“太后娘娘明鉴,没有人触碰过宝珠。请太后娘娘应允延请太医,前来查看此物是否有沾染什么不明之物。”
不明之物是委婉的说法。
庆安宫内谁人不知宝珠是丁宰相送给太后的年礼,此物向来只有刘娥一人触摸把玩。如此诡异的宝珠变黄,若非珍珠本身有问题,就是刘娥沾了什么毒物又触摸了宝珠。
“还不快去太医署叫人来!”刘娥叱喝一声,更是让白芍立即将超大珍珠移出博古架。
刘娥想到多种可能,是有人在宝珠里动了手脚?这个能非常低,宝珠被送入宫后一直安放于庆安宫,没有人能在她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再说数月来,她的身体情况一直不佳,隔三差五则要问脉。这一过程中倘若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也不会所有的太医都看不出来。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多半是丁谓进献了有问题的宝珠。此中内情丁谓也许并不清楚,但是真能不知者不罪吗?
刘娥闭眼脑中就浮现出那颗蜡黄的圆球,宝珠突变正似一种不祥之兆,将人老珠黄四个字狠狠甩在了她的脑门上。
不过多时,六位太医进入庆宁宫。既是给刘娥问脉查探有无异常,又是检测宝珠是否染毒而变异。前前后后反复检查,顺带还查了八位宫女的情况,只得出一个结论——谁都没有问题,宝珠的变化没有外因,就是时辰到了。
时辰到了,珍珠变黄。
这是自然规律,恰如生老病死不可避免。
‘丁谓,好一个丁谓!我放权倚重于你,你倒是送来一份咒我的大礼!’
刘娥阴沉着一张脸,太医们不可能直白说出时辰到了四个字,但她岂会听不出所以然。此刻,她仿佛从珍珠发黄预见自己的命运,身体有恙恐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一时间,庆宁宫安静到宫人们都极力压低了呼吸声,而只听外面传来通传声,说是皇上来给太后问安。
刘娥冷笑着重重地放下茶杯,提高声音呵到,“不见!老身还没一病不起,不需要他等不及地来嘘寒问暖。让他滚——”
这句话犹如一记巴掌狠狠拍在赵祯脸上。庆宁宫更加安静了,殿内宫女与殿外侍卫都恨不得聋了才好。
赵祯被拒见于殿门之外,也不辩解此刻前来不过是一如往昔地例行问安,当下面不改色似乎没有听出刘娥话中深意。如常地交代了几句白芍尽心服侍太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转身离开了庆安宫。
这一走,走出了很远一段路,等来侍卫来报今早发生的宝珠突变之事。
“朕没记错的话,那是丁卿家送的宝珠吧?”
“回皇上,正是丁大人今年春节送入宫的年礼。”
赵祯微微颔首,抬头则见万里碧空。青天之下,哪有什么诡异的巧合,有些事绝非偶然。
所以说,阿言,这件事是你做的吗?如果是,朕只想说干得漂亮,做得正是时候。
第11章 我懂的
通往崇政殿的宫道上没有闲杂人等。
赵祯只带着贴身太监之一顺恩不急不缓地走在前头,他忽而开口,“顺恩,朕记得你是八岁入宫,那你应该还记得爹娘的样子吧?”
不好!这绝对不是一道送分题。
顺恩从庆宁宫出来就一再减小存在感,作为皇上的贴身太监,他很清楚这对天家母子的关系数月来越发紧张。
就顺恩看来,此事真怪不得皇上,皇上脾气温和性格阔达。自打他开始负责皇上起居琐事,七八年里亲眼旁观了皇上欲亲近太后而不得。
不论是日常小事,或是朝堂大事,皇上并无强硬地反驳过太后的意见。
反倒是太后,似乎从未真的满意过皇上,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真要说就是像是长官对属下的严苛,而没有一分母亲对儿子的疼爱。
不过,这种大实话谁敢说?
