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策翻到最后,提及他的只有寥寥数语:“楚策,既然你已登帝位,望你做一个好皇上,代我看一看太平盛世。
八岁那年姑苏初遇为你所救,十五岁那年你应承婚约救我于水火之中,这十一年算我还了你的全部恩德,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已时日无多,不想残生被囿于深宫之中,希望你能成全,后会无期。”
阿玖,你走了让我怎么办呢?楚策紧紧攥着书信吩咐道:“封锁城门,让禁卫军挨家挨户的搜寻皇后娘娘,她气虚体弱走不了太远,这么冷的天别又冻病了。”
……
正月十三,建邺。
数百飞凰骑轻装简从虽为精锐但不足以与北晋大军正面抗衡,众人隐匿在祁山之中整顿行装,整整一个上午慕玖与单铎一直在观察阵法的变化,用笔在阵形图上涂画标记,对照地图寻找最佳突围之法。
慕玖身体每况愈下,眼疾越来越严重,建邺苦寒,她整日整日的咳嗽,即便用再多的安神香亦无法安眠。
与北晋周旋三日有余双方皆损失惨重,不得不说北晋战神淮阳侯用兵如神与她棋逢对手,奈何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支撑不了旷日持久的围困战术了。
子时,单铎派遣一队骑兵开道,如此猝不及防的突袭打了北晋一个措手不及,火把如星星燎原瞬息之间连绵成一片火海,恍若白昼。
战鼓声起,甲胄刀剑相撞,马嘶人啸,她站在城墙之上隐隐绰绰望着万箭穿心,马踏成泥,血流成河,在战争之中人命如草芥,如蝼蚁,脆弱渺小的可怕。
她抵唇接连不断的咳嗽,眼前慢慢变成了一片黑暗,厮杀声却隐隐小了,慕玖微微皱了皱眉,这次真的败了不成?
耳听脚步声迭起,单铎朗声道:“将军,北晋退兵了,这是淮阳侯给你的书信。”
慕玖沉声道:“念。”
她听着听着嘴角露出这么多天的第一个笑容,北晋无意南征不过是想收回无南郡,眼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他们所愿,寻衅滋事的藩王既已被诛他们愿意重续盟约,于正月十五设宴邀九将军前来商议和谈事宜。
单铎担忧道:“将军,会不会是鸿门宴?”
连日悬着的心骤然放了下来她全身的气力仿佛刹那之间被全部抽走,慕玖扶着城墙虚弱道:“有我在一日他们想攻陷建邺绝非易事,建邺对南诏而言是边塞重地,对北晋却是可有可无的领土,他们为此损失的兵力太过惨重,和谈势在必行,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单铎搀扶着慕玖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她面上覆着银白面具,身穿轻薄的冬衣,披着一件厚重的披风,骨瘦嶙峋:“将军,和谈之事无需你亲自前往。”
慕玖轻笑:“淮阳侯指名道姓邀我前去,我若不去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我和他在话本子中做了多年夫妻,他约莫想亲眼见见传闻中的九将军是方的还是扁的。
无妨,两军对阵不斩来使,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可你的身体……”
“睡一觉就好了。”
正月十四慕玖昏迷了一天一夜,至卯时方悠悠醒转,瞳孔毫无任何焦距,面色惨白如纸,单铎蹲跪在一旁把熬好的汤药一勺一勺喂入她口中眼角不自觉留下了眼泪。
他犹记初遇将军之时她骑着踏雪身穿银甲风流肆意就像山间轻快流淌的溪水,而今她鬓染白发双目失明宛若腐朽的枯木,可世上并无人感念她的恩德,文武百官忌惮她权倾朝野功高盖主对她口诛笔伐,而今边关动荡她拖着病体御敌却无一人念其辛劳,他们担忧的是她拥兵自立意图谋朝纂位。
慕玖喝完汤药吃了两颗蜜饯:“你去把我压箱底的那件白袍子取过来,总不能丢了南诏的体面。”
梳洗完毕她已经模模糊糊可以看清人影了,素白宽衣窄袖的袍子边缘用银蓝丝线绣了繁杂的缠枝卷蕰草纹饰,满头乌发用嵌着白玛瑙的发带束起,她单手戴上银色面具道:“走,去看一看我的旧情人是不是如话本子写得那般好看。”
单铎把玄色披风披在他身上道:“将军,天色尚早,你用过早饭再去也不迟。”
她勾唇笑笑戏谑道:“本将军对淮阳侯可谓思卿不见,度日如年。”
……
宸华殿,楚策心神不宁的处理着奏折,已过八日仍然没有慕玖的任何消息,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声无息,她身子骨弱又无银钱外面天寒地冻的该如何度日?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做工粗糙的荷包,歪歪扭扭的针脚不知道绣的是什么,阿玖不善女红,这是她给他绣的唯一一个荷包,里面放着她遗落在枕上的头发,他一直贴身收着。
楚策爱惜的抚了抚上面褪色的丝线,贴身太监李德林躬着身子回禀道:“皇上,外面还下着雪,梅妃娘娘在殿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了。”
“朕何时允她私出庆华宫了?”
