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同届子弟碍于他高贵身份,表面上不敢得罪他,暗地里却没少议论过穆王府的是非。譬如穆王如何偏宠妾室与那妾室的儿子,如何冷待灵樱长公主及其子,以致灵樱长公主与穆王夫妻反目,伤心之下远走洛阳独居。更有甚者,言穆王与那妾室才是真爱,且早有与长公主和离的打算,无奈长公主以势压人,不仅恼羞成怒的撕了和离书,还暗施毒计报复那妾室,险些害其流产。穆王由此心生怨怼,不仅对长公主深恶痛绝,连带着对穆玄也心生厌恶,动辄苛责。
  诸如此类陈芝麻烂谷子的穆王府辛密,被那些猎奇心盛极的子弟们描绘的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仿佛他们亲眼看见了一般。
  夭夭虽没亲眼见过穆王与灵樱长公主到底如何,可却偷偷瞧见过穆玄背上那些鳞次栉比的鞭伤。更别提穆玄那十根常年带伤的手指头了。以穆玄的资质与用功程度,穆王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在夭夭看来,分明就是如传言说的那样:偏疼妾室之子,苛责嫡子。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事又惹得他心情不佳。夭夭更纳闷的是,他既然心情不好,为何还会将她叫来吃饭。
  莫非,这一来一往的,穆玄还真对自己这个冒牌的菖兰郡主产生了不可言说的情愫?所以想借倾诉之机,增进彼此感情?
  夭夭敲了敲脑袋,连忙将这种可怕的想法从脑中驱散。
  堂倌很快端了两盘热气腾腾的墨鱼饺子上来,蘸料除了醋碟,又多了一碟鲜红油润、辣香四溢的酱料,想必就是传说中的蜀蒟酱。
  穆玄终于收回视线,转过脸时,俊面之上的阴沉已一扫而光,嘴角一挑,自顾夹起一只圆滚滚的饺子,在他自己那碟红油里滚了滚,道:“凤掌柜最爱搜罗四方美食,上次一听郡主提起此酱,便迫不及待的跑到蜀地去寻找。还专门带了伙计过去跟着当地百姓学习制作方法。郡主以前既然常吃此酱,便帮他品鉴品鉴这味道是否正宗?”
  说着,他伸筷把那只蘸好酱料的饺子送到夭夭手边的白瓷碗里。
  浓郁的酱脂香钻入鼻尖,混着熟悉的藤椒香和蒜香,夭夭早就馋的不行,立刻夹起饺子,往酱料最厚的地方咬了一口。
  大约是太久没吃过蜀地的蒟酱,夭夭辣得直吐舌头,卖力地吸了好几口冷气,才稍稍缓解了些许舌尖的麻辣。吃到最后,连眼圈都红红的,眸中沁满水色。
  “真是没想到,有一日我会在邺都吃到如此地道的蜀蒟酱。这位凤掌柜可真是个有心人。”这味道实在牵出太多的前尘旧事,夭夭强忍着鼻尖泛起的一阵酸意,笑嘻嘻称赞道。
  穆玄盯了她片刻,笑道:“日后,郡主若想吃,随时来买便是。”
  夭夭点头,拿筷子一下下戳着碗里的一只饺子,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世子今日找我来,当真没有其他要事了么?我看世子似乎有心事。”
  她忽然抬起头,一脸仗义的道:“总把事情闷在心里,会憋坏的,不如世子说出来,让我帮你想想主意。”
  穆玄本是因为今日宁嬷嬷的一番话而心绪起伏,难以平静,此刻见夭夭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忽然暖融融的,连沉淀在深处的那些不快和郁闷都消散了不少。
  默了默,他一挑嘴角,道:“无事,就是最近碰到桩棘手的案子,有些疲累罢了。”
  夭夭便继续戳饺子,直到将整张饺子皮都戳烂了,才硬着头皮问:“上次在街上你将他打了一顿,可有惹上什么麻烦?”此事她耿耿于怀,之前在摘星楼遇见时就想问了。当日之事,毕竟因她而起,若真是给穆玄带来什么极糟糕的后果,她罪过可就大了。
  见她还知晓关心自己安危,对宋引也只是以“他”相称,穆玄心情忽然变得很不错。
  “不必担心,算不得什么麻烦,已经解决掉了。”
  他嘴角微扬,甚愉悦的道。
  夭夭心里的那块大石这才慢慢卸下。同时也有些怅然若失。这么多年过去,穆玄还是有很大变化的,比如跟以前相比,他似乎爱笑了一些,接人待物也面面俱到,十分合体,不像以前总给人甩脸色。
  当年在太平观时,他怎么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愉快的同她玩耍呢。
  夭夭有些郁闷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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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瞧着距下月的婚期不到十日,姜氏忙得席不暇暖、昼夜颠倒,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总算赶在月底前把女儿的嫁妆张罗齐全了。最近几日,都在和府中一众丫头婆子一起,通宵达旦的给女儿缝制嫁衣。
  可怪的是,西平侯府这边忙得热火朝天,东平侯府那边却毫无动静。虽说这桩婚事定的匆忙,但两府毕竟都是勋贵之家,既然明媒正娶,无论时间多么紧促,三书六礼是必不可少的。
  今日秋雨延绵,姜氏缝到午后便觉腰背酸痛,似乎是以前生产时落下的病根又犯了,便暂停活计,让荣嬷嬷扶她到廊下小坐。
  荣嬷嬷仔细替她揉捏肩背,心疼的道:“奴婢挑的这几个婆子,女工都是数一数二的,小姐大可放心交给她们去做,何苦非得亲力亲为?这身子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
  姜氏叹了声,心事重重的道:“奶娘大约不知,以前我虽也担忧菖兰的婚事,可那担忧大约同世间其他母亲没什么两样。长在自己身上的肉,生生割掉送给旁人谁不心疼。可自从菖兰出过那次事之后,我就不只是担忧,而是真的害怕了。”
  “我真害怕,一个不察,再出点什么差池……”
  姜氏又忧心忡忡的叹了声,便问:“午后可去门房那儿问过?宋家可有人过来?”
