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惊马总算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蓝色广袖长袍的郎君从马车上匆忙跃下,跌跌撞撞地向着被撞的马车主人走去。
站在楼上的汲黯视野极好,立时便发现惊马上坐着的竟然是常侍郎东方朔,而被撞的马车上下来的,却是武安侯公子田恬。
田恬本是腿脚不便,此一番变故,身上更是受了伤似的,发髻都散了,衣服乱成一团,见东方朔来道歉,脸色也是极为难看,“东方大人这是在当街纵马嬉闹,嫌长安城冬日不够热闹吗?”
他查看了自家的马车,发现两辆马车车轴都坏了,马车里的东西都撒了出来,车上的女眷也是受了惊吓,脸色更加不虞,“此番东方大人若是不能给一个交待,某就要闹上未央宫,让陛下给武安侯府做主了。”
东方朔深深一揖,“仆实不知为何会突然惊了马,也是吓得恨不得晕过去。惊扰了武安侯公子,实在是仆的不是。现下马车俱坏了,不如先请武安侯公子到旁边茶楼休憩,稍待府中来人。”
他们在外遇见了这样的事情,自是遣了家仆回家报信,换了新的马车来。
田恬也没了其他的主意,便只能领着身边的人先避去茶楼。
一旁看着的汲偃忽地开口,“阿翁,武安侯家中真是豪富,马车中竟都是金银珠贝。”
他指着从第二辆马车上摔下来的箱笼里散落的几颗拇指大的珍珠,“这样的珍珠,一颗只怕至少数十金。”
岂止是数十金,这种走盘珠得来不易。采珠人需要长时间进入深海,潜入水中。
时间短了根本采不到珍珠,时间长了会冻伤或者窒息,还会遇见凶猛的鱼类。
采珠人长期在水中,几乎都会患上眼中的风湿病症,少有长寿的。
珠民为采珍珠而死的不可胜计,说是以人易珠也不为过。
这样品质上好的珍珠,是南边藩王进贡的绝佳珍宝。
汲黯不仅看见了那些珍珠,还看见了田恬身边,披着斗篷垂着头的淮南王门客雷被。
雷被因为剑术极佳,经常往来于淮南与长安之间,他们这些天子近臣自是见过的。
一个淮南王心腹,一个武安侯公子,一并在一家马车上,马车上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实在不容得人不多想。
武安侯现下告倒了颍川灌氏跟魏其侯,在朝堂上大出风头。
虽然陛下没有判处灌夫跟魏其侯,但是明眼人皆知二人是根本没有活路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武安侯公子却跟淮南王过从甚密,武安侯前不久才娶了燕王翁主。
朝廷重臣跟诸侯王有私,这已然是可以抄家灭族的重罪,何况武安侯是天子舅父,汉室外戚。
一个可以随时见到天子的人,竟然收纳天子忌惮的诸侯王大把财帛。
这已经不仅仅是诛心二字,说一句造反叛国才堪堪够。
汲黯把家人送了回去,转头便进了未央殿,将所见之事禀告刘彻。
假如换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件事,刘彻都会思量一下。
但是来说的是一向耿直直谏的汲黯,他只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长孺所看,此事何为?”
汲黯的眼里,好声色犬马的田蚡就是蛀虫一样的人,此事发生在旁人身上,还可能是偶然。发生在田蚡身上,简直是理所应当,毋容置疑的,他当下便回说:“陛下,武安侯与淮南王过从甚密,还收受金银,所图绝非善类。”
联想到武安侯最近扳倒了颍川灌氏跟魏其侯,汲黯直言,“颍川灌氏的确罪证确凿,死有余辜。但是魏其侯实属小罪大议,卑臣以为当仔细审理。”
刘彻点头,正要发话,宣室殿外忽然有一传令兵高声叫喊,“八百里加急!”
凡是动用了八百里加急的事,都是可以影响到汉室江山社稷的大事,汲黯更不是外人,刘彻马上便宣了传令兵进来。
传令兵身上都是脏污,衣衫不整,满头大汗,跪倒就急道:“陛下,黄河于濮阳决口,河水改道,水淹十郡,百姓死伤不可计数!”
