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爹。”楚娆自然是没说休书的事,只提了要回祁宅。
她的眼眶有些红,已经分不清是为了祁苏还是自己。她也不知道后面会如何,但既然作了决定,就决计不会再改。
楚娆的语气哽咽,“您和娘好好照顾身体,还有要告诉我哥,我,我很想念他。还有,还有林湛表哥,您让他在战场上也要小心些”
楚娆说的有些混乱,她是一鼓作气地要回祁宅,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下说起的这些,正是她前世在井底,临闭眼前最想说的。
这些话先头在楚家,楚娆向爹娘开口要回祁宅时,已经说了一遍,如今触景生情,又是忍不住再说一次。
楚龄山听着听着,心就软了下来,要是不疼这个女儿,哪会大半夜不放心车夫,硬是自己亲自送过来,只是女儿已然出嫁,嫁的还是从祖上开始就有恩于他们的人家,哪能什么都随着她的性子来,不敲打敲打,跟她哥哥似的怕是能闯出大祸。
“说这些干什么,以后万一受了委屈,家里还能不让你回来?快进去,”楚龄山催促道,顿了顿,“天凉。”
说罢,楚龄山回头多望了眼,便攀上了马车,挥挥手往来时的方向驶离。
楚娆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官道上,才拉着云珠走至门口。
回忆起前世,楚娆先抬头看了眼,她最怕的便是那满眼的皤然白布,幸好屋外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她的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旋即奔进了院子。
门房的人认得是夫人,虽有些疑惑,但祁苏休书一事,并未广而告之,因此也无人多问,直接便放了楚娆和云珠进门。
“云珠,你先回后院,我去祁苏那儿看看。”
“是,小姐。”
不等云珠答复,楚娆已经小跑着往三进院去,从侧门走至三进院,还是会经过四进院里的那口井,那处,是她平日里绕行的地方,此时心里担心祁苏,也就没绕远路。在突然看到它时,楚娆心里免不了一下发抖,但终究还是一咬牙,直直穿了过去。
天色已至亥时,楚娆也不确定能不能见上祁苏,或许他已经睡下了。
还是,去问问四九?
在先回下人住的西厢还是去三进院的门口,楚娆犹豫了一小会儿,最后选了直接去看祁苏,不管如何,眼见为实,她想看到祁苏的状况。
楚娆原以为三进院里会是黑沉沉的,进去了才发现,竟然有一间房烛灯还亮着,楚娆之前来过,她知道,那亮着的最中那间,正是祁苏住的。
往前走两步,细听之下,还时不时传出一阵咳嗽声,是祁苏!
他在房里,他还活着!
有了这个认知,楚娆心下一松,不管如何,这比任何陈设都能让她放下心里亘着的一块大石。
她逐渐走近,窗上映出了一个剪影,祁苏看起来是倚靠在床头的围栏处,不知是在看手上的什么,大概是书简一类的东西。
楚娆鼓起勇气走到门口,但下一息又有些犹豫地退了回来,然后又走至门口,又退了回来。
这样来回反复几次,她还是没敢进门。
进去该说什么呢,休书都给她了,现在看来,若是性命无虞,那么就是对她心寒了,本来就是她自己私心作祟,她还能说些什么理由。
楚娆左思右想,摸了摸怀里的东西,无意识地踢了颗脚边的小石子,小石子打在木头门槛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蹦响。
“四九?”祁苏的声音。
这下,楚娆是不进去都不行了。
她抿着嘴唇,提了一口气,推开房门,然后转弯,内室的门如上次一般虚掩着,她咬了咬牙,索性就利落地推了开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最多就是被嫌弃地赶出来。
然而就在看到床上的祁苏时,楚娆的心里忽的就排开一切情绪,酸楚起来。
他左手拿着书,右手的袖袍被卷起至于肩下,手臂上层层裹着棉布,都快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大概是被围了太多层,实在不好动弹,便只能抬起他的膝盖抵着书封底,楚娆看到的时候,他正巧借着这个方法翻过一页。
明明旁人做起来都算狼狈的事,祁苏的样子看起来却只是让人觉得心疼。
抬头看到是楚娆来,祁苏的脸上倒还算得上淡然,视线没有多留,就回到了手中的简册上。
“咳——来了。”
“嗯,是这个,你还没看完吧,我带给你了。”楚娆拿出了怀里的东西,封面亮堂堂的,正是祁苏在楚家的那个晚上,看的那本叫《京本通俗风志》的书。
楚娆带过来是不经意的,方才在门口,临了了想到了这个敷衍至极但也总算是个由头的借口。
“嗯,放着吧。”
“你身子如何?”楚娆忍不住关切道。
大概没想到她会关心他,祁苏有霎那的愣神,旋即恢复了神色,却是没有回答。
“休书,我已经让四九寄出去了,你若晚些走,便来得及能收到。”说完,祁苏又咳了几声。
楚娆吸了口气,“我已经收到了。”
祁苏从楚娆进门以来淡然的神色第一次带起涟漪,他不解,“那你为何”他还以为楚娆尚未收到信笺,才不甘愿地回祁家。
“你先说,为什么给我休书?”
