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苏以前也没见过女子的帷帽,更不知这发髻下是指的是哪,便只能一路顺着楚娆细软的发线摸索。
祁苏的手指修长,楚娆只觉得指尖没入她的头发四处游离了半天,也没碰到暗扣的地方。
她涨红了脸,“祁苏,你是不是故意——”摸的“什么?”
‘嗒’——祁苏话音刚落,钩子正巧在两指间被挣开,他的手还没来的及收回,视线却对上了楚娆,“我故意如何。”
“没什么了!”楚娆见他一脸不解,立时有些羞恼。
她一把将帷帽扯下来,颊边晕着两朵芙蕖,这个人反正做什么事都是无辜的很,每一次都是她想多,她都不知道该气自己还是气他。
明殷朝的民风自来不拘束,男女同桌用食算是常事,这次群宴设在船舫,带个姬妾之流也很稀松平常。
所以原本祁家二房的公子带了个见不着脸的女子,大家虽有好奇,也不至于盯着楚娆,反而因祁苏甚少出来,打量他的人还更多些。
但当楚娆卸下帷帽后,露出那一张娇俏颜色,席间的男子们便开始时不时往这探看,这其中最不知收敛的自然是带了一房小妾的祁风,视线就没再挪开过。
“少爷,您在看谁呀。”一旁随行姬妾想拉回些他的注意,刻意地捏着嗓子抱着祁风的手撒娇道。
“去去去,别烦我。”
祁风这般直剌剌地盯着楚娆看,楚娆自有所察觉,方才从祁苏这受的‘气’正好没处发,再看到祁风,她就毫不留情地狠狠给瞪了回去。
这般无声的你来我往之间,曹知府才慢慢从屏风后头的另一个侧门走进来。
在署衙见祁苏那阵,曹知府都穿的是常服,这次在船舫设群宴,他反倒是穿了官服过来。
这开头一个下马威,看来,的确是有正事要说。
席间众人皆是消息灵通的,一看他这身打扮,就知道流民一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大家不必拘礼,”崔知府往下压了压手,示意下面欲要起身的众人,“都坐,都坐。”
威已经施了,也不能太过,这些富贾名流虽地位不高,但也不能小瞧了他们。他们只有钱,而钱也能做许多事。他一心专注于仕途的晋升,万不能看低任何人,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是这个道理。
曹知府这句话,令得众人心里的确舒坦了几分,见曹知廉已然坐下,他们也就没再继续推辞落座。
“大人这模样是从府署直接赶来?”
曹知廉笑道:“是啊,京府里来了人,本官也是偷闲才能这里与大家一聚,还是让大家久等了。”
坐在祁苏对过的广陵城首富陆家老爷接过话,说笑道:“曹大人您公务繁忙,待民如子,我等俗人却只会钻钱眼子里,能等上大人,那真是咱们的福气。”
“是啊,陆家老爷说的是!”
“哈哈哈哈。”
生意人说话不如官场的文人,总带些市井气,尤其这陆家做的是金子生意,更是京府的陆氏金银行的堂亲分支,曹知廉想来也不会流露出嫌怪,依旧笑的入沐春风,“好说,本官来这广陵府任期只剩下月余,这三年承蒙各位关照,也算是顺顺当当。”
台下又是笑声一片。
待稍安静下来,曹知廉话锋一转,切到了正题,“不过,今日请大家来,其实是有事要商议。”
“相必大家也都听说了,朝廷想将漠北的流民选一部□□世清白的,安置在城北焦扬县,顺道修路建基,这也算是为了广陵城百姓谋福祉,不知道各位对此有否疑虑?想要提的,今日就在这提,本官能帮的也会尽量帮,若是将来再闹出不愉快,那就不好办了。”
曹知府看向众人,他是点到即止,毕竟在座的,怕是没人有不知晓这件事。他的心里其实也烦闷,自己任期快满了,临了了还得出这么一桩事,他这个头要是不开好,后面万一安置流民出了岔子,下一任定然会弹劾到他的头上,着实头疼。
安置流民最缺的是钱粮,朝廷给多少,上面剥掉一层到他手里所剩无几,不靠着下面这些人,他还能靠谁呢。
曹知廉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左右是吃点钱上的亏,他们也不会真的就因这点和两个四品知府杠上,但吃多少亏,这就是要好好商讨的。
“曹大人,既如此,朝廷有命,咱们应该支持,只是不知这是怎么支持法。”
看来是能谈,曹知廉笑了笑,“既然设宴在此处,我就不跟大家打虚腔,上面的意思,就是有粮的出些粮,有钱的出些钱。”
说罢他伸出了三根手指,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祁广耀。
祁广耀心下一惊,这手指是要旁的人看,可这出粮的听意思,竟是连买价都没了,直接得送?
