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从殿门走近苏碧曦面前,浑身尽是山雨欲来的压迫气息,“你坚持救灾治河,此事何人不知。”
他随即冷笑了一下,“此番你做的就是对的,朕身为天子,竟然就是一个不顾百姓性命,江山社稷的昏君了。你可知黄河改道自古就是天意,哪里是人力可以违抗的?真得惹恼了上天,你当真要我做这个葬送了汉室国祚的亡国之君吗?”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难道连孟子的话都不记得了吗?陛下崇信儒家,只是用来诓骗天下人的笑话吗?”
苏碧曦毫不示弱,根本不怵刘彻分毫地回道:“没有子民,何来社稷?没有百姓,何来君王?”
“天子,乃是上天之子。社稷,乃是上天授予帝王的权柄”刘彻欺身逼近苏碧曦,眼眸里尽是滔天的怒火,“如果这个天下不姓刘,那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刘彻难道不知道黄河改道会死多少人,会减少多少税赋吗?
身为汉室天子,他比谁都清楚各地的人口税赋,清楚黄河改道,水淹十郡会有什么后果。
但是他不能管。
江河湖海之运行,尽取决于天。
天要黄河改道,他身为天子,如何能够逆天行事?
他自是知道百姓疾苦,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这个江山要是汉室的,要姓刘,他要是这个江山的皇帝。
如果真得惹怒了上天,降下比黄河改道更可怕千倍的灾难,让汉室亡于他之手,他难道真得要做汉室最后一个帝王?
一个帝王,最看重的永远不是百姓疾苦,而是这个江山是属于他的,将要传承给后世子孙,千秋万代。
苏碧曦听见刘彻的话丝毫不觉得诧异,竟露出一个犹如融化了冰雪的笑容,衬着她那身火红色的狐狸毛斗篷,透出让人惊艳的炫目光华,“你知道你今日这般作为,来日将如何被万民所指,如何遗臭千年吗?”
“只要这个江山姓刘,我甘愿背下这个骂名。”刘彻语气平淡地道。
“不问苍生,却敬鬼神”苏碧曦冷笑,举步走向窗棂,指着青天,抬目看向刘彻,“孝文皇帝跟贾谊在宣室殿彻夜交谈,贾谊惊世才华,孝文皇帝却只问鬼神之说,不顾内忧外患,至今为人诟病。他是你的亲祖父,你们刘氏当真是一脉相承。”
刘彻真得要担下孝文皇帝曾经有过的不问苍生问鬼神之骂名,步他祖父的后尘。
刘彻早已经打定了主意,根本不是些许讥讽之语便会动摇的,“祖父即便辜负了贾谊又如何,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他开创了文景之治,缔造了汉室盛世之始。成大事者,何须畏惧些许骂名!”
人对于自己自小笃定之事,绝不是一时半刻便会动摇的。
君王崇信方士鬼神之久,自黄帝便开始了。
根深蒂固于华夏民族的信念,长达几千年的时间,哪里是被三言两语就能破除。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愚昧。
“你当真以为黄河改道就是天意,那么推而广之,巫蛊呢?”
苏碧曦拂了衣袖,轻声道:“你如今可以为了你所谓的天意,置几十万子民枉死。明日有人对你行了巫蛊之事,哪怕是你至亲至爱之人,你敢说你心中不会有丝毫猜忌之心,担心自己真得被咒杀了吗?”
刘彻眉头蹙起,“未曾发生之事,何须妄言?”
“当真是妄言吗?”苏碧曦面上泛着轻笑,明眸里不曾有半分笑意,“陛下如此笃信鬼神,这样的事情发生,简直是天经地义的。假若陛下迎娶了我为皇后,陛下一直爱重,我生下儿子立为太子。但是陛下也是人,总有老去的一日,而太子却是比陛下年轻,太子的儿子更是年少的时候。”
“以陛下的猜忌之心,对鬼神的偏听偏信,假若有人在太子宫殿里发现了巫蛊,咒杀的刚好是陛下。陛下能保证对我们母子毫不犹疑的信任,而不是真得相信巫蛊能够害得了陛下?以我的脾性,绝不会坐以待毙,但是我如何斗得过一个有心杀了我们母子的陛下,结局定是母死子亡,太子的子嗣,陛下的孙子,曾孙都屠戮殆尽。”
“荒谬!”刘彻厉声驳斥。
苏碧曦随手便摔了一个摆着的一个落地花瓶,脸上的笑褪得干干净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陛下亲手杀了自己的妻族,太子满门,没有一个长成的儿子,最后只得托孤于重臣。可是陛下真得能够放心去死吗?”
