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亦言,“还请翁主勉力,定要劝服陛下。”
汲黯在临去黄河之前,苏碧曦亲自前去跟他阐述了如何救灾防治瘟疫之法,并坦言自己为防止黄河决口已经做下的事。
汲黯在得知连濮阳太守公孙弘都是苏碧曦请去治河之人后,便对苏碧曦心悦诚服。
汉室的即将册封的新皇后,又是陛下信重的文锦居士,汉室能有此女,实在是江山大幸。
但是现下,不愿再治理黄河的是陛下本人。
濮阳堤坝上的决口每一天都在扩大,汲黯闭上眼睛,脑海中都是沿岸百姓的惨状。
他亲眼看见还在啼哭的婴儿被母亲放在木盆里,母亲被洪水瞬间冲走,而木盆顷刻间被洪水裹挟而来的大树撞翻。孩子掉落在洪水之中,刹那间便没了踪影。
太惨了。
没有亲眼目睹这些惨状的人,根本无法体会这样的惨剧。
人争着吃死人的尸体,只为了能够活下去。
濮阳有公孙弘在,已经是受灾最轻的一个地方。
汲黯去到下游的河南之地,连一只活着的动物都未曾看见。
即便是耗子,都被人吃光了。
他亲眼看见有人生吃了一只耗子,因为只要等上一会儿,就会有无数人来哄抢。
人间生地狱。
陛下颁布诏令之后,能够去劝的人几乎立刻都去了。
连赋闲在家的魏其侯都冒着被重罚的风险去了未央宫。
所有人都无功而返。
陛下到最后都不愿意再见他们。
王太后跟武安侯竟是附会陛下之言,认为黄河决口改道乃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现在唯有陛下爱重,即将封为皇后的文锦翁主,能够有希望劝服陛下了。
“陛下哪里是能够劝服的”苏碧曦冰冷的语声传来,带着一股深切的讥讽之意,自嘲地笑了笑,“三公九卿俱已去劝过陛下,可见陛下已是下定了主意。武死战,文死谏。都尉大人,舅父,可愿为汉室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想写汉武帝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汉武帝这个错太大了。害死了这么多人,刘彻哪里来的脸说自己是千古一帝?
第177章
依照汉制,未央宫的大朝会是五日一朝。
自天子下诏召回郑当时及前去黄河救灾的官员后,朝廷内外都像是炸开了锅一般,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都纷纷求见天子。
三公九卿都去了,御史台的御史更是雪花般的上疏都送去了宣室殿。
有劝谏天子继续救灾的,也有认为天子所做再妥帖不过,顺应天时的。
朝政之中,从来都不会只有一种声音。
哪怕是品秩不过三百石的郎官都递了上疏上去,无论陛下看不看,好歹也是凑了一个过场。
今日的大朝会,是天子明确下诏后的第一次大朝会,朝臣们早早就进了未央宫,脸上神色莫辩。
刘彻端坐在高台之上,十二根五色串珠串成,朱、白、苍、黄、玄次第排列的冕旒垂在他的面前,遮挡住了年轻帝王的眉眼。
百官行大礼后,跽坐两侧。
黄河水患治灾正史汲黯上前跪在殿中,凛然道:“今天下议论纷纷,皆言黄河水患乃是天神发怒,天意如此。卑臣之郡望正是黄河沿岸之濮阳。卑臣治水不利,本是有罪在身。身为濮阳之人,失德于上天,招致如此惨祸,濮阳子民十不存一。卑臣此罪滔天,不足以舔居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职,请辞去所有官职,以余生向上天赎卑臣之罪。”
满座皆惊。
田蚡跟田胜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煞白的脸色。
田胜自来什么都听自己长兄的。
但是汲黯这一跪,即便是他再蠢,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田蚡几乎可以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连大口呼吸都不敢了。
他双目发红地怒视着挺直腰背跪着的汲黯,几乎想一□□生生地吃了他。
汲黯上下嘴皮子一合,就把黄河改道这样的大灾说成是黄河沿岸之人失德于上天。
汲黯郡望为濮阳,既然濮阳因为黄河决口死伤无数,那就是濮阳人失德于上天,也就是汲黯失德,所以汲黯要请辞,他要赎罪。
若是汲黯失德,濮阳人失德,黄河沿岸十郡失德于上天,那坐在皇位上的天子刘彻御宇之时出了十郡子民失德于上天,刘彻难道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汲黯因为出身濮阳,失了德行,便要请辞,那身为天子的刘彻要怎么样向上天请罪,下诏禅位吗?
有人敢对刘彻说出这个词吗?
且不说刘彻现在还没有一个皇子,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候,跟现任帝王说出禅位两个字,都不会有好下场。
但是黄河十郡子民失德,已然死伤十数万之多,这样的代价难道还不够惨烈?
