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回府起,你们便一直跟在我身边,小心谨慎,细心呵护,说句实在话,我这心里,其实是拿你们当亲姐妹看待的。”
闻听此言,四人面面相觑,除了喜鹊这个着实天真的面上一派茫然,其他人心里或多或少已经有了几分成算,她们垂下首,齐齐跪了下来,只称不敢。
段新钰看着她们,面色柔和,眼里波光涌动,瞧着这如花似玉的四枝金骨朵,好似能瞧见她们光明而坦荡的未来,她望着她们,一时怅惘,沉默不语,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
“也怪我,考量不周,若不是母亲提醒,都要忽视耽搁了你们,你们莫要怪我。”
“小娘子这是何话,简直让奴婢们胆战心惊。”四人心里更加不安,头低得更低了。
“你们也知,不久之后我就要入东宫,今日母亲找我谈话,问我打算带几个人入宫,尤其问询你们的安排,说你们伺候我许久,都是知根知底,贴心良善的,但伺候我的时候也不短了,眼看年龄也都不小了,问我对这事的安排,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给你们一人挑一户好人家。”
话到这里,四人连带着喜鹊都已然确定她的意思,但四人跟着伺候她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伺候她,拿她当做主子,主心骨,甚至当做生身性命,哪愿意离开她,当即不住磕头,头碰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娘子,您千万别有这心思,奴婢们伺候您,万分荣幸,万死不辞,万万不愿意离开,求您别打发了奴婢,好歹要奴婢们跟着您进宫,伺候您梳洗打扮,添衣做食,哪怕只是让奴婢们做个烹茶丫头,只要能跟着您,也是愿意的毫不在意的。”
几人说辞,动心动情,几几欲泪,看得段新钰心里同样不好受,这几年她何尝不是习惯了她们,依赖着她们,早已把她们当做至亲家人看待。
她拭拭眼角的泪珠,笑着走过去,搀扶她们起身,道:“净说傻话,哪能伺候我一辈子,便是你们不介意,我心里也要心疼死了。”
揽住几人的手,继续说:“我已与母亲说好了,这几日就将你们的卖身契还与你们,你们家里若有了合适的人,或者你们本身就有合心意的,便只管与我说,我好替你们考量心性品行,操持贴己嫁妆,怎么也不能耽误了你们,若是都没有,我也会叫母亲留意着,定不会委屈了你们。”
话到了这里,几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她们低下头,心里又是不舍又是难过,泪珠扑簌簌如落盘玉珠一般落了下来。
过了许久,丹心抬起头,轻声道:“小娘子,奴婢倒是无所谓,只是碧血姐姐,家里确有一个青梅竹马,已然定了婚事的邻家三郎。”
“丹心!”碧血慌忙呵斥阻止她。
丹心恍若未闻,继续道:“碧血姐姐早先准备伺候小娘子一辈子,一直拖着不肯履行这门婚事,甚至想过干脆推了这门婚事算了,只是那位三郎却是个痴情种,直言要等着碧血姐姐,已经等了一年多了,原本,原本您不说,奴婢也打算近日跟您说说此事的。”
说罢,她重新低下了头。
闻言,段新钰既惊诧又痛心地看向碧血,碧血却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眼角挂着两滴将落不落的泪珠。
“小娘子,您就让奴婢侍奉您吧,奴婢愿意不嫁人,终身侍奉您。”
“胡闹!”段新钰怒声叱责一声,脸上闪过心疼与无奈,片刻,她走过去,将她搀扶起来,紧紧握着她的手,颤声道,“好碧血,你放心,小娘子一定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小娘子……”
碧血的事情就算定了,剩下就是她们三个的事,她们三个既没有从小定下的婚约,也没有相中的人,各自对视了两眼,竟不约而同都要留在她身边,陪她一同进宫。
段新钰无奈,自然不允许她们陪她进宫,孤身一辈子,好好地葬送这大好芳华,只是三人却下定决心,直接跪到地上,直言道无论如何也不愿嫁人,白鹭甚至还冷声冷语地摆道理。
跟在她身边,最不济也能当个有头有脸的女官,宫里宫外的人都羡慕敬仰,她们也只需伺候宫里的几位主子就行,若嫁了人,里里外外,婆婆妯娌小姑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哪还有跟在她身边的体面,她绝不愿自己落到那种田地。
闻听这话,段新钰一愣,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白鹭说的居然还有几分道理,只是那怎么能行……她无奈看她,正要再开口劝说,冷不丁瞧见她的神色——坚定不移,冷漠寡淡。
这一刻,出奇的,她的神色竟然渐渐同二妮融合起来。
段新钰一怔,想起那个匆匆告别的女子,神色复杂,怔怔出神,许久,她回过神,长长叹了口气,没再劝慰。
罢了,若日后她们想通了,或者遇到了合适的人,有她给她们做主,只要不过分,总能让她们心想事成。
安排好身边的丫鬟,母亲那边将她的嫁妆单子也整理了出来。