“托孤只能托付给陛下信任之重臣,威望足以服众,才干足以撑起汉室。但是这样的重臣,为何要忠心耿耿地辅佐一个稚子小儿,而不是自立为帝呢?”苏碧曦眼底冰冷,语声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凌,散发着阵阵凉意,“能够压制他们的陛下已经驾鹤西去了,留下的稚子,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指使,汉室终究要不姓刘,陛下要如何安安心心地去死!”
“住口!”
刘彻根本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思想,他几乎可以想象苏碧曦所说的那个画面。
他从来就不曾真得不信巫蛊。
他不过就是信鬼神之说,连三皇五帝都信鬼神,黄帝最后还飞升上天了,他如何就信不得?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江山,为了能够将江山传承下去。
假如他错了呢?
假如就因为他信鬼神,信巫蛊,真得对君儿跟君儿的孩子起了猜忌之心,真得杀了他们,最后落得要托孤的下场。
哪个帝王愿意落得托孤?
托孤的变数太大了。
人的野心都是慢慢变大的。
天子年幼,只能依靠顾命大臣,顾命大臣真得能依靠吗?
这世上除了自己,谁还能依靠?
他现在待君儿如珠如宝,他们真得会走上互相敌对的一天吗?
刘彻眼神终于开始慌乱,站立不稳地坐到了塌上,“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我如何可能那么对你,对我们即将有的孩子。不可能……”
“呵呵呵……”苏碧曦倏地大笑了起来,笑得甚至眼中流出了泪花,整个内室都流淌着她的笑声,“不可能,如果真得不可能,陈阿娇花费千金,让司马相如写了《长门赋》,陛下如何就真得看了这篇大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就是在给刘彻打预防针。
刘彻晚年的巫蛊案弄死了太子满门,卫家所有人,还弄死了一堆的皇族,最后只得托孤给霍光。
谁要嫁给刘彻,还真的是要慎之又慎啊,刘彻的女人没一个好下场的
第180章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将将是这么巧。
就在刘彻跟苏碧曦有隙的时候,陈阿娇以千金重托,让司马相如写下了《长门赋》。
陈阿娇如果真得有这份心智,何至于现在幽闭于长门宫?
苏碧曦明面上做的都是附会刘彻之举。
只有亲耳听见苏碧曦将黄河北岸领地收回的王太后跟田蚡知晓,苏碧曦如何别有用心,筹划已久的治河。
天底下那么多文才出众的才子,为何又偏偏选的是司马相如?
这么巧的事,只会发生在戏台上。
“阿娇毕竟是我的表姊。”
许久之后,刘彻方道:“我跟她自小一并长大,年少成婚。即便不能白头偕老,也定是要照拂她的。”
刘彻的心思是汉宫中诸人行事的圭臬。
只有他看重谁,谁才能过得好。
他之所以会真得看陈阿娇呈上的《长门赋》,并不是对陈阿娇还有多少余情,只是想表明对陈阿娇的看重,以便让底下人不要慢待陈阿娇罢了。
汉宫规矩再严苛,即便苏碧曦已经接手了汉宫宫务,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只有在宫廷里生活过的人才知道,很多妃嫔过得好不好,其实直接取决于宫人的态度。
刘彻这么做,就是希望能够给陈阿娇些许颜面。
如果他真得对陈阿娇还有余情,就该去长门宫看阿娇。
可他并没有去。
他对君儿已经有白首之约,断不会做出伤君儿心的事。
阿娇靡费千金让司马相如来写这一首大赋,他如果不闻不问,阿娇将会被汉宫诸人薄待。
他必须适度地做出还是看重阿娇的举动来。
“你有这样的心思,为何不当面跟我说,而要我百般思量?”苏碧曦面色冷淡,“我明知你对阿娇没有男女之情,难道我会容不得你去照拂你的表姊?”
她语声讥讽,“陛下惯会自己思量。你凭什么以为此次黄河改道,便是天意?谁敢站出来,说自己说的话就是上天之意?”
天地无言。
这从亘古就存在的天地,哪里会有什么言语,全都是凡人穿凿附会上去,为自己谋利罢了。
远古时候有巫,春秋战国有方士,神婆。
这些号称能够沟通天地之人,真得能够传达上天旨意吗?
没有人能够彻底承认他们,也不能彻底否认他们。
落后的文明导致了愚昧的丛生。
时下人连为何会有**都是用雷神雨神来解释,当然会相信黄河有河神。
如果没有,那黄河因何而存在,为何会刮风下雨,为何会打雷闪电?
作为穿越者的苏碧曦能够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自然现象,用现代的科学理论来解释这一切的未知吗?