他们出银钱的就痛一次,他这个出粮的,那是断断续续的割肉,还摸不到底,万一修路修的慢了拖上一阵,或是安置完流民,救济的粮食还未到,那就是个无底洞啊。
祁广耀忍不住率先开口,“曹大人,这,是不是有些多了。”
旁人有附和道:“是啊,不如让城中其他没来的商户也分担一点,您看如何?”
楚娆低着头,她没甚心思听这些你来我往,但她知道焦扬县,曹知府说到有粮出粮的时候,约莫就懂了些祁苏的不亏是什么意思。
当日文书转的是产凭换成了红利,红利虽少,但还是约定得每年年末必分给祁苏的。
现在遇了流民一事,红利照给不误,九成里亏空给朝廷的数,也都是大房自己来,祁苏何止是不亏,竟是隐隐赚了!
至于个中细节,楚娆是没想太懂,反正现下看来,祁苏已是将了他们一军。
楚娆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也不管台上的暗流涌动,自顾地开始研究桌上的菜色,挨个数看了一遍,又偷偷尝了一遍,曹知府他们才谈的差不多有了眉目。
正事谈完,席间片刻恢复了说笑声,曹知廉举杯示意,台下众人将这一杯酒下肚,纵然心底吃了亏不爽快,但这次的事也算尘埃落定。
“云韶最出名的便是‘水袖折腰舞’,今日大家就在此不醉不归!”
雅乐声缓缓奏起,十五个蒙着轻纱的长袖女子鱼贯而入。
一曲婉绸,袖若流水清泓,裙如翻飞蝶翅,身影流动,精致的饰铃系着垂带,明珰乱坠。
为首领舞的女子站在最中央,指尖轻捻,细腰轻旋,脚步翩跹之间,时隐时现的雪肌芙貌,都令人着迷不已。
哪怕楚娆是个女子,还是给看楞了。
她儿时树没少爬,常常被楚龄山教训,稍大了些,她爹又想将她教成一个大家闺秀,只让她看书学绣,哪里会让她学这些东西。
此时看台下女子们跳的这般好看,楚娆难免有些心驰神往,要是她也会该多好啊祁苏对此没什么兴趣,他垂眸倒茶时,余光就瞥到了楚娆如痴如醉的模样——丝毫不逊于席间其他男子。
“喜欢?”
楚娆不舍得将视线挪开,依旧盯着舞池里的女子道:“嗯,真好看。”
她的脸被琉璃盏打出的光染上一层薄晕,鬓云香腮,朱唇榴齿,黑白分明的瞳仁此时像是啐着流火一般闪耀。
祁苏看着楚娆的侧颜,唇边不知觉溢出了一个字,“嗯”
嗯,好看。
“你也喜欢?”楚娆闻言,回眸半张脸巧笑盼兮,恰对上那浅色双眸。
祁苏微怔,刹那间收回视线,抬手饮了一口茶,舌尖一烫,却是抿唇不语。
楚娆没看出祁苏细微的情绪,只当是他又不想理自己,继续回头看起来。
桌上盛着有两壶梅子酒,祁苏是不饮的,没人管束,楚娆就着这迷人舞姿,竟是不知觉地一杯接着一杯。
酒席也至过半,曹知廉起身对台下众人四下颔首,“本官还有事要回府署处理,诸位可要留下来尽兴啊!”
如今事情已经打点完毕,京府的人还在衙署等着他的消息,他可不能将时间全虚耗在此处,尤其现下是他转任的关键时刻。
船行的慢,曹知廉下船时停靠的那半柱香时辰,船中众人身处酒宴中,根本是觉察不到。
如今剩下的皆是商贾同行,氛围较之前轻松了许多,虽说这个曹知府一向会做人,不落人面子,但毕竟士农工商,他们不还是得捧着,所以啊,走了才好。
在场的各位皆是广陵城的数一数二的富商,生意上往来不断,你用我家的店铺,我买你家的金饰,此刻正是结交的绝佳时刻,除了祁苏安坐于座,其他人都是混迹于觥筹交错之间,就连祁风也被祁广耀拉着,只能到处碰杯饮酒,眼睛好几次瞟到脸上红扑扑的楚娆,心痒地想过来,却苦于抽不出身。
这边厢,楚娆已经自顾自地饮了半天的酒。
她将桌上的酒壶摇了摇,一点声响都无,看来是喝完了。她眼尖看到了祁苏那还有一壶,探出身就想拿过来,可手刚一伸到酒壶上,就被祁苏按住了。
“舞早已经停了,你还要喝么。”
楚娆舔了舔被梅子颜色染地更艳的莹润唇珠,脆生生道:“要啊,我又没醉。”
“你醉了。”
“我没醉,梅子酒不醉人。”
楚娆冲着祁苏证明似的笑了笑,原本就是雪肌芙容,如今更添一丝红晕,像极了初春的桃花瓣,粉嫩地让人想采撷。
祁苏懒得与她争辩,将酒壶揽进左手袖袍底下,“不许。”
“祁苏,你看嘛,我这壶没了,我要你的,就再喝一杯。”她把酒壶倒了倒,朝着祁苏软声,拖音带着鼻息,甜腻不已,像是白糖糕还浇了层蜜浆,杏眼直巴巴地盯着祁苏。
祁苏被她这么看着,顿时又觉得有些头疼,“你实在想喝?”