第174章
濮阳之名因位于濮水之阳而得名。
自上古时期,濮阳就是中原百姓繁衍生息之地。历经千年,仅濮阳一郡,就有百姓数十万众之多。
黄河泛滥自上古时期便延绵不绝,周朝时候就有过一次改道,直接变革了当时的十几个诸侯国国界。
汲黯本人就是濮阳人,从小就住在黄河边上,深知黄河自来就是一条危河。
有言说,圣人出则黄河水清。
但是黄河水什么时候清过,黄河只会每年都有从未停过的水患。
华夏苦黄河久矣。
黄河在濮阳就有几百里长的河道,而黄河泛滥从来都是摧枯拉朽,奔腾浑浊之河水势必会将两岸冲刷的干干净净。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没有半分活命的机会。
黄河孕育了华夏民族,也一次次给华夏带来了灭顶之灾。
河道通常只有在雨水充沛的季节才会有汛期,黄河竟是在一年四季皆有汛期,桃汛、伏汛、秋汛、凌汛之名几乎是从大禹治水之时就流传下来。
今年黄河下游较常年更为严寒,汲黯一直就担心黄河会有冬汛,却不想竟出了这样的大灾。
且不说现下黄河决口,朝廷能否堵得住决口。
在黄河泛滥时死去的百姓何止十数万,这些死者的尸身如何处置,流离失所的百姓如何安置。
黄河两岸都是土地肥沃之地,如今黄河改道,百姓们一下失去了命根子一般的田地,要如何过下去。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经此一役,黄河沿岸的郡县,十户可能存一?
刘彻惊得直接站了起来,脸色煞白地问道:“黄河于濮阳决口,黄河改道呢?”
传令兵嚎啕大哭,泪水顺着脸上的灰尘流了下来,形成一道道痕迹,“陛下,黄河改道了,尸身漂浮在黄河之上,尸横遍野。仅濮阳一地,十去**啊陛下!”
刘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严冬时节,额头上流下了密密的一层冷汗,用手抚着玄色檀木案几才能支撑着站立。
帝王失德,天降大灾。
夏桀,商纣,秦皇,哪个不是倒行逆施,使得天降灾祸,百姓揭竿而起,才亡国灭家的?
他刘彻,秉承文景之治,自认为已经励精图治,谁知天意竟是如此!
他失德于天下,才致使出此大祸。
宣室殿中久久只有传令兵啼哭的声音,刘彻许久才吐出言语,“颍川灌氏抄家夺爵,贬为庶民,有罪者重处。魏其侯……”
既然田蚡跟淮南王早已勾结,死有余辜,但是碍于太后,他并不能真得杀了田蚡,甚至不能也夺了田蚡的爵位。
既然王氏不能除去,留下窦氏,就很有必要了。
窦婴毕竟与其他窦氏诸人不同,曾助他良多。
“夺去魏其侯一切官职,便罢了”刘彻转头看向侍奉在一侧的黄明奇,“即刻传三公九卿,内朝官属来宣室殿,快!”
黄明奇哪里敢耽搁,拔腿就跑。
黄河改道这样的大灾一出,之前武安侯跟魏其侯之争,立即便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淡出了。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从黄河沿岸传来的消息。
文锦翁主府里,苏碧曦拿着从濮阳传来的帛书,几乎立时就要晕死过去。
她自来到汉朝以来,挣的一座又一座金山,除了用来养马,屯田,修道等必不可少的筹备,连一件花费太多的衣服都不舍得给自己做,一件珠宝首饰都不愿意给自己添,翁主府一应用度都是刘彻从自己私库里搬来的。
她自然知道黄河在刘彻治下,必有一次改道,处心积虑地想要阻止这一次惊天灾祸。
她把所有的财帛全都用去了治理黄河。
文锦票号但凡有收入,全部都送去了濮阳。
她还说动了刘彻,动用了国库。
她力压王太后跟田蚡,将他们在濮阳的封地都用来了疏导黄河,所以她千方百计地把这件最重要的事放在最让人轻忽的地方,力求一定要办成。
因为王太后跟田蚡的封地在黄河北岸,地势较低,是最适合做疏导黄河的地方。
她亲自请来了被刘彻闲置,赋闲在家,后来会出任汉室丞相的公孙弘去治理黄河,第一次向刘彻开口,为公孙弘求来了濮阳太守的官位,就是因为公孙弘乃是一个真正心怀百姓,布衾疏食,用俭饬身的股肱之臣。
她坦承了自己文锦居士的身份,预言黄河必有一场决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黄河沿岸十六郡百姓的性命,才劝得公孙弘提前去治理黄河。
她现在收到了公孙弘亲手写来的帛书,黄河还是在濮阳决口了!