即便她说了,会有几个人相信呢?
就算是刘彻,恐怕也只会认为她是疯了。
“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刘彻注视着苏碧曦,一字一句道:“你说黄河即将有大灾,将于濮阳决口,让我征辟公孙弘为濮阳太守,调三万士卒前去治河。在黄河决口还有三年的建元五年,你便下了预言。你还将阿母跟武安侯在濮阳的封地调换,就是因为他们的封地地势较低,便于河水排泄。即便我们提前了那么久准备,黄河仍然泛滥了。可见是天意难违。”
“那个代表上天的人,便是你。”
苏碧曦一时竟然不能站稳,眼前一黑,踉跄着步伐,扶着窗棂好半天才好容易站住。
等她稳住自己的身子,眼睛能够视物,才发现刘彻已经不知何时将她抱到了软塌之上,双手环抱着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都纳入他的怀里。
他脸上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眼中却有着不容错认的担忧。
刘彻见她睁开了眼睛,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可要唤医丞来?”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在意她的。
可是错的竟然是她自己。
她拼了命地要阻止黄河泛滥的惨事,所以才用预言的方式,希望刘彻能够提前治理黄河。
却不想,她竟然在作茧自缚。
在刘彻心里,她一开始便是文锦居士。
文锦居士本就用的是玄术数术,方才能够预言后事,通晓古今。
她一开始为了增加自己对抗司马相如的谋算,终于成了她咎由自取的音,她今日便要来尝她种下的果。
她即便今日再否认黄河泛滥时天意,只怕刘彻也不会再相信。
一个人亲口说出的预言,一朝亲手颠覆,谁还敢再信她?
田蚡百般算计,原来在刘彻心目中,最信任的仍然是她。
是她帮了田蚡一个大忙,在刘彻心目中留下了人可通玄,黄河泛滥乃是天定的想法。
可笑她忙碌了这么久,在刘彻心里,恐怕就是在自己脸上打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苏碧曦艰难地咽下满心的悔恨,闭目良久,缓缓摇了摇头,“我之所以能够预言后事,乃是因为玄术之利。万事万物,冥冥之中有其规律。江河湖海,因为地势而生,因山河而改道,终将东归入海。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我便是通晓了这些定律,方才能知晓黄河终将泛滥,绝不是天意。天地存在何其久矣,何曾见怜过凡人。”
刘彻喂苏碧曦喝了一口热水,便起身将杯盏放到案几上,负手走了几步,如筝弦般的声音传来,“君儿,此事不能赌这个万一。”
刘彻转头看着她,只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耐性都用了眼前这个女郎身上,她再如何冒犯自己,自己也根本不舍得跟她置气,叹息般开口,“黄河救灾良久,可有功效?这还是在我们已经提前三年布局的前提下,前去治水之人都是得用之人。黄河沿岸百姓之中,早已经流传了天降灾祸的流言。我是天子,容不得拿汉室江山去做这个惊天豪赌。”
天地鬼神之说,没有人能够承认,也没有人能够否认。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尽管现在朝堂上争吵如斯,一旦他下定了决心,没有人敢真得拿自己的性命,满门生死来威逼一个帝王。
殿中两人皆沉默良久。
“即便我嫁给了你,我也不愿长居汉宫。”
苏碧曦忽地开口,神情肃然,腰背挺得笔直,跪坐在塌上,“我并不是一个宜室宜家,打理家事的内宅女郎,你从来都知晓,索性你也并未因此而嫌弃我。”
她从一出现在刘彻面前,就是文锦居士的身份。
刘彻从来不敢轻视于她。
“我要去濮阳”苏碧曦挥手止住刘彻,继续道,“你既然是因为黄河久久不能堵住决口,又是因为我之语言,而质疑此为天意,那我便自去治水。自我们定情以来,你便送了天子印信于我,可代天子行事。黄河决口定然可以堵住,黄河绝不会永远成为一条危河。”
她忽然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沾染上了笑意,一双桃花眼洇着盈盈波光,绚烂地让人沉醉其中,“在册立皇后之日时,我定会用黄河大治,来作为恭贺陛下大喜之礼。陛下,可敢让仆立功否?”
第181章
刘彻如何也想不到,苏碧曦竟然要自己去黄河救灾。
她既不是治水官吏,又不是可以治军的将军,去黄河能做什么?
苏碧曦当然能够治水,更能够领兵。
她在轮回中用多少次的生死才换回在战场上的百战不殆,曾经死在黄河无数次才终于降服了黄河。
即便是一个蠢货,在无尽的时间里也能变聪明,何况她还不算太蠢。
刘彻根本说不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