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光芒——希夷
时间:2019-04-26 11:21:13

  就像今天,如果魏凯芳不来,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那个有涵养懂进退的妈妈会在女朋友经历流产自杀后说那种近似诅咒的话。
  不可能是喻慕琛的授意,喻慕琛对周文菲没这么大的恨意。
  “做母亲的又不是圣人。如果我站在她的立场,我也会想,儿子跟一个手废了的重症抑郁症患者在一起,能有什么幸福?”
  “那你自己觉得幸福吗?”
  “我对幸福没什么期待,所以觉得挺好的。但你应该离你的幸福很远了。”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看到心动的女孩子,交往看看吧,”周文菲拿纸巾裹着摘除的花蕊,扔到垃圾桶,“你可以继续把我关在这儿,也还有人为你生儿育女,陪着你在科莫湖看皑皑白雪,两全其美的事情。”
  喻文卿讥笑一声:“我是找事做,要在两个女人间周旋,那个知道有你的存在还敢嫁我的人更是找死吧。”他走过去半躺在沙发上,又把周文菲拉过去圈在怀里,“你就那么害怕当我女朋友?”
  “那不是我们的共识吗?”
  “我不知道你会这样和我妈说。”喻文卿想了想,“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都只想自己承担,心思全靠对方猜。猜中了就觉得很了解,猜不中就只会折磨自己。你甘愿做一个不要身份的女人,是因为觉得给不了我想要的幸福。但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不提复合,不是还在生你气,而是想给你一段时间,好好地和王嘉溢告别。”
  他以为重情重义的周文菲需要这么一个过渡期,结果她和他一样,不需要感情的空白期。她去往台北,就能狠心绝情地忘掉他,她回到他身边,就能闭口不再提王嘉溢。他们都是特别会打包、封印情感的人。
  喻文卿太懂得那种无法说、无法哭的滋味,正因为一个人承担得太久,孤独也品得比太深,他不希望周文菲为了生存,活得这么累。
  他起身离开花房,过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咖啡色的羊皮笔记本。周文菲一看,便知那是她去年送给王嘉溢的告别礼物。怎么会在他手上?
  旧日之物像针一样戳瞎她的眼睛,泪光恍惚中,喻文卿坐在身边:“这个是他留给你的。”
  周文菲翻两页,翻到热泪滚滚,大滴地落在泛黄的内页里,将清秀的字迹晕染开。怕喻文卿会介意,赶紧合上笔记本。
  喻文卿叹口气,心道,妙,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抛弃察言观色的本能。他借口公司里还有事,先离开了,离开前说一声,“等你收拾好心情了,有些话我和你谈一谈。”
 
 
第86章 
  那本日记翻二十多页后看到王嘉然的笔迹, 他和王嘉溢唱反调,动笔就写:“你想多了,就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天真傻丫头。”太早辍学了, 连“鼻”字都不会写, 上面画了一把叉, 重新在旁边写的还是错的。
  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 周文菲想。冷不丁笑出声来,更能品味出人走后的悲凉。
  以这十八个字做开端, 王嘉然在本子上记录下许多周文菲的时刻。一开始可能是想酸王嘉溢,却因为她有了共同语言, 沟通多起来。她十九岁生日那晚王嘉然的告白还是王嘉溢怂恿的。杰米哒
  怪不得王嘉然后来总是生气, 说中了乐山的诡计。
  周文菲躺平在沙发,连午饭都没下去吃,满脑子都是日记本最后那一页乐山的素描像,他戴着无框的眼镜,留过耳的长发,有一双温柔而沉静的眼睛。
  在和人谈谈之前,喻文卿需要捋捋自己的思路。有些事情在接人回来前,他就想通了。
  比方说, 周文菲其实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在和他交往前、在离开他之后, 都能很好的安排学业、做好兼职, 和朋友相处。反而是和他在一起的几个月, 生活混乱无序。
  比方说,他对黑狗态度过于强硬, 会伤害到周文菲。黑狗不是在背后追咬,而是盘踞在她的心里,已经成为了心灵能量的一部分。
  大包大揽注定是行不通的。所以这次,他尝试着去了解,而不干涉她的治疗、行动和想法。结果——还是那个患有抑郁症的周文菲,意外地好相处了。
  对手腕的康复没什么奢求,仍旧认真地配合李医师做无聊枯燥的训练。每日的认知行为治疗栏,有条不紊地记录,和秦医生探讨她情绪上的细微之处。爬山和跑步再累,也按时打卡,不会让小刘助理为难。
  到了傍晚,会去厨房和大家一起准备晚餐。