  说完,却又自顾道:“这么恶劣的天气,应也不会过来的。”
  荣嬷嬷看着姜氏殚精竭力的模样,愈加心疼,同时也难免有些怨怪东平侯府。这都多少天了,三书六礼一样没见着,除了孟老夫人与东平侯夫人当日口头上的达成的约定,那宋二公子至今未派人正式上门提亲,更别提聘书了。东平侯夫人收下郡主的庚帖以后,也一直未将宋二公子的庚帖送来,不知是忘了还是打算直接省了这一步。
  就算那些虚礼都不重要,可纳征总是必不可少的罢。西平侯府的嫁妆都已装点妥当了,东平侯府却还没将彩礼送来。这摆明有些欺负人的意思了。
  孟老夫人为了这事儿也是寝食不安,之前派人去打探了两次,都回报说东平侯夫人上山礼佛去了,要到下月月初才回来。宋二公子自从上次在街上被人打伤,这段时间一直在府中养病,避不见客。何况正式成亲前,男女双方总要有些避讳,孟老夫人也不好直接拿这事儿去问当事人。
  如此一拖,就这直接拖到了现在。
  “外面寒气太重,奴婢还是扶小姐回屋里歇着吧。”
  姜氏揉了揉发沉的额角,道:“我心里烦,就想在外面坐坐。奶娘,你去海棠院瞧瞧菖兰回来没?不是去取点心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荣嬷嬷应下,又取了件厚实的氅衣给姜氏裹上御寒,才往海棠院去了。
 
  第42章 诗会
 
  东平侯夫人其实是被章太妃叫去山上礼佛的。
  章太妃相貌平平, 为人木讷老实,在先皇朝时并不得宠, 直到先皇薨逝时还是个不起眼的嫔位。但因她性情温良,在先皇最宠爱的阮贵妃因巫蛊之案被打入冷宫后, 并未像后宫其他妃嫔一样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而是不计自身祸福,主动恳求抚育阮妃的一双儿女,从而成为新皇继位后唯一得到善终的先帝妃子。
  当年阮妃的那双儿女,正是如今的圣上和灵樱长公主。
  今上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生母阮氏平反冤案,诛杀当年密谋此事的张皇后一党。至于当日依附于张皇后的那些妃嫔们,或被下令为先帝陪葬, 或被以其他罪名赐死,或被发配到东陵为先皇守灵。只有章嫔因抚育今上与灵樱长公主有功,被擢升至太妃位, 尊章太妃,一应吃用礼遇等同太后。
  章太妃却并不贪恋这份姗姗来迟的无上荣耀, 待新朝稳定之后, 便主动请求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到兰若寺斋戒礼佛, 为今上和长公主祈福。
  自入兰若寺,章太妃几乎断绝了和外界的来往。这次她老人家突然开了尊口,东平侯夫人就是心里再多惊讶和揣测, 也是断不敢不来的。
  章太妃修行之处在静心院,内里结构简练,一间卧室, 一间禅房,和一间茶室。院中还有一个小库房,用来堆放杂物。负责照顾太妃日常起居的,也都是原来太妃宫中的老人。皇帝嫌那两个嬷嬷年纪太大,不止一次要送几个年轻机灵的宫女过来侍候,都被章太妃推拒了。
  “都是正当碧玉年华的好姑娘,你若不喜欢便放出宫去,何苦让人家来山上跟我这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的老婆子呆在一起?”章太妃如是说。
  此刻,东平侯夫人便是坐在那间干净简洁的茶室里,惴惴不安的等着章太妃出现。
  “是云霄来了吧。”
  大约一炷香.功夫后,一个身穿素衣、满头银发的妇人从外面进来了,手中握着串小叶紫檀念珠。
  “云霄见过太妃。”
  东平侯夫人慌忙站起来,面朝着茶室门跪了下去。
  “快起来,快起来。我已是尘外之人,受不起你们这些大礼。”章太妃笑着让人把她扶起来,自己先在榻上坐了,道:“这一路过来累坏了吧,快吃口茶。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件要紧事和你商量。”
  “太妃若有吩咐,直接让人知会云霄一声便是,何须耗费心神亲自和云霄说。”
  东平侯夫人恭谨的站在榻边,笑道。她面上虽不动声色,听到“要紧”两字时,还是忍不住心绪一紧。
  章太妃道:“不过说两句话,动动舌头的功夫,哪儿耗得了什么心神,你快坐下,别老站着了。在我这儿可不许拘着。”
  东平侯夫人这才贴着圆凳一角坐下。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大。”章太妃叹了口气,向来淡静的面上难得露出几许伤感:“想必你也听说了,昨日夜里文昌伯太夫人去了。”