李德林道:“梅妃娘娘身怀龙嗣,奴才不敢拦。”
楚策批阅奏折的朱笔顿了顿,阴冷道:“违抗圣旨私出禁宫,在殿外跪上一个时辰以儆效尤。”
李德林吓得面色入土跪在地上正欲劝慰一二,一黑衣暗卫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跪地行礼之后呈上用朱漆密封在竹筒中的密报,楚策打开之后眸光瞬间变得骇然,只见其上最后一行写道:“九将军被围困氓野,万箭穿心而亡。”
能让北晋三日退兵当今世上非慕玖莫属,她怎么可能会去建邺?她眼疾那么严重怎么可能上阵杀敌?她怎么可能会死?
楚策攥着单薄的信笺手背青筋暴起,面色苍白呕出一口鲜血,李德林大惊失色:“皇上你怎么了?奴才这便去传太医。”
他拂落御案上的奏折,双目血红,跌跌撞撞便往外面走去,他的阿玖不会死的,建邺苦寒他要去把她接回来,刀剑无眼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
楚策跌倒在地上一把攥住暗卫的前襟:“九将军他与平常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暗卫回道:“接连告捷这两日九将军只在建邺城中指挥,他似乎身体不太好,单将军片刻不离左右悉心照料。”
他颓然的坐在地上,单铎为慕玖所救对她忠心不二,能让他言听计从的唯有她,他以手覆面失声痛哭,心口似被利刃挖去一块空落落的疼,他以为这世上没有了九将军她就只能成为他的皇后,他想与她生同衾死同穴,他以为慕玖是上天给他的救赎,他想让她享尽世间荣宠。
可从何时开始她终日郁郁寡欢,沉默少言?
他依稀记得她以前是很爱笑得,絮絮叨叨说起来没完没了,他给她买一串糖葫芦她都能兴高采烈好半天,他生病时她手舞足蹈的在床榻前给他讲话本子逗他开心,军帐之中她每每都能从军务大事扯到她对他的相思之情,他们也曾秉烛夜谈相拥而眠……
楚策手中紧握着破旧的荷包放在了心口处,发疯一般往外爬去,喃喃自语道:“我要把阿玖带回家,我要去找阿玖。”
暗卫俯身磕头拦住他的去路:“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九将军灵柩择日便会运抵京都。”
他飞出一掌打在暗卫的胸口怒吼道:“她是我的妻子。”
暗卫以手撑地重新跪好,不住的磕头:“大局初定,皇上离京必生大乱,属下恳请皇上三思而后行,不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番苦心。”
楚策在殿门口顿住了脚步,他忽然理解了心爱之人离世却无能为力的痛不欲生,阿玖这些年一直都在重复这样的苦楚:“皇上?呵,朕是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篇暂时结束
☆、第三十七章
九将军赫赫威名在外, 慕玖在建邺与东蛮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仗便整日耗在边塞消磨时光。
楚筠与楚策联手足足用了三个月才攻陷了庐阳,兵力折损过半, 比起前世她只用了十日便攻占庐阳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代价过大,可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攸宁没有与宋祁再遇, 她也没有身中无夙之毒,她想规避的所有事情最终都偏离了既定的结果。
七月的建邺酷热难耐,慕玖摇着蒲扇啃着西瓜翘着二郎腿在葡萄架下乘凉,她仅穿了一件素色单衫, 头发用发带利落的束在脑后, 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有些昏昏欲睡。
单铎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把竹篮递到她面前道:“王大娘送来的。”
慕玖抬了抬眼皮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叶子,里面盛着瓜果蔬菜, 她拿起一根胡萝卜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道:“来,吃块西瓜解解渴。”
单铎坐在一旁的竹椅上:“将军,淮阳侯又遣人来送书信了, 你总这么躲着绝非长久之计。”
“能躲一日是一日吧。”慕玖大力摇着手中的蒲扇, 自打沈卿书到了无南郡写给她的书信都快要堆成山了, 有她看不懂的酸诗,有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亦有明目张胆的情话, 再联想到他那一张俊美的有些过分的脸让人想忽视都比较困难。
“也不知他何时回京?省的我整日提心吊胆的。”
单铎好笑道:“你心虚什么?难不成做了什么对不起淮阳侯的事?”
慕玖躺在摇椅上摇来晃去用蒲扇挠了挠头:“心虚?”
“淮阳侯姿容俊美乃人中龙凤,将军要好好珍惜才是。”
她豁然直起身子道:“什……什么意思?”
