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嬷嬷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中存着芥蒂,可咱们如今还是得仰仗着徐家,不然你这亲事只怕难办……”
云浓眉尖微挑,未置可否。无论是她还是这身子的原主,对徐家都没什么情分,究其缘由,还得从祖父辈说起。
徐老爷是寒门士子出身,家中无权无势,后高中状元入翰林为官,才算踏上了仕途。没过多久,他那出身同样低微的原配夫人过世,只留了一女,而他则是迎娶了顶头上司的女儿钱氏为继室,生儿育女。
原配留下的那一女,就是谢云浓的娘亲。
云浓理清这关系后,也算是明白为何徐家把原主“忘了”好几年,直到如今才想起来。
毕竟原主的亲祖母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年,亲祖父眼看也是个无情无义,恨不得跟“糟糠之妻”撇清干系的,如今子孙满堂,若不是有楚家这门亲事,又怎么会记挂着压根没见过几面的外孙女?
祝嬷嬷还在那边念叨着:“听人说,楚家如今得了新帝青眼,姑娘若是能嫁到他家去,后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她是谢家的老仆,虽也怨着徐家不厚道,但如今只有徐家还算是能为云浓操持亲事的长辈,只要能趁此机会让云浓嫁到楚家去,这些就也都不算什么。
云浓这一路上不知将这话听了多少遍,知她是一片好心,也懒得辩驳,只由着她说去。
没过多久,船在渡口停泊。
翠翘兴冲冲地挑开帘子,探身向外看去:“姑娘,咱们这就到了洛阳……可真是热闹啊。”
云浓抿唇一笑,没答言,也没急着起身。
又过了会儿,徐家随行的那管事进来回禀道:“府中已备了马车在岸上等候,还请姑娘随我来。”
云浓这才扶着翠翘站起身来,系了披风戴上兜帽,下船登岸。
此时已是冬初,寒风凛冽,天也阴沉沉的。
云浓拢着衣袖,扫了眼人来人往的渡口,又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上了徐家遣来的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车内安静得很,偶尔能听见路旁传来的叫卖声,与南边的吴侬软语很是不同。
云浓并没开口说话,将兰姑晾在一旁,倚在那里闭目养神。
兰姑一见云浓这模样,就觉着头疼。
她原以为这趟并不是个难差事,自己一开口,云浓就该欢天喜地地收拾行李随她来洛阳才对。可实际上却是,自打见到这位表小姐,她已经不知碰了多少钉子了。
而更莫名其妙的是,她时常被云浓的气势压住,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就不大敢多言了。明明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哪来这么大的架子?
云浓并不在意兰姑怎么想,她这几日在船上一直没能好好歇息,的确是有些累了。
半睡半醒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云浓不大情愿地睁开眼,看向兰姑。
或许是犯困的缘故,她眼中含了水光,搭上略带疑惑的神情,看起来格外无辜。虽显得怠慢,但却让人不忍苛责。
兰姑愣了一瞬,这才探身去问车夫:“这是怎么了?”
车夫答道:“皇上要去护国寺上香,前边在清道,得等会儿了,若不然就得折返绕道。”
“这……”兰姑下意识地回过头,等着云浓的吩咐。
这些日子被敲打了几次后,她不敢像最初那般轻视云浓,有什么事情也都是先问过她的意思。
云浓想了想:“等着吧。”
说到皇上,云浓怔了会儿,才意识到是如今的幼帝,曾经的六皇子。当年她还在宫中时,这位小殿下还时常跟在她后面喊“云姐姐”,那时太子与三皇子争得水火不容,谁也没把这么个小皇子放在眼里。
可那一场宫宴后,却都变了样,云浓抬手按住心口,总觉着有些隐隐作痛。
外边隐隐有躁动声,应当是御驾将至,云浓倾身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天家仪仗自是气派威严,但云浓却是见惯了的,她目光从龙辇与诸多侍从身上掠过,落在了顾修元身上。
顾修元未着朝服,寻常的青衫也被穿出一种别样的气势,墨色的披风上以金银线双绣了仙鹤云纹,贵气逼人。他天生一副俊逸的好相貌,气质高邈,在御驾的一众随从中,显得格外惹眼。
当年他跟在云浓身旁时,还曾有人称赞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云浓却险些认不出他来。
以往他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温润如玉,毓秀风流,可如今却是带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冽得如这初冬欲雨的天,让人见了就恨不得退避三舍才好。
云浓有些疑惑,明明顾修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手掌大权,深得幼帝笃信,怎么还这么一副不痛快的模样?