  “是。”
  东平侯夫人垂目应了声,有些不明白为何章太妃忽然要与她提这个。
  “你也知道,皇帝是个重情的人,之前为了不让文昌伯府的事连累到太夫人,特意把她送到了洛阳行宫那边。谁成想才这么些日子,太夫人竟旧疾复发,没等到医官过去,就撒手人寰了。”
  章太妃拿软巾拭了拭眼角。
  东平侯夫人哪里还坐得住,立刻站了起来,到榻边劝慰道:“太妃节哀。太夫人死于旧疾,而非文昌伯府之祸,也算是善始善终,寿终正寝。她老人家泉下有知,定不忍看圣上和太妃如此伤心。”
  章太妃点了点头,抚着她手背道:“我也是如此劝圣上的。圣上却说,他最伤心的莫过于文昌伯府子孙不肖,以致太夫人死后,连个给她守孝送终的人都没有。我怕皇帝伤心过度再伤了身体,便提议在宗室之中挑选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儿郎,过继到太夫人名下做义子,为太夫人守孝祈福。皇帝听后也觉得是个好办法,这才稍稍缓解了些悲痛。”
  “这、这倒的确是个好法子。”
  东平侯夫人有些勉强的笑道。
  章太妃慢慢拭干泪,殷切的望着她道:“我听说,你素为严母,教导有方,东平侯府的两个小子都是仪表堂堂,年少有为,在这一拨子弟中很是出类拔萃。你可愿过继一子到太夫人名下,帮着皇帝渡过这次难关?”
  “我……”
  东平侯夫人脸色一阵青白,绞着帕子默了好半晌,才浑身力气似被抽干一般,嘴角颤颤抽动着笑道:“只要能为圣上分忧,云霄做什么都愿意。”
  次日雨停,东平侯夫人带着章太妃赏赐的一卷《南华经》下了山。据说,那经书是章太妃亲手抄写的。
  行至山脚下时,她忽命停轿,继而冲出轿帘,发疯般将那经书撕得粉碎,跪伏在地上,嘶声大哭。
  她其实也是先皇的公主,当今圣上的异母姐姐,本该是荣贵加身的长公主,却因为她母亲当年曾依附皇后张氏陷害阮妃,而像个蝼蚁一样谨小慎微的活着。
  先皇子嗣众多,从不知有她这个女儿的存在,反而将那罪妃阮氏之女视为掌上明珠。同是嫁人,灵樱可以随心所欲的嫁给位高权重、惊才绝艳的穆氏大公子,她却只能嫁给一个碌碌无为、毫无实权的侯爷。她们同日出嫁,邺都所有百姓的目光都聚集在天家和穆氏那场足以轰动整个长安城的婚礼上,根本无人关心另一场婚礼和另一个公主。
  等到了新朝,当今圣上一面毫不留情的诛杀张皇后一党,另一面却以年幼无知为由,留她性命,向世人彰显他的宽宏大度。
  可皇帝却从未给过她一国长公主该有的荣贵。
  现在需要给一个本该是罪妇的太夫人过继义子,皇帝倒是想起了她。那文昌伯太夫人明明是皇帝和灵樱的乳母,就算找人守孝,也该从穆王府去找,凭什么从她东平侯府找。说到底,还不是皇帝舍不得让灵樱的孩子背负这个带着污点的身份。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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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用完早膳,夭夭便在海雪的陪同下赴云裳阁参加诗会。
  她今日梳垂挂髻,外穿绯色的烟罗衫,内衬浅桃留仙裙,纤腰以一段云锦带束就,耳上还挂着一对东珠坠,唇上则涂着上次在摘星楼新买的波斯口脂。从头到脚皆如雨后海棠般娇美动人。
  琼华是云裳阁的常客,因饱读诗书,文采过人,几乎每月都要邀着京中贵女在三楼的雅室办一两场诗会,名曰以诗会友。
  在夭夭看来,诗会这种活动简直无聊透顶又浪费时间,有这功夫还不如到山上打打猎,既能锻炼筋骨,又能吃到各种野味。
  云裳阁一如既往的客满为患,夭夭行至三楼,说明来意后,立刻有堂倌引着她到一处颇宽敞的雅间前。
  雅间中间摆着长长一张长案,上面铺满纸墨笔砚等物,众贵女正站在长案两侧,或悬腕写字,或交头接耳的指着某本诗集的某一页议论。
  夭夭一进来,众女目光立刻齐刷刷朝她投来,或讶异,或鄙夷,或复杂,不一而足。原本热闹的雅厢也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她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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