  谢姐五十岁生日,不仅订了生日蛋糕,还把人家的丈夫和闺女请去荔山别苑做客,聊起自己在台北的街头卖艺生活,见大家都不信,还在餐桌边给人高歌一曲。谢姐高兴得给他发语音:“菲菲真的大好了,大好了,给我们唱歌呢,唱得真好。”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人人都爱的许妙妙。
  林医生的反馈更好。
  周文菲开始诉说童年的养育环境,谈及她自身的超我、自我和本我。
  她意识到她的整个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都在尽全力打造一个异常强大的超我(社会规范道德价值观的内化,可以看作内心的父母或是权威者)。她说很多人离开父母就能发展自我,但我离开我妈妈,我心里住着一个比她还严苛的妈妈。
  她还有意去做自杀干预的热线志愿者。林医生不太赞同她现在去,因为心理还不稳定,很容易被感染。喻文卿也不想让她去,哪怕以后情绪稳定也不想让她去。他永远有私心,希望她能离人间的黑暗和绝望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自己的感知就更多了。
  他本以为他会得到一个扯掉伪装,露出满身芒刺的女孩,拒绝他的靠近,再度逃亡,所以他在“禁锢人身自由”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不是。离开他八个月的周文菲,脸庞上的青涩稚嫩渐渐褪去,性格里的温柔纯真一点不少。
  他人在院墙外面轻咳一声,隔着大门和院子,坐在餐厅里的周文菲就知道他回来了,吩咐谢姐上菜。
  晚上睡觉夜醒,翻个身或者就是呼吸节奏不一样了,她便能觉察到,手从腰侧伸进来反搂他。
  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菜肴,什么香味的沐浴露,甚至是什么样的做/爱姿势。知道他何时需要安慰,何时需要拥抱,何时需要独处。
  她乖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蹦回他心底的那只小兔子。
  当然也捣点乱,在他忙着回邮件的时候,钻进他的怀里来哈气,趁他接电话的时候,憋着笑咬他的喉结。
  喻文卿说:“行,我都记着,以后都要算账的。”
  她吐舌头说:“你算不着,我没有工作要做,也没人打电话找我。”
  “那就床上算账。”杰米哒
  她娇哼一声:“这个对我来说,算不算都一样。”
  喻文卿想起来:“你为什么叫我野兽先生?”
  “婧姐说的,她说你在床上就是只野兽。”
  喻文卿看周文菲的神色,像是故意说给他听来看他反应。翻天了,不立马给点颜色看看,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下回会讨论得更过份。
  周文菲已经躲去被子里,死活不出来。
  喻文卿隔着被子听着她娇笑喘喘,恍若隔世。
  王嘉溢的日记中说很多周文菲的兴趣,性格,会探索她语言和行为背后的想法,而不是简单地把不合常理之处怪罪于抑郁症。
  为什么他只看到她的抑郁症?忽略她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
  且抑郁症,就真的很难相处吗?
  他不伸手去拽去惹,那条黑狗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呆在心底,并不出来打扰众人。他仿佛都能听见那条黑狗在盯着他说:“为什么一定要驱赶我?为什么不能在我安静的时候不打扰,暴怒的时候安抚,绝望的时候陪伴?”
  这么一想,喻文卿整个人都骤然轻松。
  这世上有许多的疑难杂症,病人和家属到底是要穷尽力气追求彻底治愈,而是以较小代价赢得终生可控?为什么不能接受“抑郁是周文菲情绪世界里的一部分”就像“降糖饮食是糖尿病患者人生的一部分”?
  对他来说,有些事情只要想通一个点,就可以哗啦啦推倒一大片。
  酷热的八月很快就过去了。
  有天下午在S市会议中心开完会,喻文卿便直接回别苑。在花房的周文菲听到脚步声出来看,见是他后,脸上笑得明媚,左手在他眼前摊开,并排的四个手指一起往内扣,幅度很小,但终于有点起色了。
  喻文卿拉着她这只手看。周文菲说:“内弯的幅度再大一点,就可以和大拇指扣在一块了。”
  她半躺在藤条椅上,喻文卿蹲下来按摩她的手指,一个个地从指根推到指尖。“按照医师的要求做,别给自己加戏,肌腱断了,还得再去接一次。”
  周文菲今天穿得素净,戴在手上的不是护腕,而是一条雪青色的印花真丝围巾,绑了个蝴蝶结。等喻文卿去扯它时,手往回缩了,但没有缩回去,还是搁在藤条椅的扶手上。
  围巾打开,那条还很鲜红的疤痕露出来。周文菲连睡觉时都会戴着护腕,喻文卿很少见到它的样子,他也不愿见,因为没办法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伤口。要对它多点关心,就必须面对它背后的意义。
  他手指轻轻触碰:“疼吗?”
