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格转过身看着孟觉明,钥匙扣套在食指上转着圈,然后冲三楼大喊:“爸,我回来啦。”
老房子楼道黑,舒格从小就喜欢还在楼下的时候就喊家里人给她开门,目的是壮胆。舒沛文果然在上面应了,他走到阳台上往下看,看见孟觉明,朝他尴尬地“嘿嘿”一笑。
孟觉明跟舒沛文打招呼的间隙,舒格钻进了楼里。一分钟后,孟觉明也上了楼。
何春蓉在客厅里追某大型宫斗剧,看得正神伤,看到舒格跟孟觉明前后脚进了家门。她跟舒沛文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都显得十分茫然。
“拆线了?”何春蓉几天没见到女儿了,首要事情还是关心她头上的伤。
舒格打开冰箱拿了瓶牛奶,边喝边摘了帽子给何春蓉看伤口,“已经好了。”
“你给觉明也拿一瓶。”何春蓉又对舒格说。
“你喝吗?”舒格咬着吸管看着孟觉明。
“天气也不热,凉的东西你慢点喝。”孟觉明答非所问。
舒格猛吸了一口牛奶,跟何春蓉讨论着电视剧情,将孟觉明晾在一边。
舒沛文见状,给孟觉明倒了杯牛油果奶昔递过去,说:“这是你师母晚上刚做的,就剩一杯了。”
舒格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牛奶,又瞥一眼那杯奶杯,咬着吸管,心思溢于言表。孟觉明立刻将奶昔推到她面前,“你要是还喝得下去,这杯给你。”
舒沛文和何春蓉再次交换眼神,两人都有种时空穿梭感,就像回到了舒格和孟觉明小时候。那时候的孟觉明就常常把吃的东西让给舒格。
见舒格对孟觉明的态度太过冷淡,未免冷场,舒沛文只好担起了跟孟觉明聊天的重任。
听他们交谈,舒格才知道,孟觉明现在住的这套小房子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卖掉了,后来他回国,自己又将房子买了回来。舒格搞不懂他为什么要买这套旧房子,孟觉明又说:“这房子我原本是买给自己养老的。”
何春蓉听了这话,笑道:“你这孩子,想的也太远了,以后成了家生了孩子,自然有人给你养老。”
孟觉明很快喝完整杯奶昔,放杯子的时候看似无意地瞥了舒格一眼,说:“是,现在想法变了。结婚以后这房子就租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舒格起身往卧室里走,边走边对何春蓉吐槽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一点逻辑都没有。”
孟觉明看着舒格的背影,无奈地冲何春蓉笑了笑。
临睡前,舒格收到孟觉明发来的一张照片,拍的是他的旧书柜,上面有舒格曾经乱贴的贴纸和她喜欢的成套漫画书。房子易过主人,舒格不知道这些老古董他是怎么留存下来的,放大照片去看,上面竟然还有一张两人以前拍的大头贴。
舒格没有回复,没过多久,孟觉明又发来一条消息——“什么时候来看看?”
那套小房子里有舒格难以忘怀的记忆。比如她第一次吃孟觉明煮的东西,又比如她有次来大姨妈,孟觉明替她洗掉了她不小心弄脏的沙发套……
舒格曾经以为,她跟孟觉明可以一辈子都保持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尽管那时候的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朦胧的爱情和无理由的占有欲。
*
舒格很珍惜自己的灵感,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笔记本电脑理了理近期几个项目的进度,又修改了几个方案的关键点。她凌晨四点才睡,醒来已经十点半,迷迷糊糊中,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是姜芮。
姜芮是特地来找舒格并跟舒沛文道别的,她今晚要出发回洛杉矶。她还特地给舒沛文和何春蓉各带了一份礼物,表示对他们复婚的祝福。
舒格简单洗漱之后坐下来陪姜芮聊天,两个人的表情里都看不出那天晚上的任何痕迹。坐了一会儿后,姜芮提议去学校里转一圈。舒格知道她有话想说,放松了心情,打算跟她好好道别。
周日的校园很安静,只有一小部分高三学生主动来自习,。他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拿着零食抱着课本,一路嘻嘻闹闹地进教室。
