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盯着那一对浅浅的足迹,楼河从不谈起他的师门,也明确表示了指点医术可以,但无法教导武功一事。加之楼河对楼京墨所言的一年之期,难道指的他的故人会找上门吗?
这人是楼河留给他们两人的武学机缘吗?
第6章
黄药师不再看向窗外,他忽而转了话题,“父亲来信说圣旨已下,他被贬官钦州。而祖父的身体也不太好,却还打算与父亲一起同去,只怕……”
只怕黄老这辈子是不会再回江南。
黄药师没有说完,楼京墨已经懂了。她没有想到黄父会被贬到那么远,钦州都快接近南海。“怎么会这么远。”
黄药师冷笑了一声,“左右逃不过官场倾轧,也逃不过不得圣心。”
这话倒是不错。黄父站在主站一方,即便是与当今心中所愿相同,但如今以和为贵的基调定了,总有些人会被踢出局,而不够受重视的自是留不下来。
虽然这种事情并不绝对,也有皇上故意外放的可能,但这种外放不会远到钦州的地步。
“那你打算去钦州吗?”楼京墨知晓黄药师想习武,但觉得起码如今他会选择同去钦州。“父母在,不远游。这话也没错。”
黄药师坐到古琴边随意拨弄了起来,窗边那一对脚印所带来的猜测让他意识到期盼已久的高手恐怕就要出现了。他渴望习得高深的武功可以肆意江湖,不似祖父与父亲一生为不得君心而忧愁,更不愿为宦海浮沉而束缚。
如果错过这一次拜师的机遇,他不知要等到何时。然而,祖父年事已高,父亲这几年也一直郁郁,他做不到视而不见,更不希望子欲养而亲不待。
“虽是不拘礼法,但孝道是大节所在。我要去钦州,起码会陪着祖父。”
黄药师没说具体何时走,这要视楼河的身体情况而定,既是认了楼河做先生,他就会有始有终。
楼京墨看着灯火下十三四岁少年,开口打破了些许沉闷的气氛,“指不定能得两全法,说不好有高手也往南边去。同在钦州,或是相邻的近,这都是有可能的。”
黄药师不可置否地点头,“这些看运气的事情就不谈了。如果这次真有故人找上先生,那你……”
黄药师说着拨动琴弦的手停下来,他该坦然地祝福楼京墨可以获得名师指点,偏偏还有一股不甘难消。最终,后半句话不说也罢。
房内只余琴声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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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将尽未尽。
姑苏城楼家医馆,一道青衣飘入。
床上的楼河骤然睁开眼睛,当下推门而出就见白发老妪。老妪的脸被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却犹然能看出其年轻时的貌美。“阿碧师姐,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今年你会回来的,我等的便是今天了。”
“是的,他已经走了六十年。一个甲子过去了,这当是我最后一次回姑苏。”
阿碧发现楼河的脸色着实不太好,伸手一探脉便知他是内伤至深,恐怕只有十来天的寿命。
“你明明习得医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这样子好意思说是阎王敌薛师叔的弟子?还能说是我逍遥派的门下?”
楼河苦笑摇头,“这世上再高明的医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仇已了,没有什么遗憾。师姐也不必恼,逍遥派还有你在。这些年不曾听得西夏的情况,不知灵鹫宫虚竹掌门那一支如何了。
苏师祖门下函谷八友的传人只余你我。师弟惭愧,还请师姐将这一支传承下去。师弟相看了两位一年,俱是符合择徒所需。”
逍遥派择徒基本标准——聪明与貌美。
阿碧正因如此师从康广陵,她的武功不是最好的却极通音律。慕容复过世之后,参合庄里的那些典籍也全由她保存,如果遇上天资聪颖的徒弟,有把握引其成为一流高手。
“就是城郊的那两人?你教了他们悲酥清风吗?”
阿碧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已肯定。
“师姐见过了?”楼河想起今夜是慕容复六十年的祭日,阿碧该是去参合庄附近拜祭时经过了郊外宅院。“我只是给出了悲酥清风的配方,那药本用的是西夏大雪山欢喜谷中的毒物。而今,小砚用一年将其改制为江南可取的药材,如此确实符合逍遥派所求的天赋一条。“悲酥清风这味毒曾由慕容复使用,阿碧是再熟悉不过,她更知慕容复当年改进原版有让人流涕流泪的缺陷时所用几何。
阿碧再想到刚才那一曲《高山流水》,从才情上来看那两人也符合她的标准。“师弟,你详细说一说两人的情况。”
楼河既是把所知的都说了出来,“黄固的父亲不日就要去钦州了,这父子两人关系不亲,但我猜测此次他会同去钦州。师姐,可会觉得有什么不便?”
