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语诺在玄关处套了大衣穿好鞋,推开门,天早就黑了,寒风不要命似的往里灌,瞬间便抽干了屋里的暖气,她被冷得缩紧脖子,鸡皮疙瘩层层竖起。
“阿诺!”谢西然从楼梯追下来,她头也不回径直跨了出去。
屋外气温零下,北风瑟瑟地吹,谢西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袖口来不及放下卷曲着卡在手肘,但他顾不上这些,想也没想便追了出去。
大铁门上着锁,傅语诺扒拉了两下扒拉不开,钥匙在屋里,可谢西然眼见着就要追上来了,她来不及回去拿,傅语诺没犹豫,直接弯进旁边的草丛里摸索,逃跑她是有经验的,上一次回来的时候她偷磨了一把钥匙藏在了这里。
“你在找什么?”谢西然气喘吁吁地停在她身后,她刚好也摸到了冻得冰块似的钥匙,抓紧了藏在袖口里,她回身和他对峙。
“我要出去。”
他的视线落在她鬼鬼祟祟的手上:“这么晚了,你要出去?”
傅语诺向他晃了晃手机:“才八点,”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直视着他,“叔叔,是不是我太乖了所以你忘了现在的年轻人该是什么样子?八点算什么晚,这个时间多少人的夜生活还没开始。”
“所以你现在要去哪里?”
她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出去找朋友。”
他向她走近,她紧跟着后退,不让他靠近。
这熟悉的对峙感,谢西然无奈地停下脚步:“哪个朋友?”
“不想告诉你。”
她转身去开锁,谢西然不敢轻举妄动,哐当一声,大铁门打开了,傅语诺回过头来看他,最后再问他一遍:“叔叔,你一定要帮江坤吗?”
“……他是你的舅舅。”不知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还是提醒她不要直呼其名,总之这仍然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显然无法让她满意。
傅语诺迎着寒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西然没有再追上去。
来回的风如刺骨冰刀,毫不留情地往胸口上扎,血液由四肢冻住,但他感觉不到僵冷,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空寂地站着,空寂地望着傅语诺越来越小的背影。
这不是傅语诺第一次离家出走,也远不会是她最后一次离家出走。
高中时她初谈恋爱,他逼迫她与小男友分手,她和他发生激烈的争吵,她控诉他的□□霸道。
当时他正好刚与施云交往,耐着性子陪她看一场不感兴趣的音乐会,回到家时心情难免躁郁,对她也没了好脸色,傅语诺绝少在他这里遭到冷遇,受了刺激当夜就跑出去,这可把谢西然吓坏了,陪施云的那股子烦闷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惶恐不安,他派人去找她,打遍老师和同学的电话,甚至到那个男生家里去抓人,可三天三夜过去了,哪里都没有她的痕迹。
后来是江坤打电话来问他怎么回事,阿诺怎么躺在江如的墓地里睡觉,人都烧糊涂了。
谢西然连夜赶到泉城,抱着她滚烫的身体道歉,傅语诺的眼眶都被体温蒸红了,她昏昏沉沉地半睁着眼睛,听到他后悔而沉痛地答应她,你可以和那个男生交往,我决不再阻止你们。
这之后,谢西然在傅语诺床边兢兢业业地伺候了一个星期,他放下了所有的工作,也冷落了刚交往不久的女友,施云很懂事地打来电话关心傅语诺的身体,一直到电话快挂断的时候才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谢西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愧疚地提出了分手。
傅语诺的病拖拖拉拉了近半个月才算全好,这期间她的小男友只来过一次,谢西然本想等她彻底好了约两个人正式见一面,既然不能阻止她谈恋爱,他决定做一个开明的家长,引导她进行一场良性恋爱,至少不要在高考前给他搞出什么未婚先孕的荒唐事来,可没想到他提出自己的想法,她却轻描淡写地说,分了。
分了?谢西然错愕,他棒打鸳鸯都没成,这会儿她怎么忽然就开窍了?
“你才谈多久就跟人家分手?”这一看就是个风流人间的好苗子,谢西然教育她,“谈恋爱要慎重,不要玩弄别人的感情。”
傅语诺不欲多解释,推开他不让他挡她看电视,嘴上也不肯放过他,你不是也分手了,凭什么来教育我。
我和你怎么一样,谢西然还想多说几句,傅语诺已经不耐烦地捂上了耳朵。
第28章
宋桀没想到傅语诺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他, 一来因为她家教严格, 二来因为他们早就断了联络,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后街的一家清吧里厮混, 左手端着杯龙舌兰,右手搂着美艳的乌克兰女郎。
傅语诺的情况听起来不太好,他遗憾地跟乌克兰女郎kissgoodbye, 拎起椅背上的夹克外套, 一边披衣服往外走一边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安抚她,你在那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寒冷的夜风中,傅语诺蹲在基平心理医院的门口, 身形小小的蜷成一团,乍一看像流浪汉, 甚是可怜凄楚,宋桀还有心思跟她开玩笑,这么晚来找我干什么, 我只陪聊不陪|睡啊。
她抬头看他,眼底映着荧荧碎碎的灯光, 他愣了一下,领她进了医院,转到办公室, 用指纹开锁, 推开玻璃门往门板上一靠, 示意她进屋。
这里是他的诊疗室, 傅语诺进屋后熟门熟路地去前台找一次性纸杯给自己接热水喝,暖身子。
宋桀没多管她,独自走进办公室,再出现时不规整的夹克换成了正经的白大褂,他把着门问:“需要聊聊吗,现在?”