她被叫过去,将嫁妆单子简单过目一遍,完毕,瞠目结舌,手一抖,险些没将这张单子丢出去。
“这,这太多了,这岂不是将段府大半家产都带走了,我不能要,不能要。”段新钰连连摆手,还伸出指头将嫁妆单子推远了点,好似这样也就将那些东西弹远了似的。
段夫人慈爱地看着她,轻言慢语,“你这话也不算差,正因这是你应当的。”
在她愣愣的眼神中,段夫人慢慢道:“你是我段府唯一的子嗣,这偌大的家产若不传给你,还能传给谁,即便日后从旁的宗亲过继一个子嗣,他总归不是你爹的血缘,你父亲和我总不能像对待你一样对待他,更别提完完全全将家产传给他了,说白了,人总是有私心的,你父亲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能给你带多少就带多少,剩下的,勉强够我们和将来过继的子嗣度日就行。”
“母亲。”段新钰怔怔,眼眶蓦的红了,眼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
她是父亲的血缘后代不假,但她与母亲却实实在在没什么血缘关系,母亲却仿若亲生子一般对她,将她呵护在掌心,娇生惯养,珍而重之,她何德何能……
她上前倚住段夫人,怔怔落泪,“母亲,我不想嫁了。”
她想陪在他们身边,守护他们一生一世。
爹娘那边有学钰和清钰,可是父亲和母亲这边,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傻孩子。”段夫人想揶揄她几句,但那点微末的笑意还未到嘴边,眼里的泪珠却猝不及防先冒了出来,她忙抬抬眼,将眼里的湿润咽下去。
好半晌,她紧紧抱住了她,轻叹道:“母亲就待在京城,你日后想我们了,就传我们进宫,母亲,总要看着你一世安好。”
从正院回到芷涵院,段新钰坐在窗边,想到回来段府后,父亲与母亲对她的种种爱护,满腔酸涩再也忍不住,从心腔里破土而出,瞬间,就枝繁叶茂地将整个身体占据。
她流着泪给随遇安写信:若日后咱们还有缘分能得一儿半女,就将第二个孩子抱给父母将养可好?
她知道瑞哥儿是随遇安长子,若无意外,等将来随遇安登基,瑞哥儿身为嫡长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自然不能养在段府,可下一个孩子就没这么多要求和压力了,若有幸还能生养一位,不拘男孩女孩,将他们寄养在父母身边,也可慰藉他们的满腔思念和寂寞之情。
写着写着,她泪眼朦胧,一边想这事随遇安应当不会拒绝,又不是让那孩子改姓段,只是多陪陪父母罢了,一边想到,当初三婶子说她身子亏损,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怀孕,若是日后无法再产子,随遇安登基后,会不会有压力。
第94章
临到大婚前半月,边疆发来捷报, 已将大部分蛮夷都打退, 除了收复失地外, 还占领了一小块蛮夷地区, 收获了大批的牛马羊物资。
消息一传到京城, 举国欢庆,陛下亦龙颜大悦,一时间, 整个京城包括世家都陷入了轻松欢欣之中。
就在这样欢欣雀跃的氛围中,太子大婚悄悄走近,人们也重新将注意力放到这件事关天下苍生的大事中。不知何时,民间悄然传出即将嫁入皇族的准太子妃和小殿下乃是绵泽天下的福星的传言, 连带吹入京城的战报大捷的消息, 不过须臾便席卷了整个京城。
“哼,西南胜利都是崔家公子的功劳, 与那对母子有何相干?真不知这消息是哪个不长眼的传出来的,也不怕折了她的福寿!”
李婉月坐在章贞婧对面, 愤愤不平地抱怨, 瞧那眉梢拧成一团乱麻的怨恨与嫉妒, 不知情的, 还当她与被传言的段新钰有天大的过仇,但实际上, 两人并无什么直面的冲突, 甚至当初两人还交好过一阵。
章 贞婧慢条斯理地吹去茶盏上漂浮的两瓣茶根, 闻言略抬抬眼皮,眼里波澜不惊,许久,轻轻半阖,嘴角扯起一抹半笑不笑的嘲讽。
“表姐,你这般愤怒做什么?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与那崔公子有什么关联呢?”
李婉月脸色一僵,她看向她,干笑两声,“不,不是,我……”
“表姐,你可要知道,太子是我亲表哥,与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连带着,即将成为太子妃的段小娘子亦是侯府的贵人,外面这传言不管是谁传出来的,侯府只有拍手称快的道理。”
她轻撩眼皮,看她,一字一句道:“还望表姐记住,你现如今住在侯府,自当应与侯府同气连枝,表姐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李婉月脸色已然一片惨白,眼神直直地落在前方,好半晌,她转转眼珠,眼底终于有了点鲜活气。
她勉强笑两下,嘴角不知是笑意更多还是苦涩更多,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张开嘴,嘴角那一丁点的笑意也随风飘散了,“表妹说的是,表姐都记在心里了。”
望着她跌跌撞撞离开的身影,章贞婧眉梢一拧,眼里闪过不耐和厌烦,“表姐这两年愈发不知所谓了,改日可要禀明母亲,早日将她送回去才好,万一她不小心惹出祸端,难不成要侯府替她担着?”