“钦州?那里距离大理不远,我已经打算在大理安度余生,也就不存在什么不便。”
阿碧没想过再回江南,江南千般好,唯独是徒留她一人的伤心地。“黄固远去钦州不是问题,只是楼砚……”
阿碧对楼京墨与楼恪的身份心生怀疑,“当年,师弟将他们兄妹救起时,难道他们身上一样信物都没有?”
楼河肯定地摇头,“什么都没有,一身衣物也是破破烂烂的。”
“衣服呢?你烧了?”阿碧不曾放过一丝线索。
逍遥派许是该逍遥度日,但是她老了,老了就越发惦念从前,心里难免有了一些青年时没有的顾虑,不会什么人都收入门下。当年老祖无崖子正是错收了丁春秋那一劣徒才遭遇了弑师的背叛。
“我说是烧了,其实是埋了。”楼河踟蹰着将阿碧带到后院的大树边,他从未对楼京墨兄妹提起此事也是有私心,希望他们能不必被过去所困。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才知道过去是枷锁,有时无知是福。“师姐,不管他们遭遇过什么,但他们都是好孩子。”
掩埋在地下的包裹被挖了出来,大片血渍与刀痕狰狞地分布在男孩的衣服上,相对而言那件婴儿襁褓只是沾上血迹而已。
阿碧轻抚着襁褓上的暗纹,忽而眉头一紧,“这东西,我带走了。十天内,我会回来的。”
楼河心中一个咯噔,阿碧师姐一贯温柔,她对旁的事情不在意,可唯独对一件事情例外——与慕容复有关的事情。
慕容复死了六十年,慕容家也都死绝了,那么阿碧又在意什么?
————
十日后,楼家医馆。
楼河终是油尽灯枯去了。在楼河闭眼之前,阿碧匆匆赶了回来,承诺于他会将这一支逍遥派传承下去。
“师弟已将你们意欲学武的事情都与我说清。你们其中之一将会听到一个好消息,我会收其为关门弟子。”
阿碧站在后院的大树下看向楼京墨与黄药师,她的目光扫过了楼京墨,落在了黄药师身上。“我将往大理去,大理与钦州相近,教授功夫不是问题。黄固,等你到了钦州,为师自会去寻你。”
黄药师没想到会有如此反转,他尚来不及感谢阿碧,已是转头去看楼京墨。
“为什么?”黄药师脱口而出三个字,问的是阿碧,“小砚也可以同去大理,对不对?”
阿碧凝视着楼京墨的脸,她的脸上竟是连全无错愕,亦是没有一丝愤懑。
这让阿碧难免升起一丝惜才之心,有道三岁看老,十一岁女孩如此心性,如她有了机会成长,不是一念成佛就是一念成魔,但某个原因让阿碧绝不会收其为徒。
“我只收一个徒弟。”阿碧淡淡地说,“黄固,为师教你的第一课——人在江湖,不要问为什么。”
楼京墨抬眸迎上阿碧的视线,她最该问为什么却很明白多问无用,看着阿碧转身离去,终是对黄药师浅笑着说,“还有十天就是你的生辰,过了再走吧。也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小砚。”黄药师见楼京墨风轻云淡的模样,他是一口气堵在喉咙间,但又完全不知从何说起。如果阿碧愿意收下两个徒弟,楼京墨在江南并无牵挂,完全可以同去钦州,那才该是最好的结果。究竟楼京墨哪里不够好才让阿碧舍弃了她。
黄药师想着一年以来的相处居然开口到,“大不了,我……”
楼京墨急忙用手捂住了黄药师的嘴,她可不敢赌阿碧听不到。“别冲动,我并不觉得如此不好。你得了一份运气应该坦然接受才好,至于我没有得到,那说明是时候未到。强扭的瓜不甜,师徒缘分亦是如此。”
黄药师拉下楼京墨的手,他还想再说什么,就见楼京墨面色一沉。
“难道你认为我连坦然接受落选的心胸都没有,还需要你彰显义气为重去拒绝拜师。黄固,你这般做何尝对得起你的坚持与初心,那才是真的至我于难堪之地。你好好想一想!”
楼京墨的话有些重,而见黄药师不再冲动才恢复微笑,“退一万步说,你早前不曾说过日后会指点我。大不了,我等一等,等到你出师的那一天。”
黄药师终是点了点头,伸出手去与楼京墨双掌相击,慎重地承诺到,“好。”
楼京墨眼见击掌誓成,又说不得其实最后那一句纯粹是在安慰黄药师,因为她不会甘愿如此等待。她猜测阿碧所在师门的本领确实高超,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不信天下之大求武无门。
这扇机缘之门究竟在哪里?