第3章
徐家并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云浓还是郡主时接的宴饮请帖数不胜数,但徐家这样的却是压根入不得她的眼的。
如今重活一世,她也没想着要仰人鼻息过活,谨小慎微地看人脸色行事。
寻常姑娘家是想要长辈操持亲事,好嫁个如意郎君,可对云浓而言,婚嫁之事并非不可或缺,若不然她也做不出在后宅中养面首的事。徐家若是想拿亲事来拿捏她,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及至到了徐家,兰姑直接引着她到了老太太院中,许是早就得了消息,已经有不少女眷聚在一处等着见她。徐老爷当年娶了继室后,又有二子一女,如今子孙满堂热闹得很,可却跟谢云浓没多大干系,如今见了面也都是不尴不尬的。
继室钱氏已是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可不管她如今再怎么和蔼和亲,到底不是原主的亲祖母,这些年来对原主更是不闻不问的,直到如今用得上了才想起让人去接。
云浓脸上挂着客套的笑,跟着满屋子的女眷认了亲。
“早前双儿病重,我还曾遣人去问过,只可惜她脾气执拗,并不肯让你回洛阳来……这些年家中诸事繁多,一来二去,就拖到了如今。”钱氏手中捏了串佛珠,向云浓道,“如今你既然回来了,那就安心住下,缺了什么尽管开口,谁惹你不高兴了也尽管告诉我。”
她口中的“双儿”便是谢云浓的娘亲,也就是原配留下来的那一女。
钱氏三言两句,不动声色地将错处都推到了原主的亲娘身上。
云浓无意去细究她这话是真是假,只颔首应了下来。
“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云浓也累了,不如就先去安置歇息,等晚些时候咱们再叙旧。”长房的大奶奶柳氏是个能说会道的,见场面有些僵,便出来打圆场。
云浓对此求之不得,至于“再叙旧”,众人也都知道不过是场面话,谁也不会当真。
徐家给她安排的住处唤作聆风院,说是她娘亲未出阁时在府中的住处,其中一应摆设布置倒是都换了新的,能看出是费了番心思。
柳氏亲自送她来安置,又解释道:“这府中庶务是我在管,先前也不知妹妹喜欢什么,便自作主张布置了。妹妹若是有什么想添、想换的,尽管告诉我就是。”
柳氏人长得好,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云浓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见谁都要发作一番的性情,便也笑道:“我很喜欢,有劳了。”
初次见面,并不宜聊太多,柳氏又关照了几句,就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柳氏一走,云浓原本挺直的肩背就垮了,懒散地倚在那里,打量着房中的摆设。这里与先前郡主府自是不能比,可较之钱塘的住处,却是好了许多。
原主一个姑娘家,除了能靠着卖刺绣赚些银钱,便再没什么进益,虽有爹娘留下来的家底嫁妆,却也不敢大手大脚地挥霍,平素里堪称节俭。
云浓先前养病花去了不少银钱,再这么耗下去就是坐吃山空。她摩挲着指尖,心下算了算账,叹了口气:“得想办法赚些银子了。”
“您说什么?”翠翘倍感新奇地来回看着。
云浓托着腮,一本正经道:“得赚点银子。”
翠翘一向将云浓的话奉若圭臬,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该怎么办?”
云浓:“……”
她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浓早年在宫中养着,并不用操心吃穿用度,后来搬出宫后也有太后给的农庄和铺子,她统统给了顾修元来打理,自己当着甩手掌柜只管撒银子,压根连进账多少都不知道。反正有顾修元管着,她从来也没短过银钱。
景宁还曾为此劝过,让她好歹上点心,别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毕竟顾修元身世不明,养在后宅也就算了,哪有把整个府邸都交给他的道理?
云浓听了进去,回府之后便跟顾修元提出要自己管家。
顾修元盯着她看了会儿,长眉一挑:“此话当真?”
“当真,”云浓抬手作誓道,“景宁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学着管家了。”
“那成。”
顾修元似笑非笑地留了这么一句,随即就让人把对牌和账本都搬了过来,给云浓过目。他倒也没甩手不管,但凡云浓有什么不懂的,他都会事无巨细地一一讲解。
然而就算这样,云浓很快也就没了耐性。那么些铺子的账本看得她头晕眼花,绸缎庄的条目还能看懂些,药材铺子的生意简直是一窍不通,更别说那些个农庄了。
云浓支支吾吾道:“我……”
她刚开了口,就被顾修元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这才不到半日。”
云浓自知理亏,又硬着头皮看了会儿,到最后简直是不知东西南北,索性把账本一推耍赖道:“我不要管家了。”
顾修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方才是谁说自己年纪不小了,该准备学着管家嫁人了?”