傅语诺走到门口,却又摇了摇头:“不了,我今天是来借宿的,不是治疗的。”
“把我这当宾馆了?”他观察她的表情,“想借宿怎么不去酒店开房?”
“……那叔叔很快就会找到我。”
“吵架了?”见她不言语,他笑道,“真吵架了啊。”他将她往屋里一推,示意她躺到办公桌前的那张黑色躺椅上。
傅语诺犹豫不前,宋桀戴上眼镜回来,二话不说压着她双肩将她按进躺椅,他敲了敲胸前的怀表说:“今晚我做一回好人,免费出诊,可以吗。”
谢西然和孙戴安都不知道,其实宋桀认识傅语诺比他们想象得都早,三年前他是留学归来的心理咨询师,而傅语诺曾是他的首批病人。
那天窗外下了雨,浓云遮蔽天空,傅语诺穿着被雨水打湿的连衣裙走进来,鬃发狼狈地贴在背脊,看起来有些憔悴,却兼具着一股烟雨迷蒙的美,与窗外飘摇之景共成一色。
他邀请她入座,她犹豫地看了眼湿漉漉的裙角,把助理递给她的干毛巾垫在沙发上才入座,一看就是极好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小孩。
傅语诺的表现和大多数初次接受心理咨询的人差不多,他们警觉、戒备、草木皆兵,对心理咨询师有浓浓的防备,也对自己即将接受救助这件事怀有浓重的不安。
但他们同时也脆弱、无助,巨大的心理防线常常伴随着巨大的心理缺口,他们的弱点显而易见。
宋桀并没有在一开始就打开她的心理设防,起初的几次见面,他只是像个朋友一样和她聊天,聊她的生活,聊她的兴趣爱好,不久后他发现她透明得像块水晶,生活纯净得只剩下钢琴、叔叔、学习、学校,而在这几者之间,显然那个被她称为叔叔的人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分量。
可以说,她的一切都围绕这个人展开,她的焦虑同样来自这个人。
宋桀试图从她混乱的、充满逃避的叙述中厘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事实,那个被她称为叔叔的男人深深地爱上了她。
而当时的她正强烈地抗拒着这件事。
在傅语诺的潜意识里,谢西然不止是个收养她的叔叔那么简单,她对他过分依赖,他在她的生活中扮演着近似父亲的角色,她把他当成了她的天与地。
在这段绵延半生的情感里,她敬仰他,信赖他,如父如子般爱他,但感情一朝畸变,她深陷背德与自我谴责、自我折磨的困境,它们布下天罗地网,把挣扎的人越束越紧,越束越紧,最终虬结成勒在她脖子上的绳索。
她还太年轻,她已经触碰到最深邃最沉重的情感。
*
谢西然开始四处寻找傅语诺。
她活动范围狭窄,他把能找的地方都找过,可她没去上学,也不在琴行,他连傅童生和江如的墓地都去过一次,依然没找到人,无奈只好打电话到她朋友那里。
没想到何筝——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女孩不接他的电话,敏锐的直觉使他找上门。
惊慌失措的少女被他堵在教室门口,何筝没料到谢西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学校,只好在周围同学好奇的目光中随他出去。
正好是午饭时间,谢西然想请她出去吃饭,可何筝不愿意,他只好屈尊陪她去学校食堂,与乌泱泱的学生拥挤到一处。
“想吃什么?”他礼貌地问她。
何筝随便交代了几样就坐到一边等着,她打量他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场,看着好几个女生主动借给他饭卡,看着他被各色好奇、钦慕的视线包围。
谢西然太过幸运,明明早过而立之年,却丝毫不显老态,时光似乎格外偏爱厚待这个英俊的男人,不仅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反而将他打磨得愈发出尘俊逸,雅人深致。
何筝相信没有人能抗拒他的追求,傅语诺的意醉神迷也绝不是偶然,谢西然的确拥有蛊惑人心的魅力。
可她不能原谅他的引|诱。
他比她们大了十七岁,这多出来的十七年光阴不是吃素的,傅语诺可以头脑发热不清不楚地扎进去,他却不可以放纵自己的情|欲。
成年人意味着理智,长辈意味着担当与责任,他本应该克制他的情感,却放纵地使二人的关系脱离轨道。
或许他曾经是一个好叔叔,或许他曾经真心实意爱护她,但他现在却绝对配不上这个称呼。
谢西然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放下餐盘,将落在前额的碎发随手抄到脑后。
“我知道你们的事了。”何筝压着嗓子,厌恶地看着他。
那目光叫他忪怔,和几年前的傅语诺一模一样,他仿佛隔着薄薄日光看到过去那个人。