楼京墨想着楼河悄悄塞给她的那封信。楼河说于医术一道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的,将来楼京墨能有多大造诣还需实践出真知,而其他的事情留在信里再说,务必等他头七过了再看。
第7章
十日后正午,黄药师头一回尝到了楼京墨的手艺。
一碗简简单单的长寿面,面纤细而筋道,放入高汤加之以煎蛋配蔬菜,鲜到让人欲罢不能。
“我有些后悔。”黄药师将一碗面吃尽,“早知你的厨艺如此好,这一年就该变着法地让你下厨。”
楼京墨笑着摇摇头,适才她在厨房里找了一会感觉,才把上辈子的下厨手感找回来。独身生活久了会一两手厨艺很平常,可一旦有人能代劳难免就犯懒。
“现在后悔也晚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做两道大菜,庆祝你我皆是学有所成。”
黄药师不知道这一顿饭不知何时才成,也许是两人都扬名天下再见时。他纵有千万言语还是化作四个字,“好,我等着。”
等着某日江湖重逢,希望那天两人都能功成名就。
楼京墨送黄药师至姑苏城门口,半年前她也曾在此送走了想要看遍山河的楼恪。原本有些狭小的楼家医馆,当只留下了一个人时却难免觉得空荡荡。
依照楼河的遗愿,楼家医馆里的所有一分为三留给楼京墨兄妹与黄药师,至于具体怎么分配由他们自己协商。
黄药师只选了一些路上会用到的草药,至于其他是分文不取。因为楼恪远在金国,就由楼京墨来整理他的那一份。说是整理实则一切都维持着原样,楼京墨打算让医馆里的东西封存起来算作一份念想。
对于楼京墨而言,楼河留下的那封信才最有价值。
信中先提及楼河的师门规矩,绝不能向非本门弟子透露师承,或是会招来将其追杀至天涯海角灭口的可能。
因此,楼河避而不谈他到底师从何处,更隐去了某些人事谈起七八十年前中原武林的一段往事,其中包括了乔峰、虚竹、段誉、慕容复等等的恩怨情仇,猜测阿碧拒收楼京墨为徒的原因或多或少与过去有关。
‘我终是不忍小砚埋没于此。虽然师门规矩不可违,但小砚不妨一试,拿着这封信北上西夏,找到缥缈峰灵鹫宫,许有所得。’
楼京墨从医馆里找出一张简略的地图,眼下她可以联系楼恪,让他寻一支同去西夏的靠谱商队,她可以由此北上。假设一路平安,从姑苏到西夏最快需要走大半年。
此计妥当吗?
楼京墨走在前往慕容复墓地的路上,抬头望去,浮云散尽碧天宽。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前,她只能闯一闯。
且说作实验用的宅院要封闭一段时日,而楼河提及慕容复的墓地就在其侧。
昔日参合庄的具体位置并不好找,西山芦苇深处早已化为废墟,楼河也没有去过,仅是偶尔去慕容复的墓地拜祭一二。
楼京墨在处理宅院地下室的事情过后,顺带去走了一趟慕容复的墓地,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心念一动看看昔日闻名于武林的慕容复。
几日之前,墓地四周的杂草刚被阿碧清理过,墓碑上的黑字也被重新描摹。可是不论墓地四周是否被打理过,地下所埋棺椁也就是孤单地躺在此地,遥想当年姑苏慕容家的热闹,到头来不过是黄土一抔。
“楼先生的遗书里写得不尽不实,我也无从判断祖上是否与你慕容家有故,更不知是恩是怨。不论前因如何,眼下终是断了一条我习武的路。
要说丝毫不怨未免矫情,可是埋怨毫无意义,天地之大总会有一门绝世武学出现在我眼前,说不定还能有一位绝世好师父。”
楼京墨说着在慕容复坟前敬了三柱清香,她刚一转身就心底一惊,不知何时竟是来了一位白眉白发的老僧,依稀可辨他年轻时芙蓉为面之貌,再观其衣装扮该是来自西域。
老僧的目光清和明澄,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与慕容家有旧,途径姑苏特来悼念,惊扰施主之处还请见谅。”
楼京墨笑了笑,她不见谅也没用,老僧来时不曾惊动一草一木,武功高的人说了算。“大师客气了。既是墓地,我来得,你也来得。大师请——”
楼京墨抬脚就准备离开,她与慕容复压根不认识,也不会去招惹与慕容家有故的人。之前的阿碧只是不收她为徒,这位老僧看上去平和通透,但不知究竟与慕容家有何渊源,她不打算多此一问。
“施主且留步。”老僧却是说出了一番让楼京墨意料之外的话,“方才贫僧恰闻施主之言,不住想要多问一句,施主十分渴望习得至高的武学,对吗?”
“对。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我难道不能求吗?”楼京墨笑着反问,老僧听了壁脚,她又何不大大方方地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