教学楼一楼的展示橱窗里至今仍贴着孟觉明和姜芮的照片,他们作为附中的优秀毕业生,优异的成绩将长久地镌刻在校史里。姜芮走到自己的照片前停下脚步,脸上神色变得既安静又温柔。
舒格看着照片上十八岁的姜芮,再看看旁边十八岁的孟觉明,他们俩从那时起就并肩而立,而她却连在他们那个世界里留下姓名的机会都没有。
“你爸那时候就说过,我不是悟性很高的学生,能考高分完全靠勤奋。”姜芮侧过头看着舒格,笑了笑,“那时候虽然学习很苦,可是回想起来,真的是一段好时光。”
舒格抬手遮住头顶的太阳,背靠着橱窗看着远处的操场,“优等生都怀念母校,反正我回忆附中的生涯都是噩梦,每次考试之前我都想死。”
姜芮笑出声来:“小师妹,你真的一点也没变。”
“我要是后来再长高一些,可能你们就不会这么认为了。都十几年了,怎么会一点也没变呢。”
姜芮说:“骨子里的东西没变,这一点,你跟觉明真的很像。”
很像……舒格觉得这话她没法接。
两人往三年七班以前的教室走,路过舒沛文曾经的办公室时,姜芮对舒格说:“有一次你趴在舒老师的办公桌上睡着了,觉明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你,我看了他多久,他就看了你多久……”
从姜芮口中听到自己和孟觉明的过往,舒格头皮一阵发麻,姜芮又挽着她的胳膊:“我已经三十岁了,早就过了纠结感情的年纪,你不用觉得尴尬。”
舒格笑一下:“我从来都没觉得孟觉明会是我们俩之间的障碍,我们三个也不是三角关系。”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我今天想跟你说一些话,是不希望我成为你们俩之间的障碍,以觉明的性格,有些事情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正题总算引入,舒格莫名觉得耳朵发烫。有时候她真的很讨厌自己这个毛病,所以她总喜欢在心里焦灼的时候把帽子戴上。
“学姐,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跟你说说心里话吧。”舒格硬着头皮看了一眼姜芮,示意她往天台的方向走。
“孟觉明这些年的经历后来我都听说了,其实我想过,如果这些年我没有跟他失联,我一定做不到像你这样为他付出,更做不到替他来说话。”舒格语速比往常慢,生怕自己话里的逻辑不准确,她笑了一下,“你比我们俩都有勇气,说得到做得到,我们三个,只有你有资格谈论喜欢跟爱。”
这里是五楼,站在天台上可以看见整个学校的风景。舒格双手撑在栏杆上,眯着眼看对面楼上飞起来的灰鸽。这句话说完,她心里的焦灼一下子褪去。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吹乱了姜芮的长发,舒格侧头看着出神的姜芮,对她微微一笑:“学姐,你真好看,其实没有变的人是你。”
爱一个人需要能力,做不到都是空谈。舒沛文和何春蓉始终相爱,却也因为脚步不同而分开十多年。舒格去不了北京,更去不了美国,孟觉明不会为了她不去北京不去美国。他们都没有错,只是满足爱的能力还不够。何况除了距离,还有青春期的心结与迷茫,还有后来的跌跌撞撞。
舒格用最真诚的态度跟姜芮谈孟觉明,姜芮本想说一些劝慰的话,却发现她根本就不需要。楼对面的灰鸽来回飞行,她们在天台上吹了许久的春风,看了鸽子无数次起落,渐渐平息心里因孟觉明荡起的涟漪。
临别前,舒格将姜芮送到校门口,在她上车之前抱了她一下,“学姐,一个人在美国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们。”
姜芮坐进车里,对舒格说:“希望我们都能幸福。”
“一定会的。”舒格跟她挥手道别,静静地注视着这辆车汇入拥挤的车流。
回家的路上,舒格收到Lisa发来的十几条语音,每条最后都是催她赶紧复工。舒格绕着操场聆听Lisa的工作指示,忽然一个篮球砸在她的脚边。她一回头,孟觉明正跟一帮高中生在打球。
舒格将篮球踢远,继续往前走。孟觉明跑过来捡球,将外套搭在肩上,追上她跟她一起往前走。于是舒格给Lisa拨了语音电话过去,先是聊工作,然后闲扯,一直走到家楼下,没给孟觉明一丝开口说话的机会。
孟觉明抱着篮球听了一路,待舒格放下手机后,他问她:“你领导啊?”