刘彻隐在冕旒后的容色不辩,深邃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极深的暗意。
汲黯的话一出,田胜便驳斥道:“黄河水患乃是天意,跟两岸子民无甚干系,跟主爵都尉大人更是没有瓜葛。汲公妄自将一顶失德的帽子扣在十数郡百姓身上,真是荒谬至极。”
“周阳侯所言甚是”东方朔指着汲黯,一脸的义愤填膺,“主爵都尉如此说,岂不是道黄河流经之地,数十郡县百姓,尽数失德于天地,才招致此番大祸?由此而言,如今死伤的十数万百姓,都是命该如此,合当活该二字?”
十几万人活该去死,天底下谁敢站出来说出这句话?
说出这句话的人,只怕是满门都不想活了。
这话明着是在骂汲黯,实质上却是帮着汲黯把话说得更加可怖,田蚡厉声呵斥东方朔,“东方大人此话差矣,十数万人哪里可能是活该去死?东方大人如此说,岂不是陷陛下于不义,视汉室江山社稷于儿戏?凡天下江河湖泊,皆是由天地安排其大小,流向,改道,非人力可为。黄河在三皇五帝时便存在于天地,黄河河神掌控黄河逾千万年。此番黄河改道,取决于天地,由河神所执。东方大人若是不信,不妨告诉本候,究竟是什么导致濮阳决口,黄河改道?”
没有人能够确切回答这个问题。
即便再精通治水的官员,心中也不是不信鬼神的。
今天有人站出来,说黄河决口是**,那牵连出来的就是沿岸数十郡县的诸侯官员。
届时群起而攻之,党同伐异,谁能抵挡得了?
谁家搬迁,出门,成亲,出殡不需要看一个黄道吉日。
你一旦否认了鬼神之说,你的家人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不避讳,就会有无数人指着你的不是。
秦始皇都建造了规模浩大的兵马俑,就是为了死后能够纵横冥界,仍然称王称霸。
谁敢真得毫无芥蒂,说一句自己真得不相信世上有鬼神?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这句话虽然表明了孔子对于生死的态度,却也是回避了对于鬼神是否存在的回答。
“君侯所言有理,黄河改道之因,吾等并不能详查之”汲黯并未被田蚡话中的威吓所逼退,端肃的脸上闪过决然之色,“君侯所言黄河河神,吾等也并不能否认其之存在。然则,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贪生。”
田蚡只觉得汲黯即将说出让他极为害怕的言语来,双手发颤,汗湿深衣,只听汲黯道:“君侯言道江河湖泊皆由天地安排,黄河改道非人力可拦阻。岂非是说,陛下乃是不问苍生,却敬鬼神之人,视十数郡县百姓性命于不顾,置子民疾苦于无物,如同秦始皇一般亡国之君所为之情状吗?!”
“放肆!”
一直未曾发一语的刘彻扬声斥道:“主爵都尉如此说,是说朕无德无能,将要亡了这汉室国祚,死后也无颜去见汉室的列祖列宗,要做亡国之君吗?!”
第178章
刘彻说自己亡国之君,殿上所有人岂不都成了亡国之臣?
谁敢认下这个名声,谁敢让天子背上这个罪名?
君辱臣死。
承明殿上所有人都争相恐后地下跪请罪,跪在刘彻身边的黄明奇几乎要吓得哭出来。
哪怕是当年七国之乱的时候,孝景皇帝也没有在朝上说自己会成了亡国之君。
现在陛下说出此话,承明殿中的人,谁能得了好?
丞相韩安国跪在诸人之前,扬声道:“陛下息怒,陛下圣聪明断,汉室千秋万代,岂是笃信鬼神,二世而亡的秦皇可比?主爵都尉只是听武安侯一人之言,便妄言陛下之意,妄断朝廷上下之令,实在太武断了些。”
韩安国这话明着是在斥责汲黯,细细想来,他说秦朝笃信鬼神,所以才二世而亡。岂不是在暗示,如果当今天子也效仿秦朝,真得偏听偏信,认为黄河水患乃是天意,也要步秦朝的后尘?
田蚡跪在原地,牙关紧咬,放在衣袖中的手几乎要忍不住把韩安国一把给撕了。
韩安国竟然在这个时候说出这话,他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去支持汲黯,去支持文锦!
他不直接投向刘彻,选了更加前程远大的文锦去了!