虽然没有历史上水淹十六郡,却仍然有十郡百姓受灾。
她已经竭尽了全力,让刘彻也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现在有三万庶卒就在濮阳治水。
他们还是没能斗得过天。
黄河积弊太久,是一条从华夏源头就开始孕育华夏,又恨不得将自己养大的孩子亲手毁了的河流。
她几乎不敢想象,黄河改道后,现在黄河沿岸究竟是怎样的惨状。
公孙弘在帛书里几乎是声泪俱下,恳求她一定要尽快筹措粮草药材,饮食衣物,还有尽可能多的人手,马上派往濮阳。
濮阳现在已经是人间地狱。
所见皆是汪洋一般的洪水,洪水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浮尸,孩童哭泣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些随着洪水漂浮的浮尸,一定会给黄河沿岸带来可怕的瘟疫。
尽管他们已经做了准备,但是根本无法应对得了这样滔天的灾祸。
濮阳一地黄河河道太长了,更何况不是公孙弘治下的黄河其他地方,在汹涌的黄河水下,本就疏于修筑的堤坝根本是形同虚设。
官员们贪墨的河道修筑钱,现在就是他们的买命钱。
滚滚黄河水,带走的是他们所有人的性命,没有一丝贵贱的差别。
苏碧曦脸色青白地几乎就要倒下,旁边的桑弘羊看着她都胆战心惊,连忙示意服侍的阿青跟齐妪去扶着翁主。
苏碧曦挥手,立即便示意桑弘羊跟着她,疾步往花厅走去,“拿我的帖子,去找馆陶大公主,魏其侯,汲黯大人,平曲侯,平阳长公主,隆虑长公主府上。黄河决口,翁主府愿捐出黄金二十万两。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些都是窦氏族人,或者跟刘彻关系亲近的宗室朝臣,在她已经拿出这么多黄金的情况下,一定要做出表率。
皇室宗亲领头捐赠,长安城里的百官富商,根本不敢不跟着筹款捐衣。
国难当头,凡是不担忧汉室江山的人,就会在刘彻那里记下一笔。
桑弘羊听了苏碧曦的话,大惊失色,“翁主,现下府里别说二十万两黄金,连十万两也没有啊。”
苏碧曦转过头来,碧波春水般的双瞳里闪着灼目的光华,眉眼间带着雷霆万钧般的决然,“文锦票号将要举行一场善款拍卖,翁主府里所有的夜明珠,南珠首饰,稀奇玩物,贵重皮毛,尽数收拾出来。”
“可是,这些都是陛下……”桑弘羊迟疑道。
这都是刘彻赠予她的,所以现在都用于百姓。
苏碧曦脸上浮现一层深厚的忧色,“只希望陛下不要走错。”
第175章
濮阳决口,黄河改道,是震惊天下的大事。
死的人太多了。
只要不是三岁稚子,都知道死这么多人意味着将会有更大的瘟疫,还会死更多的人。
黄河水还在肆无忌惮地流淌,沿岸郡县根本无力抵抗汹涌的洪水,每一天都有加急的消息进宫,死伤数字不断在增加。
大司农这些日子的黑发一瞬间便变得斑白,每日筹措救灾粮草用度,每天都要跟各地前来报信求援的官员扯皮,恨不得自己立时就下去种地。
即便文锦翁主献上的红薯玉米再易耕种,再产量大好收成,也喂不了十郡人这么多张嘴。
廷尉张汤这些日子抓的人早已经把廷尉府大牢都弄得人满为患,连北军衙门都被他借用,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有罪官员被押送而来。
这些还都是真得查实,罪大恶极的官员,如果算上那些还在灾区戴罪立功,轻拿轻放的官员,只怕整个京兆尹府衙到处都是犯官。
照理这些在诸侯国治下的官员应该是藩王自己处置,但奈何这次黄河决口之事死伤太大,非重罚根本不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天子更是震怒,廷尉府只得看着张汤赤红着眼,神色兴奋地在大牢里日以继夜地审讯。
三公九卿一个多月以来,几乎是宿在未央宫中,连喘口气都不能。
刘彻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
死了太多人了,还随时可能死更多的人。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便是如猛兽一般的黄河水奔腾而来,顷刻间便把他吞噬。
他拼命地呼喊,叫每一个能够来救他的人,视线之内却一个人也没有。
无论他再如何挣扎,都太弱小了,好比蚍蜉撼树,好比浮游搬山,一个浪头便把他击得粉碎。
洪水过后,涛涛洪流之上,根本没有半分影子。
他每次半夜惊醒,都会把怀里的苏碧曦紧紧抱着,一分一毫的隔阂都不愿意有。
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全心全意对他的人。
她来到他身边,是他亲自求来的,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心动的女郎。
他甚至感觉到,除了她以外,他再也不会对人动情。
他第一次做这个噩梦,便抓着她的手,“若我崩了,君儿可愿陪我同去?”
他本以为她会对他的话感到惊诧,谁料她脸一下就拉了下来,一把把他的手拉开,“除了我,你还想要谁殉葬?”
刘彻本以为,他说出要苏碧曦陪他同去,苏碧曦恐怕会不愿,却不想她最介意的反而是他会找其他的人殉葬,真是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只得舔着脸,把她再搂进怀里,慢慢哄道:“有君儿在,我哪里敢还要其他的人?”
不想苏碧曦抿着唇,更不高兴了,“所以你是因为怕我,才不敢找别的女郎?”
刘彻哪里敢是这个意思?
他跟苏碧曦相处日久,对于男女之事再迟钝,也知道此刻只能顺着她的话,“心悦方惧怕失去。对于其他人,我何曾需要着紧这个?只有君儿,我才生愿同寝,死亦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