“景宁说的!”云浓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而后又道,“再有,谁说我要嫁人了?”她是惯会撒娇耍赖的,倾身半伏在桌案上,咬唇看向对面的顾修元,“我才不嫁人呢。”
云浓这一招百试不爽,顾修元原是不想理会的,最后到底是没忍住摇头笑了:“你最好是,不然……”他顿了顿,到底没说下去,将桌案上的账本都收拢了起来,又道:“这些事情你都不必费心,有我一日,便会护你一日。”
有我一日,便会护你一日。
云浓如今再想起这句话,只觉着唏嘘。彼时她什么也不用费心,仿佛天塌下来都有顾修元撑着,如今却要与翠翘面面相觑着,为了点银钱发愁,这落差实在是忒大了点。
要不要去找顾修元?
云浓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暂且搁置下来,毕竟她的经历委实太过诡异了些。
本朝早些年的巫蛊案不知折了多少人命进去,鬼神之说也难免会招惹祸端,顾修元的态度更是不明,若非有十分把握,她断然不敢去拿命去赌。
云浓掸了掸衣襟,叹道:“且先看着吧。”
第4章
云浓就这么在徐家住了下来,她费了几日的功夫,将徐家的女眷认了个遍,心中也大致有了数——难相处的就避着些,性情好的就偶尔聊上几句,但也不会去深交。
钱氏看出云浓不是热络的性情,见了面也总是不冷不淡的,便放弃了打感情牌,由着她去了。左右她刚回洛阳,也没有立时就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如等年关时看看楚家的反应再做打算。
云浓不想招惹是非,平日里都是在聆风院呆着,教翠翘下棋解闷,亦或是学着打络子扇坠等物,权当是打发时间。
只是她不爱出门,但却挡不住徐家人找过来。
“三姑娘来了。”聆风院的小丫鬟才通传了声,话音未落,徐思蕊就进了门。
这徐家两房嫡出庶出的姑娘足有七个,云浓记她们名姓的时候还费了番功夫,好在常来她这边的也就二房那两位,所以不至于弄混。
云浓站起身来略迎了迎:“这大冷的天,眼见着就要落雪了,有什么事值得你专程跑这么一趟?快来喝口热茶暖暖。“
徐思蕊解了披风,在熏炉旁站定驱着寒气,又打量着这暖阁,笑道:“你这里倒是比别处暖和。早知如此,我就该多来你这里才对。”
“是吗?”云浓只当没听出她话中淡淡的酸意,只轻描淡写地反问了句。
其实云浓倒也能看出来,无论是老夫人钱氏,还是管家的柳氏,面子上待她都是很过得去的,给她安排的吃穿用度绝不比徐家的几位姑娘差。但究其缘由,也不过是打着她婚事的主意罢了。
这些个官宦人家,借着联姻来互相提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但一个不妨也会弄巧成拙。
譬如长房的大小姐徐思慧,早前嫁给太子当了侧妃后,整个徐家都捧着她,指望她能早日生个小皇孙稳固地位。可半年前太子死在那场宫宴之上,便彻底变了天,新帝自有看中的世家,徐家便大不如前了。
徐思蕊是二房的长女,她是亲眼见着大姑娘是怎么从阖家捧着到如今这境地的,愈发坚定了要寻个如意郎君的想法。如今她也不小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便一日日地着急起来。
也正因此,她对有一桩“好姻缘”傍身的云浓,总是会带着些若有似无的酸意。
云浓旁观者清,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也懒得戳穿扫她颜面。毕竟哪个姑娘家不想要个好姻缘?只要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便无可厚非。
只不顾对于徐家,云浓是真不大看得上。
有这个算计的功夫,还不如去好好教导子孙向学,怎么不好过盯着姑娘家的亲事、整日里想着攀裙带关系?
徐思蕊同云浓聊了些闲话,喝了半盏茶,绕得云浓都有些乏了,方才提到了此行的目的。她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问道:“妹妹用的什么香?”
云浓没料到她竟突然问起这个,先是一怔,而后才道:“是早前在钱塘时闲了,自己调的,并没名字。”
说着,她低头喝了口茶,掩去了一瞬间的失态。
这香是有名字的,唤作“春风拂槛”。
早前在宫中时,她曾有一年半载沉迷制香,时常做了分赠给旁人,但这款最爱的香料却是自己私藏着方子,连景宁也没告诉过的。她对于自己喜爱的东西一向小气又偏执,这么些年,一直用的都是这香,从来没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