韩安国可是当今丞相。
不,韩安国之所以能当上丞相,就是靠的刘彻跟文锦一手提拔,作为交换条件,才让韩安国上位。
自己舍了黄河南岸的封地不要,也要把文锦给拉下来。
现在自己不再让刘彻信任了,韩安国就干脆一脚踹开了王氏田氏,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了自己最致命的一刀。
京兆府尹薛泽道:“陛下息怒,陛下乃是英明圣主,切勿妄自菲薄。只是文锦医馆这些天一直对涌入长安的灾民义诊施粥,几天前忽然将所有病人都赶了出来,说是不敢收治失德于天地之人,招惹灾祸……卑臣舔居京兆府尹,文锦医馆振振有词,此乃文锦翁主名下医馆,卑臣也不好不顾及……”
薛泽是广平侯薛欧之孙。
薛欧本人在一众开国功勋之中,就是四平八稳的性子,一向滑得跟泥鳅一样。
如韩信都未能全身而退,薛欧却能够传承几代,可见其识时务。
薛泽就是跟他祖父一样的人。
刘彻选择薛泽来做京兆府尹,看中的既有他出身列侯,开国功勋之后的身份,更是他的处事。
京兆府作为天子脚下,皇族贵胄,宗室列侯云集之地,需要的是一位能够权衡各方势力,而又能够处事公允,出身又高的京兆府尹。
薛泽上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娖娖廉谨,刘彻对他的作为还是很满意的。
却不想,到了今日,他亲自选下的这个京兆府尹,竟然给他备下了这么大的后招。
“陛下”接着出言的是执金吾周建德,“从黄河沿岸逃进长安的灾民,在长安主街上日夜啼哭,哭诉黄河水患之惨烈。长安百姓闻者落泪,见着伤心。本来朝廷及世家皆有施粥,但是之后文锦翁主府不再施粥,且放出话来说,这些灾民得罪了上天,翁主府不敢相助。这几日来,世家大族也多不再施粥。灾民流离于长安,长此以往,必将生出事端。卑臣恳请陛下恩准,将灾民逐出长安,以保安宁。”
汉室帝都,首善之地,竟然连汉室的子民都要驱逐出去,才能换来一时之苟安。
周建德敢说,刘彻敢做吗?
刘彻如果真得敢做下这等事,明日就会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刘彻的脸色已经黑得可以滴下水来,广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刺进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意,冰冷的声音从口中吐出,“众卿也认同执金吾所言,将灾民全都赶出长安城吗?”
“陛下息怒!”
“陛下恕罪。”
“陛下息怒”南皮侯窦彭祖脱帽伏地,“魏其侯前日得太皇太后托梦,言道文锦翁主乃是馆陶大长公主义女,所为有失。前魏其侯被陛下责罚,亦是窦氏失德。窦氏满门,请辞去爵位官身,谢罪自省。”
窦彭祖乃是太皇太后兄长窦长君之子,太皇太后从侄。
窦长君兄弟“久而习之礼节,以谦和退让行事,不敢以尊贵而骄人”,窦彭祖也是有礼之君子,现在仅仅因为文锦翁主跟随天子,不再救治灾民,就要满门请辞。
刘彻忌惮外戚不假,跟窦氏有怨为真,但是他真得敢在天下人面前,如此苛待窦氏,一举罢免窦氏满门吗?
身为天子,对待自己祖母一族尚且如此刻薄寡恩,还有谁敢真心辅佐这样的天子?
刘彻能把他跟窦氏的恩怨,向天下人诉说,讲述自己身为天子,被窦氏欺压,被窦氏废除了所有新政吗?
天子作为汉室的主人,自来就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威信。
一旦这个根深蒂固的认知被打破,就会带来无穷的后患。
再者,天子真得不会犯错吗?
如果天子犯错了,又当如何?
这样一个局面,刘彻根本不能真得除了窦氏的爵位,更不能将苏碧曦如何,只得下令散朝,狼狈地回到了宣室殿。
他还从来没有被逼到过这个地步。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幕后主使,就是他一心宠着的那个人。
谁能指使得动魏其侯跟窦彭祖,谁能让京兆府尹跟执金吾也不敢处置,谁能说服韩安国,谁能让汲黯这么忤逆犯上,乃至于血溅当场。
他离开承明殿时,百官都在高声呼喊,陛下三思。
他要三思些什么?
他们要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不是已经明摆着了吗?
而他一进到宣室殿,就看见苏碧曦在内室靠窗而立,看着花瓶里的梅花若有所思,等待良久的模样。
刘彻只觉得满心的怒火就要喷薄而出,挥手让宫人全部退出去,怒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你竟然敢这么做!”
“我自然敢。”
苏碧曦轻轻笑了笑,云淡风轻地回道:“我做下了这一切,我敢做这一切,陛下将奈我何?”
第179章
刘彻额角的青筋不断跳动,眼中就像蓄积了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胸中的怒意根本无法抑制,“所以你就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吗?”
“我不就是跟着陛下,不再赠医施药,不再收留灾民,这样也叫做无所欲为?”苏碧曦讥讽,语声中还有些许自嘲的意味,“陛下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