楚娆答非所问,祁苏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问这件事,明明她一直要的不就是如此么。
“没有为何,男子本就可休妻。”
“可我没犯七出之条,你不能休了我。”画卷也送她了,不能算她窃盗,楚娆看着祁苏对自己比以往更为明显的疏冷,心里的某处像是被蚂蚁噬咬,难受的很,登时有些口不择言,她从来没想过,最后竟然还是用这个说法来硬把自己塞回祁苏身边。
祁苏低头停顿了片刻,从床里置书的暗格里,取出一张纸条,递来摆在床沿的木架上。
“楚娆,这是我在马车里拾到的,你落下的。”他看着楚娆的眼睛,一字一顿,“我自来是一介病躯,不如,如你所愿。”
祁苏以前或许尚有想不通透的地方,但当日马车上他醒来的那一阵,四九告诉他楚娆不肯跟着回来时,他便明了了。
守寡,尚要守孝三年,休弃却可择日改嫁。她嫁进来时是不情不愿,既然现在知晓了原因,那么要走,他也不会强求。
只是少了人,院子里,大概会要安静些吧。
楚娆站在床栏边上,在听到那‘一介病躯,如你所愿’八个字时,胸腔莫名泛起苦涩。
她张口想解释,发现解释不清,因为她先前就是这般想的。
只能讷讷重复,“那我现在不愿了,行不行。”
“你就说么,行不行。”
楚娆的眼睛红彤彤地望着祁苏,没哭,但足足的是惨兮兮的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明明是觉得祁苏可怜,现在想着想着反而是觉得自己可怜了。
“我知道你身子不好,”楚娆的声音有点闷,带着哽咽:“要是这么半路抛下你,我就算好——好好活下去,怕也是不得安生的,你还是让我呆在你身边吧,我们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不好么。”
“你到底还休不休嘛。”
楚娆说着说着眼泪终于止不住地下来了,她想不通自己拿了休书为何还这般费尽心思地折回来,只能归结在于心有愧这个由头上,有了理所当然的原因,自然便一发不可收拾。
楚娆的反应说来就来,祁苏看着眼前撇着嘴哭得梨花带雨的楚娆,实在是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诸多情绪,休书是她想要的,现在又仿佛是他逼的。
他从未应付过女子,楚娆是第一个,大概也是最后一个。
等了许久,祁苏的神色虽然依旧冷落,但语气终于有了松动,“不休了。”
“真的?”
“我为何要骗你。”
这对话,听着颇熟悉,楚娆想到了什么,眼睛还盈着水珠子,抽噎着问道:“那说好的五月再回我娘家一趟,是不是也还算数。”
“要是你身子好了的话。”楚娆轻声补了一句。
这什么跟什么,祁苏顿觉得有些头疼,“回去睡吧。”
那就是答应她了,楚娆抹了抹眼泪,说也奇怪,在自己家悬着的心,一看到祁苏还好好活着,她就放下了,尤其是在他说不休了的时候。
“我回后院了,明日再来看你。”
行至门口,关门前,楚娆转过头,
“祁苏,我以后,不会再在你生病的时候跑开了,让你一个人回来,对不起。”
楚娆回到后院,和在楚家的心情一比,真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果然人还是不能愧疚,楚娆躺在床上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好好‘保护’祁苏,虽然她想起前世,仍旧害怕,但老天爷让她重生回来,就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再让她死一回的!
翌日卯时,楚娆破天荒地不用云珠叫喊,起了个大早。
她梳洗完,换了一身翠粉百褶裙,还戴了成对配着的珠钗,祁苏病了,总不能见着她也是冷冷清清的,自然要喜气一些。
“小姐,您真的要去姑爷那呀。”
“嗯。”
“额。姑爷身子如何了?可说休书一事了么?”楚娆昨晚回去的晚,沐浴完就睡了,没与云珠细讲,是以云珠不晓得个中情景,还以为小姐姑爷正僵持着呢。
楚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有些刻意地忘了昨晚自己在祁苏那哭得‘兴致高昂’,便囫囵带过,“嗯,他是有些不高兴,但现下不休我了。”
“那就好,”云珠松了口气,“小姐,那您可要好好照顾姑爷!”