舒格上了二楼,回头看着孟觉明:“姜芮学姐要回美国了。”
孟觉明说:“刚刚看到你在门口送她了,前天我跟她已经道别过了。”
舒格继续往前走,根本不想再说话。走到家门口,她终于忍不住对孟觉明说:“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出现在我面前,看久了真的好烦。”
“我没有故意要出现在你面前,是你爸要我中午去你家吃饭的。”孟觉明解释说。
舒格拿出钥匙打开门,无情地将孟觉明关在了门外。
☆、20
孟觉明走了。舒沛文去阳台上看的时候,他一边拍着球一边出了院门。
舒格内心毫无波澜,她对舒沛文说:“做朋友可以,别的你就打消念头。我自己的事情我心里有数。”
“你可以拒绝他,但是该给的面子要给他,他毕竟是个男人。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你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对待他。”舒沛文劝道。
“我看他才是你亲生的吧。”舒格剥了个柑橘分成两半,一半递给舒沛文,“欲拒还迎的事情我做不来,我不想跟他好就是不想跟他好,他要受不了就别追啊。”
“啧,你这话我听不懂了,那你到底是希望他追你还是不搭理你?”何春蓉从厨房探出头来问舒格。
舒格慢悠悠地撕着柑橘上的橘络,“我希望你们能多关心一下你们闺女的内心世界,她很充实,不缺男人,更不缺孟觉明这种她早就放弃了的男人。”
电视上正播着某部爱情连续剧,属于第一次看也能看懂的剧情。男主角与女主角分分合合无数次,所有狗血都上演过,每次分手都斩钉截铁,每次和好又痛哭流涕,最后的结局必定是历经苦难的完美大团圆。
生活也是一出连续剧,可因为主角情绪无人买单,后续剧情往往会趋于平淡。特别是舒格和孟觉明这类唱惯了独角戏的人,演感情戏注定会格外吃力。破镜可以重圆,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镜子,没有破碎,也就没有团圆的必要。
晚上的聚会孟觉明迟到了,他没解释原因,主动自罚了三杯。他喝酒脸颊会微微泛红,眼睛里也会起一层薄雾,看人的时候会显得格外认真。
孟觉明一晚上没看舒格。他跟往常一样,话很少。今晚焦点是何春蓉和舒沛文,魏然他们一直在起哄,他就做个看客,筷子也不怎么动。因为喝了酒,他更是很少笑。中途他离席了两次,两次都是去接电话。回来时严子昂问他怎么了,他说是工作上的事情,语气稀松平常。
孟觉明有个小习惯,不喜欢当焦点的时候,为回避他人的目光,喜欢卷自己的衬衣袖口。他今天穿了件深灰的衬衣,袖口两次被他卷到胳膊肘,卷得很不平整,再放下来的时候起了很多褶皱。
舒格生理期,方晴岚特地给她点了一壶热红枣茶。别人敬酒她就喝茶,一桌子人只有孟觉明完全当她是空气,连茶也没跟她喝一杯。
她几次视线落过去,孟觉明都是胳膊肘撑在餐桌上,看着说话的人来回玩弄自己的手指。他肤色白,手指指节长且干瘦,据说为了缓解手指多动症,小时候还被迫学过钢琴。他的确喜欢频繁活动自己的手指,手里如果有一个东西,哪怕是一张小卡片,他也能来回折叠玩一两个小时不停。
舒格曾经问过他原因,他说活动神经末梢促进小脑发育。后来舒格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舒沛文唯一一次当班主任就是教这帮学生,师生感情格外亲厚。今晚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散场时三三两两搂在一起叙旧,分外动情。
魏然搂着孟觉明的脖子小声跟他说了句话,他捏了捏魏然微醺的脸,难得露出今晚第一个真挚的笑容。魏然又说:“子昂是个不着调的,晴岚也够呛,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孟觉明看了舒格一眼,她正在用手机软件叫车。明天要走,她下午把车还给舒庆文了。
“开我的吧,免得我叫代驾了。”孟觉明走过去把车钥匙递给舒格。
舒格头也不抬:“你不是嫌我技术差嘛,把你的车擦了碰了,我可赔不起修车钱。”
“保险会赔。”孟觉明冷冰冰地说。
上车后,孟觉明帮舒格调整了一下车座的位置。两人靠近时,舒格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他的脸仍旧泛着红,一双眼睛自带秋水。
“觉明,你没喝多吧?”坐在后座的舒沛文问孟觉明。
“还行,在北京几年,酒量练出来了。”孟觉明说。
“你们工作还需要喝酒啊,做你们这一行,不都是人家找你们咨询嘛。”何春蓉又指了指舒格,“喏,这个才是要舔客户的。”
孟觉明看向舒格,明明是个新手司机,硬是开出一副老司机的姿态,超车变道根本不带怵的。
他说:“做哪行都不容易。工作上倒不怎么喝酒,只是北京老同学比较多,大家聚在一起难免会折腾,有时候同行想交换点内幕消息,也必须得喝点。”
孟觉明对舒沛文和何春蓉说话,从来都是诚诚恳恳。舒格近期对他很多新的认知都是从他们的谈话中听来的。
舒沛文又问他:“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休息一段时间后总还要找工作的吧?”
孟觉明坦言相告:“想自己干。”
“自己创业啊,那挺好的呀,你聪明,能力又强,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何春蓉对孟觉明的赞美从来都不吝啬。
舒格觉得她妈跟念台词似的,从后视镜里瞥了孟觉明一眼,他的视线刚好迎过来。
“车停你们小区里?”舒格趁机问他。
“先送他们回去吧,我看舒老师也喝多了。”孟觉明揉了揉太阳穴说。
舒格本想把车停在自家楼下,让孟觉明明天过来开,结果快到目的地时,这人竟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