单铎啃了一口西瓜吐出几颗西瓜籽:“北晋战神与南诏鬼将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慕玖讶然道:“谁说我和他是一对了?”
“且不论在晋州你与淮阳侯形影不离眉来眼去,此来建邺你可是什么都没有带独独带了一包袱九将军与淮阳侯的话本子。
淮阳侯的书信你虽未曾回过一封但却日日翻看, 闲来无事还当做字帖一笔一画的临摹,每天三句话内必然要提及淮阳侯。”
慕玖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她有吗?这绝对不是她!她……她怎么可能表现的如此不矜持!她盘起一条腿用蒲扇拍了拍单铎的肩膀:“你即便爱慕嬿婉也不能这样编排我啊!这对我和他的名声都不好。”
单铎把西瓜皮丢在竹桌上不好意思道:“我……我对林姑娘并未抱有任何非分之想。”
“你感觉嬿婉好看吗?”
他点了点头,慕玖又问:“那她的性情你可喜欢?”
他点了点头,她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为何不能对她抱有非分之想?你应该回去就提亲,不然让别人捷足先登,你哭都找不到地方哭?这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媳妇是不是应该早日娶回家?”
单铎下意识的又点了点头,她戏谑道:“刚刚还说没有抱有非分之想,现在便又想娶回家了?”
他憋得脸通红:“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你不喜欢她,还是你不想娶她?”
单铎忽然抬头认真道:“我想娶林姑娘为妻。”
慕玖枕臂躺在竹椅上啃着脆生生的胡萝卜道:“嬿婉性情冷淡,她肯让你在百草堂待着便已委婉的表明了心意。”
“真的?”
“假的。”慕玖睨了他一眼伸手用蒲扇拢了拢西瓜皮,“晚上还能炒一盘菜。”
单铎把西瓜皮收进竹篮中起身欲走,她迟疑不定的问道:“那个……你真的感觉我和沈卿书很般配?”
他忍俊不禁点了点头,猛然想起一事道:“将军,你派去探听淮阳侯消息的人今日并未回信。”
他话音刚落,飞凰骑的一名将士匆匆走了进来把一封带血的书信呈给慕玖道:“将军,北晋那边出事了。”
东蛮几次寻衅滋事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与东蛮骑兵真正交锋过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次都以东蛮的鸣金收兵而告终,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声东击西针对的是北晋。
西秦觊觎无南郡已久,此次与东蛮里应外合打的沈淮一个措手不及,援军未至,沈淮带领的三千精锐被困祁山一日一夜。
祁山险峻,枝蔓丛生,浓重的血腥气在高温的蒸腾下令人头昏脑胀,沈淮接过火漆军报,李豫问道:“援军何时能至?”
“不好说。”沈淮一目十行的扫过,“他们有备而来以小队兵力牵制住了援军的行进速度。”
他说到这里话音微微顿了顿,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了两下:“董宏不熟悉祁山的地形地势,与东蛮对峙胜负未定,何况又有西秦洞若观火,为今之计我们只能靠自己突围。”
李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叹道:“我们现在还剩两千精锐,五百伤兵。”
这点兵力对上东蛮蓄谋已久的倾力一击,实在是太杯水车薪了,沈淮坐在地上用树枝画着阵法图,他乌发微乱,银甲上沾染着血污,李豫解下腰间的水囊喝了两口水:“卿书,此次若败了怎么办?”
他俊朗的眉眼望向西北方,那是建邺的方向:“不过咫尺之距我不会让它变成阴阳相隔。”
李豫并未料到沈淮会对慕玖如此情深,回到京都之后他便向安阳长公主坦白了他欲求娶慕玖为妻的念头,沈铖罚他跪在祠堂里思过,李豫委实搞不明白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他何苦如此执着。
他说万一他答应他去北晋,他不能让他受委屈。
李豫道:“我若出了什么事,我家瑾儿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模样。”
沈淮笑而不语,即便身处危境李豫从他的眼睛中看到的也是运筹帷幄的坦然自若,耳听号角声起东蛮又展开了新一轮的强攻,沈淮分散兵力砍落树藤,滚石顺势而下,鬼哭狼嚎声在山间回荡,触目所及血肉模糊,他们借助丛林为屏障往缓坡上撤退。
东蛮骑兵骁勇善战,三万大军把祁山围的水泄不通,沈淮低声道:“东蛮人不通阵法,可巧借他们的兵力让他们自相残杀。”
李豫心下一沉,这样铤而走险的奇袭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好。”
两百骑兵混入东蛮阵营,横冲直撞把他们冲的四分五裂,东蛮人的弯刀适用于近身搏杀,青龙营的精锐将士跟随沈淮出生入死战术经验丰富,手中银枪行云流水般直击马蹄,骏马嘶鸣齐齐倒了一大片,东蛮人自乱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