旁边的奶嬷嬷慈爱地看着小姐,轻声道:“小娘子大了,懂事了。”
闻言,章贞婧怔住,稍一想,就明白了奶嬷嬷这话的缘由,她低下眼帘,自嘲笑道:“嬷嬷,我总归姓章。”
她以这个姓氏为傲,不单单是因着这个姓氏带给她的荣誉,更多是因为这个姓氏教与她世家贵女的家族观与大局观,她骨子里流着的是章家的血,自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夜晚,烛火映红,这几日,芷涵院的灯火更是彻夜通明,来来往往的下人,映衬着满院子的挂红铺彩,便是神色苍白的人都能被遮去灰白,只留下满面喜庆,更别论这满院满府的下人只有开怀欢欣的份。
小娘子大婚,每个人都有赏赐。
收到足有小拇指大小的银子,下人们简直要乐开了花。
段新钰坐在镜子前,由着母亲为她细细梳发,团簇镶玉牛角梳顺着秀发缓缓滑下,一处不凝滞,婉若沿着冰面缓缓滑行的冰壶,一时间竟不知梳子更为滑顺还是头发更为顺滑。
段夫人抚着她黑长的秀发,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初见她时那天,神色怔怔,整个人一瞬陷入怅惘之中。
那时她身形单薄,束手束脚,通手通脚都藏着惊慌与担忧,她亲自来院子里看她,见她侧躺着,面朝里面,叫人瞧不清面容,只偶尔不安地动动身体,发梢不安分地翘起,她轻轻拂过,只觉枯黄干燥,一瞧就知身体底子虚,没有好好保养。
当时她心里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她将养好,务必养得秀发黑顺,脸蛋红透才可。
三载多过去了,她终于将她的头发养了回来,人也不那么清瘦了,可是一转眼,她就要离开他们了。
面颊不知不觉湿了,凉意透过皮肤传到五脏六腑,段夫人猛地回过神,慌忙瞧段新钰一眼,见她没发觉,忙抬起袖子轻轻抿了抿眼角。
她深吸几口气,咽下心里的酸涩,缓了缓,道:“钰姐儿,这几日母亲跟你说的你可都有记在心里?”
段新钰轻轻颔首,“母亲,我都记得了。”
“那就好。”出神两瞬,段夫人抚着她肩膀,缓缓坐到她身边,柔柔地望着她,“我儿,你一定是这世上最俊俏的新娘。”
“母亲。”段新钰粉面含羞,无奈又羞涩嗔她一眼。
段夫人笑笑,想想,把接下来几天的交代跟她说一遍,“明日,宫里会来人提前将圆圆接走,三日后你便要出嫁了,明日你娘亲他们便会搬到府里,直至你出嫁那日亲自送你离开。”
段新钰点点头。
“母亲这几日教你的道理你要铭记在心,女子为妇,切忌过妄,过嗔,过怨。”话到这里,她叹口气,语气一转,又道,“话虽这么说,但你是母亲的心肝,母亲一心只盼你安泰康顺,顺遂如意,日后你成了太子妃,全心侍奉太子不假,但也要记得段府是你坚实的后背,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便是太子亦不行。”
“母亲,我都记得。”段新钰伸出手,紧紧握住她,嘴角浅浅弯起。
段夫人又拿起牛角梳,轻轻给她通起头发来,段新钰不忍她辛苦,开口说:“母亲,你别劳累了,让丹心她们来就是了。”
段夫人摇摇头,道:“你虽已有一子,却着实是头一次嫁人,女子出嫁通发,本就该由亲近的长辈来,母亲如今能为你做的,也不过多为你通通发,只盼望着为你梳去艰难困苦,只留下福瑞如意来才好。”
段新钰叫这番慈母心肠说的眼睫毛一颤,险些当场落下泪来,她颤颤悠悠出声,“母亲……”
段夫人见她快哭了,又无奈又好笑,吩咐丫鬟给她拭去眼角的泪,道:“好了,别哭了,碧血,还不给你家小娘子端来热水洗脸。”又对她道,“娘就不陪你了,洗漱完,你早些休息。”
段新钰点点头,目送段夫人走远了。
她无声地叹气,一时也有些心酸,她知道母亲心情不好,不舍得她,连带着,她心情也不好了起来。
“小娘子。”碧血命人将热水端了过来。
段新钰简单用热毛巾敷了敷脸,她拿下来,小心擦着手指,心里纷乱,又是难过,又是紧张,看来一时半会是睡不着了。
她丢下毛巾,毛巾掉到盆里,迸溅出一串晶莹的水滴,段新钰已经转过身,“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