顺恩可不会认为赵祯真的没脾气,“奴的脑子笨,小时候的事都记不清了,还请官家宽恕。民间常说严父慈母,又说慈母多败儿,太后娘娘严厉了些,也是为官家着想。如今,娘娘凤体有恙,难免……”
赵祯侧头盯了顺恩好一会笑了出来,“话也没错。朕不满十二,先帝便去了,太后将朕抚养大,那是既做父亲又做母亲,辛苦得很。作儿子的又岂敢责怪母亲。”
皇上,您又把天聊死了。这话谁敢接?说太后把自个也当做皇帝的父亲,往深里想就是有谋求帝位之心。
十年来,太后也确实在幕后插手朝政,哪怕赵祯已经二十多岁了,她还没有彻底放权的想法。可是数月来,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想再继续握权不放,怕是人斗不过命。
顺恩低着头不敢接话以沉默相对,皇上您聪明,一定能理解奴才想表达的意思。
赵祯没为难顺恩逼其说出所以然来,他就像是不曾提问那般继续朝前踱步慢行。
有的事倘若连外人也察觉一二,作为当事人又岂会毫无感觉。
似乎从懂事的那一天起,赵祯就隐约感觉父母对他不够亲近,等他年岁渐长后心中疑惑渐增,只因不合理三个字。
刘娥并不是宋真宗赵恒的原配正妻。刘家并非朝中望门,其父虽是四川刺史,但在刘娥出生时就死了。其母带着刘娥回了娘家,等到刘娥十三四岁嫁给了银匠龚美。
后来,龚美举家迁到东京汴梁,或因生计所困,或因人往高处走,刘娥被卖给当时的太子赵恒做奴婢。
也许,年轻时的感情越受到世俗阻隔,越是变得坚不可摧。
当年,太宗赵光义不允许赵恒为一个卖入府中的歌女所惑,直接下旨将刘娥逐出太子府。
赵恒没明着与赵光义对着干,听话地娶了名门望族的潘氏为妻,潘氏没有产下一儿半女,二十出头就早逝了。他又听话地再娶了续弦郭氏为妻,却在十五年之中暗度陈仓,私下与刘娥在外相会。
等到赵光义崩逝,赵恒登基为帝把刘娥接入了宫。当然,刘娥无娘家势力支持,她也不可能入宫则身居高位,只被封为美人。
且说皇后郭氏,她先后生下过三个儿子却都接连病逝,这让她郁郁寡欢在三十出头就过世了。如此算来,连带郭皇后的三子,赵恒先头一共有过五个儿子,但一个都没能长大。他面临着死了两位正妻,膝下无子的局面。
赵恒欲立刘娥为继后,可想而知朝中反对声不断。直到赵祯的出生,这个唯一存活的皇子让朝臣们松了口,默认了刘娥的母凭子贵。
赵祯觉得不合理的地方正在于此。他父皇母后之间的事情算不得秘密,当年为了给刘娥封后,朝中是扒出了她的身世与过去。
听着那一段旧事,他的父母也称得上真爱了,那又怎么会对唯一的孩子不够亲近?
这个疑问压在赵祯的心底,一直以来都想要问个究竟。父皇过世后,他更不得母后的喜欢,十年来他对刘娥的关心往往会被认作是别有用心,今日不过是刘娥不再克制道破了她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难道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宿命?
赵祯找不到答案,如今也不再强求答案。他曾也反反复复想知道自己做得哪里不够好,后来懂了做得再好再多,不被喜欢就是不被喜欢,而他的一片孺慕之情被磋磨到所剩无几。
宝珠异变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不论刘娥愿不愿意,他都要借此拿丁谓开刀,从此开始彻底夺回朝权。
比起对他不冷不热的母后,赵祯对年少时为他授业解惑的陈抟更多一份信任。
陈抟来无影去无踪却说话算话,说了将来十年后荒府会有一位新的妖籍衙门府尹,还真就来了一位品性不错的接任者。
七夕相遇并非巧合。
赵祯得了文谦上报的消息听说荒府更换了房主,他才会在七夕长假去州北瓦子摆摊。半是为了卖画,半是为了听听言不周说书。
中途遭遇朱仁义挑事在意料之外,但从结果来看还不错,顺带结识了博学多才的公孙策,却也不知为何如此人才未能中举。
“准备一下,今晚去挥柳街。”
挥柳街是赵柳自报的落脚点,而赵祯想亲自去探一探言不周的口风,却是看到顺恩仿佛忽而便秘的脸色。“你摆的什么表情?朕又没让你一起去享受家徒四壁的感觉。”
顺恩知道赵祯无需他跟着出宫,吩咐一句是让他去准备衣物,但不用翻黄历也该知道今夜不宜外出。
“官家,要不缓一缓。七月半,鬼门开,天黑了最好别乱走。这种忌讳守着也未尝不好,您别为难小的。”
“行吧,改天就改天。”赵祯本想说他不怕鬼怪,而汴京城才不管鬼门开不开,每天都热闹得很,中元节亦是如同七夕张灯结彩。不过,赵祯知道顺恩指的是怕他归来太晚沾上阴气,他不想让身边的人难做,同意了顺延两天再出宫。
赵祯说完就见顺恩笑着谢主隆恩,那笑容看得赵祯不忍直视地转头,“别笑了,你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成何体统。”
“是。”顺恩听话地不笑了,心里为跟了一位讲理的皇上而松了一口气。
赵祯同意了暂且不出皇城,却是改道去了刑部。包拯刚调职为刑部侍郎,有关如何查清丁谓大肆敛财,甚至以次充好欺瞒不尊太后,他该和包拯好好聊聊。
包拯一见赵祯,颇想说一句他们君臣真是心有灵犀了,他正也有话想对皇上说。
五天前他家被塞了一份匿名举报材料,矛头直指丁谓、朱彪等人。其中列出了一串名单,初步核实情况八成属实。
早前,包拯在户部任职就发现与丁谓交好的官员账目上有问题,有的案子是查到一半则断了线索——死无对证了。他转职刑部正是为了更好地查案,不得不说此份匿名证据来得太是时候。
“阿嚏——”
言不周揉了揉鼻子,稍稍拢了拢衣服。七月半的夜风带上了凉意,引得她打喷嚏的不是凉风,而是风中的烧冥纸烧香烛味道。‘或是有人在背后念叨我的好?’