“嗯!”
祁苏撩袍起身,将她轻松地从地上直接带起,“那就回去喝。”
第46章
楚娆是当真不算喝醉, 只是在酒气微醺下胆子大了点, 脸皮好像是没那么薄了。
所以当被祁苏差不多算是半抱着提出门口时,楚娆竟然没有觉得多么羞人,也或许是她自己都分不清,脸上的燥热是羞的还是梅子酒喝的。
祁苏带楚娆走的时候是一时兴起,她的帷帽还没来得及带就落在了席间。
走出船舫,楚娆脸上无遮无挡,初秋的夜风迎面而来凉飕飕的。初时她还觉得吹散脸上的燥红舒服的很, 可连着吹了一会儿,她便知觉到冷意了,意识也逐渐从略迷离的状态拉扯回来。
低头一看, 自己正像只猫似的挂在祁苏身上,小指还勾着祁苏腰封上白玉穗子, 一副被抱着很是‘自得’的模样。
楚娆方才借着酒劲厚了一寸的脸皮,又削薄了回去。
“我,我还是自己下来走吧。”楚娆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低头不敢看向祁苏。
“嗯。”
祁苏没再多言,只是微屈身将她一放, 便继续往船舫尾部的甲板上行去, 楚娆小步跟上前, 在看到祁苏左手袖袍下拎着的那晃晃荡荡露出圆润底部的酒壶时,心下更是赧然,她方才在里头到底说的些什么啊,活像一个小酒鬼!
楚娆低着头走在祁苏后面, 不多时,甲板上的船夫就看到了他们两。船夫迎的客多了,自然分得清他们是出来吹风休息,还是要下船。只见他熟稔地转动了几下竹篙,便将船换了个个儿往水岸边靠上,紧跟着的船童颇有眼力见地放下衔接着岸堤的跳板。
“祁苏,这是哪了呀。”
船舫绕着护城河转了大半圈,现在显然不是在祁苏宅子附近,她没来过此处,确实认不出来。
“城南庙行镇。”
“噢。”
楚娆记得紫烟上船前说的话,站定了望远一眺,果然看到一路跟着的祁家马车,车头摆着两只灯笼,夜色中颇是明显。
大概是留意到这厢的船舫停了下来,马车一并驶慢了许多。
“两位贵客,更深还请小心过船。”船夫按例提醒了一句,退到了跳板一边静静等候。
楚娆此时却是看着这在晚风里虚浮摇晃的木板犯了难,方才是有紫烟扶着过来的,但之前酒席一开,紫烟就已经先与四九回马车上照看,那么现在。
她看了眼祁苏,想开口叫他帮忙扶,但是一看到他手里的酒壶就觉得脸似火燎,欸,早知道还真是不如索性醉了好。
犹豫之间,祁苏已经先一步踏了上去。
也罢,楚娆看着下面黑黝黝泛着粼光的湖水,左右她自己也学会游水了,这么靠岸边,想来湖水不深,就算跌了也溺不死人。
楚娆一咬牙,将要走上跳板,然而就在她以为祁苏不消三两步便能走到对岸时,祁苏却站在木板上,背对着她停下了步子。
楚娆试探地踩了上去,只踩了一脚,及至站定,祁苏都没再往前。
她又往前稍了一步,几乎是同时的,祁苏也往前走了一步,他走的极缓,每一步都跟着后面楚娆的脚步声。
有他在前面镇着,木板被男子施了力,一点都晃动不起来。
这短短七八尺,楚娆就跟在祁苏后头,稳稳当当地走到了对岸。
明明祁苏也没扶着她,但看着前面的浅色长袍,楚娆心里不知为何欢喜的很,反正她就是知道,祁苏是在故意等她。
“夫人,夫人——”是紫烟的声音。
楚娆拎起裙角甩了甩不小心溅到的泥点子,一抬头就是紫烟紧张的关切模样。
“夫人,奴婢方才想起来这跳板不好走,急着赶过来,幸好夫人您没事。”
“嗯。”楚娆瞥了眼走在前面的祁苏,低声道,“是祁苏带我过来的。”
“那就好。”紫烟回眸一顾,了然地应了一声,也学着楚娆压低声音道:“是奴婢多虑了,有公子在,哪儿还要奴婢呢。”
楚娆方才那句是怕祁苏听见刻意压低了声的,紫烟这番学着她,明显是故意打趣,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打闹玩笑了一阵,楚娆才收起性子,坐进了马车。
皎洁月色下,马车正不疾不缓地往祁宅行去,车内厢椅底下的炭盆烧的足,暖香袅袅,梅子酒入口香甜,后劲却足,楚娆被风吹散的酒意,此时登时又有些起来,又热又困的,头还有些晕眩,很是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