  “早不疼了。”周文菲还是不习惯把丑陋的伤口展现在他面前,急急拿围巾去覆盖。喻文卿帮她绑好,边绑边说:“我买了一块墓地。”
  周文菲愕然,墓地当然是给她买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在他去台北之前?也算他计划的一部分?
  “不是。那时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还会去想你死后怎么安葬的事?”喻文卿也躺到藤条椅上,“在埔里的陵园看到王嘉溢的墓碑,就有想法,也许下一次我该为你准备了。正好这两天有空,便去墓园看一圈。”
  “你担心我还会再自杀?”
  “你敢打包票,你不会再自杀了吗?”
  “我不知道。”这一刻不想,但命运无常,人是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再等着的。杰米哒
  “那今天能聊聊这件事?”喻文卿问道。
  林医生说对了,他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一个人“秘而不宣”的自杀永远列入可控范围。如果自杀是个深渊,与其一直对她采取敌对行动,任她孤零零站在边缘,还不如两人并肩站立,一起面对它。
  “妙,如果哪天,你真的觉得活不下去,想一死了之,我能接受你的决定。”
  周文菲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那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力气救我?”
  “因为我不接受你不死在我的身边。接受你的自杀,但是不接受你离开我去自杀。懂吗?妙妙,这是我从此以后的底线,别碰它。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自由,挑断多少次手筋,我都会接回来。”
  “反正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今天我得了癌症,是应该偷偷摸摸出去跳河死;还是和你商量怎样把最后的时光过得尽量不留遗憾?如果死是你我必须面对的事情,你想要哪种?”喻文卿抬起她下巴,好久不见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你说我监控你,做什么事都不用和你商量,你又和我商量过什么?你连生死这样的大事,都把我关在门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只会说,死——想都别想。”周文菲抽了抽鼻子,“如果我死在你身边,你会怎么办?”
  “给你开追悼会,如果你交的朋友太少,可能都没什么人来参加。然后把你葬在墓园里,墓碑上写……”喻文卿想了想,“一生挚爱。你知道人死的时候,总是会把话说好听点,这样就没人在意我控制了你很多年。”
  “那之后呢?”
  “之后,接着回来过这浮夸的生活,”藤条椅的宽度只够喻文卿一个人躺下,他干脆把周文菲捞在身上,这会隔着裙子捏着她的屁股,“你还怕有钱男人的生活过得不精彩?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戏瘾不要太重。我可能会伤心一阵子,但不会为你孤老终生。”
  周文菲被他说得“扑哧”一笑,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掉落。
  喻文卿怎么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知道她被那句“你死的时候有为文卿想过吗?”压得喘不过气来。
  喻文卿接着说:“你现在可以列计划了。人生必尝的五十道美食,必去的五十个景点,必做的五十件事。知道我有钱吧,无论是去南极看企鹅,还是去北极去看极光,我们都可以去。计划做详细一点,时间留充裕点,别太赶。”他心道,真的不急,慢慢来,最好是这一生。
  周文菲脸埋在喻文卿的胸膛上,一句话也没说。
  她可以和王嘉溢、林医生谈论她的自杀,但不愿意和喻文卿谈。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责任心爆棚的人说“这件事你不用担一点点责任,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还觉得像喻文卿这么强大又无情的人,肯定理解不了她当时的想法。当然她也不强求他了解。她很怕谈着谈着,就到了喻文卿最熟悉的那条路上:“妙妙,你听我的,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来帮你解决。”
  她没有问题,她只有灵魂突然从现实生活中逃逸出来,在无声无色的世界下坠,不指向任何具体的痛苦。
  但今天喻文卿没有把她的自杀等同于弱者行径,哪怕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也在试着理解她,并且尊重她。
  对于一个“喜欢你就要把你一切都管起来”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创世纪的第一步了。
  周文菲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独一无二地被爱着。
  在外人看来,她就是被喻文卿圈养的一个小情人,但这次比上一次,她还要心甘情愿呆在他身边。不为什么,她想好好回报这份爱。回报就好了,不需要身份,不需要未来。可她也有底线。这底线,必然和喻文卿想要的幸福有冲突。
  “我不打算生小孩。”
  那天,周文菲说让另外的女人给他生儿育女,喻文卿就知道她是这么打算的。但听她真的说出来,心里仍免不了长长的一声叹息:“那就不生吧。”
  “可你想要孩子,你想把在青琰那里缺失的,都给补回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