当下,言不周绝无自我怀疑,完全不认为有人在议论她的是非,她可是刚刚做了两件打好事。既是为皎瀛取回了宝珠中的妖力,此前又让陈知玄将一包手书的名册空投到了包府。
陈知玄没法擅入包府,但他可以听墙根,确定没有砸到花花草草,而动静是引起了包府管家的注意,八成名册会送到包拯手中。
坑已经挖了,成与不成还要等上一等。
不过,有的人却是等不及了,等不及要取言不周的性命。
亥时三刻,瓦肆热闹渐歇。街巷转角,暗影忽至。
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道士突然跳了出来,挥动一柄拂尘就劈向言不周,那拂尘似一根根尖利钢针直冲人面门而去。
“大胆妖人,竟敢恐吓良民!贫道今夜是来为民除害了。”
中年道士正是朱仁义去会仙观雇佣的白澒道人,他拿了一笔银子充分领会了朱仁义的意思。
尽管朱仁义无法确定七夕夜被吓与言不周有关,但他将一切问题都推到了言不周身上,反正有错没错都是言白脸的错。
朱仁义希望白澒做到两点,第一带人收拾了言不周,第二去荒府查个究竟,把那里的鬼怪处理干净,让他能顺利接手那块地。
会仙观的香火旺盛,白澒自问处事老练,他没有傻到冒然冲到荒府,毕竟边上有一座城隍庙。
七天来,他带着七八位手下在州北瓦子踩点,决定先制住了言不周,然后再解决荒府的问题。只要房主被打趴下了,之后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
此时虽然远未发生梁山起义,但此话放在白澒道人身上倒也合适。他身手矫捷,恐怕此柄拂尘没少沾血。
言不周猛地朝后一退,向左侧挪了一大步,一下腰避过了拂尘攻击,反手则抄起了街角的石狮子。只见有小腿高的石狮子被轻松提起,其上竟是留下五指印迹,‘唰’地则投掷向白澒胸前!
白澒看着迎头而来的石狮子有些呆滞,言不周长得清秀,怎么徒手就轻轻松松抡起石狮子了?哪怕是一只小石狮子,那分量也不轻,不会轻到如抛一只白馒头那般随意。
“哐!”一声巨响,石狮子砸在地上,砸裂了青石板。
白澒只觉胸口发闷则吐出一口鲜血,他愣神之际石狮子已经砸到跟前。一边侧身躲避,一边挥动拂尘应对,他却还是被砸出了内伤。
当下,白澒擦去嘴角鲜血,双眼渐渐泛红。“妖人,当真是妖人!”
“我这是天生神力。屎黄人,你是羡慕不来的。”
言不周给了白澒一个睥睨的眼神,这道人穿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衣服,可不就是一身屎黄色。
这样一句大实话,被言不周毫不掩饰地说出,是希望能气得白澒再吐一口血。她又不傻,早想过被套麻袋的可能,也对此尽可能做了防备。
上辈子她的力气就比较大,自打死过一回,这力气就朝徒手碎大石的方向发展了。所以行路途径是过挑选的,比如专挑石狮子、石凳、石栅栏、石灯杆等多的街巷走,那可谓是遍地都是趁手武器。
“好,很好!”白澒被如此鄙视,气得咬牙切齿,他高喝一声,“一起上,除魔卫道!我倒要看看,妖人能扔几块石头。”
话音一落,七八道人影从旁提剑而来,作势就要将言不周包抄起来。
下一刻,只听屋顶有轻微瓦片震动声。
一袭蓝衣从天而降,剑光闪动,金戈声响,则将七八人手中之剑都扫落在地。
展昭护在了言不周身前,余光扫视到了地上被石狮子砸出的坑洞。他不由侧头瞥了身边人一眼,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言不周看着踏风忽至的展昭,稍稍一愣就莞尔一笑,“展大侠,你来了。”
简简单单六个字,展昭好似听出了背后深意。
此刻,言不周见到他没太多惊讶,反似在其预料之中,仿佛早知道他这几天暗中护送。
“我只是路过。”展昭说完就抿起唇,这一句多余到在说此地无银三百。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解释,他又不是故意跟踪,仅是顾忌到朱仁义可能报复,所以才多关照了言不周几分。
言不周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也不戳破展昭解释更似掩饰,“好,只是路过。我懂的。”
哎呦我去!
白澒怒视展昭,半途怎么又杀出一个搅局的。这两人还眉来眼去聊上了,懂什么懂,还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