云珠自己的确有私心,她看得出小姐喜欢姑爷,姑爷那般的玉人,谁能不喜欢呢,但她不敢僭越与小姐争,只要以后能留下来继续伺候小姐和姑爷,她就心满意足了。
走至祁苏卧房的门口,这次楚娆没什么犹豫,跨着步子就进了房门。
四九正好在给祁苏以汤碗喂药。
毕竟祁苏右手肘心的破口极大,好不容易才包扎起来。屈大夫曾嘱咐过,不休养上三两日,绝不能轻易动弹,不然这新的血还没养起来,又得再失一次,那可就命都没了。
“诶,是夫人您来了。”四九忙起身放下瓷碗,恭敬地喊了声。
门房的人都跟他说了,夫人大半夜地红着眼睛进了院子,他就知道,夫人心里是有公子的,想来当日定是有什么不好言说的事情,才不跟着一道回来。
“嗯。”楚娆冲着四九笑了笑。
四九看她笑的明艳,一想起自己对楚娆那日的脸色,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夫人,小的,先去看看膳房早膳做了没。”
说完一溜烟地跑开了,楚娆都没来得及答上一句。
“他怎么怕我似的。”楚娆自言自语地走向床边。
从她进门,到四九跑开,不过是一两句话之间,祁苏以为楚娆只是过来看一眼,算是了了昨晚说的话。
哪知道,楚娆竟是坐在了床沿边上的矮几上,顺手拿起了四九放下的瓷碗,抬头神态自然地看向祁苏,“呐,四九走了,我来喂你好了。”
楚娆没什么别的意思,四九没喂完,她帮忙接着喂罢了,对着一个生病的人,有什么好讲究的。
等当真将瓷勺抬至祁苏嘴边时,她还是有些少女羞怯的面红,但事情哪有做一半的道理。
祁苏皱起眉头,看着愈来愈近在咫尺的汤勺楞了楞。四九喂他不假,但楚娆进来的晚,看漏了,四九不过是举着瓷碗,用勺子搅匀了草药,然后由祁苏用左手拿着碗喝药,男子,怎么会让人用瓷勺舀着喂。
楚娆举得手都酸了,见祁苏还是没有探身向前,就在她准备收回手时,祁苏突然动了一下。
就着她的手凑到了勺口,看起来像是很不情愿地啄了下,随即便接过汤勺放进碗里,虎口从楚娆手心提过瓷碗,“我自己来。”
“噢,”楚娆有些赧然,但很快就不放心上地站起身转了圈,笑着道:“祁苏,你看我今日穿的不同,看着心情可会更好些?”
祁苏闻言看向楚娆,像是有思虑过,但显然没想明白,“有何区别?”
亏她特意选的亮色,楚娆登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只能换了话题询问,“今日怎么样了呀?”
她看着祁苏手臂上厚重的裹纱,根本看不透里头,说不好奇是假的,“祁苏,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
说病就病了,明明前一晚也没什么异常祁苏喝完,将之摆到了一边的矮几上,转头的时候,应了一声“尚好。”
“……”
好嘛,那就是什么都不说了,楚娆自知理亏,那日让他生着病一个人回来,她已经很对他不起,现下他不想说也是应当的。
索性现在祁苏看起来,除了失了血色一点,其他好像与往日没什么两样。
祁苏说完,就自顾地闭目养神,楚娆不敢出声,想走又想着合理应当得说一声,就这样一直等着。
呆着呆着有些无聊,她走近桌案,随意地翻看起上头摆开的旧书册,无一不是棋谱史传之类的东西,偶有夹杂些杂记也都是晦涩难懂的字句。
实在是,不如话本好看呐。
楚娆回头看了眼祁苏,这个人当真是从里到外都无趣的很。
然而就在这一堆旧书之中,有一本她熟悉的《京本通俗风志》。啊,她想起来了,昨日晚上,见祁苏用完了那个蹩脚的借口,情绪一上来,她就不知道把书放哪了。
回去更不会想起来,原来是放在这儿。
这本风志名字取的文雅,其实讲的皆是些街头巷尾的市井趣事或是游山玩水的奇闻异事,楚娆是从她哥哥楚绥手里拿过来的,看过了一遍,觉得好玩儿就放在了自己屋子里。
现在摆在祁苏这边,好似也很是顺眼的麽,楚娆重新将这本风志夹进了一堆旧书之中,准备垒垒齐整。
“我还未看完。”
祁苏突然出声,楚娆还没放下本子,提着书的一角转过身去,和祁苏的视线撞了个透,真不知道他是何时睁开眼的,“那你现下还看么。”
祁苏将身上的被衾捋平,留出了空位,“嗯,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