“看到门口那个男的了吗?”何筝指着远处一个刚从门口走进来的老男人,他约摸五十来岁,个头不高,相貌温润,黑发里夹着一层淡灰,他从学生区一路走进教职员工区,遇到有人问好便谦和地点头笑笑。
“他叫沈哲,是哲学系的老师,后面那个是他的学生。”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生,她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追随着他,人却始终不上前,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也是他的情人。”
“你猜猜大家怎么看待他们?”何筝问他。
周围大部分人浑然不知地做着自己的事,但角落里有几个人与他们一样盯着沈哲和那个年轻女生窃窃私语,神色中尽是刺探和轻视。
沈哲原本是城大首屈一指的教授,因为与学生林非宁相恋而遭人举报,沈哲受到处分,被学校开除,京城待不下去了,他只好辗转来到南大做个外聘教师,级别和待遇降了几等,林非宁也因此失去保研资格,只好追随他考到南大,二人为了避嫌在学校几乎不交流,宛若陌生人,饶是如此仍然抵不住悠悠众口,经受着学生们的非议。
沈哲在城大教书时也是一介书生,风华正茂,受人敬仰,一朝落马,万人唾弃,他黑发落白,从家境优渥没吃过什么苦的风流书生变作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再没有当年的风采。
不管他们是否真爱,这注定是一段龃龉的感情,如同过街老鼠般永远见不得光。
“不是我不愿意祝福你们,是你们注定得不到众人的祝福,我是她的好朋友,我只为她着想!”何筝警告道,“你不应该和阿诺在一起,你这是在伤害她。”
谢西然沉静地看着她:“你说得对。”
她却无法从他眼中看到丝毫悔悟,她急道:“我不支持你们在一起!阿诺真的爱你吗,你又真的爱她吗?谁能确定你们之间是爱情还是亲情?”
“我确实爱她。”
“或许你真的爱她,可是她呢?她分得清依恋和爱恋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她清醒过来,如果有一天你们分手,她失去的是什么?她还能把你当成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叔叔吗?她还能自在地和你相处吗?”何筝试图按下自己剧烈波动的情绪,“谢叔叔,我没想到你这么不理智……不,你不是不理智,你是自私,你肯定清楚一旦你们走上这条路就永远不可以回头,否则阿诺就失去了她最亲爱的人!”
“你这是绑架,你这是赤|裸|裸的情感绑架,你在伤害她!”
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他的野心、他的龌龊、他的不堪,谢西然与何筝一样唾弃自己,可没办法,他逃不出情|欲的沼泽,只能拉着傅语诺与他共同沉沦。
原来最极致的爱也可以杀人。
*
江坤已在谢西然家里赖了一个多星期,傅语诺突如其来的离家出走打乱他的原本计划,他只好留在谢家静观变化,伺机而动。
那晚他亲眼看见傅语诺拂袖而去,随后见证谢西然的失魂落魄,真相薄得像一张纸,他确定他已经捅破薄纸背后的秘密。
于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前脚爱上他姐,后脚爱上他外甥女,谢西然这一辈子都栽在了江家母女身上,自然也就一头栽进了他江家的钱窟窿里,聪明如他自然得好好利用。
江坤前几日曾找谢西然谈过给江如迁墓的事,提议自然被驳回,谢西然态度恶劣,害他几天不敢再烦他。
消停了几天,江坤忍不住又打起其他小算盘,谢西然既不给他钱迁墓,又不给他钱投资合力时代,那他就得想点法子从别的地方讨一点好来,总之这一趟绝不能白来。
如此算计着,江坤找到谢西然向他狮子大开口,要安普的股份。
“你要安普的股份做什么。”谢西然皱着眉头,不说答应。
江坤搓着手不要脸地喊了他一声外甥女婿,震得谢西然放下手里的文件,不认识似的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叫我什么?”
谢西然的目光如有实质,从他身上扫过,叫他心脏一抖,后脊连着大腿一路发软下来,江坤故作镇定,又嬉皮笑脸地说:“你和阿诺的事,我早知道了,她早就跟我说了!”
“是么,她告诉你的?”谢西然似笑非笑的,看不出情绪,熟悉他的人应该知道这是动怒的前兆,偏偏江坤好死不死就喜欢往枪口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