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穆玄怔住,片刻,目无波澜的道:“臣谢陛下恩典。”
  没瞧见意料中外甥欣喜若狂的神色,惠明帝有些意外的问:“怎么?你又反悔,不想要这门婚事了?”
  穆玄摇头,道:“臣……很高兴。”
  惠明帝点头,拍拍外甥肩膀:“高兴就好。只是,这桩婚事朕虽能做主,你也须得告知姐夫知晓才好。”
  
 
  第70章 心结
 
  回到穆王府, 已是日暮时分。
  夕阳如火,将坠未坠, 将西面半边天空都染成赤金之色。
  顾长福自去向穆王禀报情况。穆玄则立在府门前,默然望着西面天际, 直到日坠西山、暮色四合,最后一缕余辉也被吞没,才嘴角一扬,举步往府内走去。
  刚转过影壁,一道娇笑声传来:“扶摇见过世子。”
  穆玄嘴角笑意消失,拧眉,循声一望, 果见前方游廊上立着一个穿鹅黄绒衫的美貌少女,容华娇艳,目若朗星, 嘴角噙着抹俏皮的笑,正毫不避讳的望着他, 堪称大胆。
  这个时辰, 游廊上虽掌着宫灯, 可依旧属于人迹稀少的昏暗角落。这少女连侍婢都不带,便挥着香帕,仪态万千的倚栏而立, 恰挡住他去路,显然不是“偶遇”这么简单。
  “扶摇听说世子这两日在祠堂养伤,心中实在担忧的厉害。本想着亲自去探望世子, 可姨母说王府规矩森严,外人是不能进入祠堂的。扶摇只能日日焚香斋戒,请求菩萨和神仙们保佑世子平安无事。世子可好些了?” 
  她说得楚楚可怜,似乎下一刻就要梨花带雨。
  穆玄毫无心情欣赏她这番矫揉造作,心头更涌起一股浓重厌恶,冷冷笑道:“听闻大哥这两日旧疾发作,情况很凶险,正需有人替他日日焚香祈福。扶摇姑娘既有闲心去担忧一个不相干的人,倒不如去关心一下你自己未来的夫婿。”
  扶摇抿嘴一笑:“世子何必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表哥他生病,自有王爷和姨母日夜守候,煎药、喂药那些事又有良医们操持,我根本就插不上手。扶摇是心疼世子独自在祠堂养伤,孤孤冷冷,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世子怎么毫不领情?”
  不知不觉,她又往前近了两步。与穆玄之间的距离已在五步之内。
  借着宫灯里流泻出的暖光,她直勾勾盯着那少年俊美如玉的脸庞和英挺的眉眼,心如鹿撞,心跳如鼓,一股痴意渐渐溢满整个心田。
  她那位表哥,穆王府的大公子,虽也是仪表堂堂、相貌不凡,可怎及得上眼前少年钟灵毓秀,贵气逼人……
  穆玄没想到他已将话挑明说了,这女子竟还不识进退,妄想出言挑逗,怒道:“男女有别,这种寡廉鲜耻之言,休要再说!”
  说完,径自越过扶摇,大步离开。
  扶摇望着那少年的背影渐隐在游廊深处,面露不甘。
  不多时,一个婢女急急寻了过来,道:“扶摇姑娘,大公子醒了,姝夫人叫您赶快过去呢。”
  扶摇不紧不慢的收回视线,转身时,嘴角又噙回那抹笑,道:“告诉姨母,我这就过去。”
  回到祠堂,穆玄刚调息片刻,穆平与穆衡便捧着盘龙鞭过来了。
  穆平见穆玄面色苍白,恐怕入宫一趟又牵动了伤势,有些不忍道:“王爷有令,从今日起,世子的例罚,每日加罚十鞭。”
  穆玄明白,必是顾长福在殿外听到了阵眼之事,已禀知穆王知晓,穆王才如此动怒。因而对此结果并不意外,只在心底冷笑一声,面色甚平静道:“有劳两位叔长。”
  自褪掉上衣,扶墙而立,一声未吭的受完三十鞭。
  顾长福随后进来,带着伤药、热毛巾和一件干净的衣袍。穆玄复盘膝而坐,任由他为自己处理伤口,将散乱的乌发一点点梳理好,并换上那件崭新素净的衣袍,方道:“我求圣上为我赐婚之事,你可曾告知父王?”
  顾长福老脸一红,险些把伤药洒了满地,如实道:“老奴不敢。”
  穆玄哂然,面上不知不觉淌满虚汗,他只用手指轻轻拭去淌进眼睛里的水渍,才淡淡一笑,道:“福伯耳力过人。父王让福伯陪我进宫,不就是为了探知我在圣上面前所言所行么?如此重要的事,福伯怎会疏漏?”
  “还是,福伯心疼我,怕父王一怒之下,直接将我打死?”
  顾长福几近惶恐,道:“世子如此说,老奴无地自容。”
  “赐婚之事,乃世子终身大事。老奴岂敢……岂敢节外生枝?”
  穆玄没再句句紧逼,默了片刻,道:“多谢。”
  他声音又低又冷,虽吐出来的是个“谢”字,却不夹杂一丝情绪波动。
  顾长福连忙口称不敢。
  穆玄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定定望着石壁上的「思过室」三字。思绪翻飞,一时忆起幼时许多个日日夜夜被关在此地苦练术法的场景,一时又想起那个黑暗冰冷、腥臭扑鼻的蛇窟中,他杀昏了头时,那个祭出桃灵木、为他带来一线光明的小女孩。
  此后,月夜荒山,桃灵引路。幽林深处,抵肩而眠。
  自母亲离府,他生命中能记起的寥寥无几的美好时光,都和她有关。
  他问她:“若你从出生起……就不是被期待的那一个,而爱你之人,又突然离你而去了,你会靠什么活下去?”
  她告诉他:“那就找一个你爱的人,保护她,体贴她,给她买好吃的东西和漂亮的衣服,让她和你做伴儿,陪你游走四方、行侠仗义。你就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了。”
  兜兜转转,他终于找到了她,并把她握在了手里。
  只要一想到以后朝朝暮暮都能和她相守在一起,他心里便说不出的欢喜畅快,就连长久以来积压在他心头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孤寂、脆弱、敏感、低沉甚至是嫉妒……都消去不少。
  穆玄收回视线,嘴角极轻一扬,道:“劳烦福伯转告父王,我有重要之事,须当面禀告他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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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穆王并没有过来。
  穆玄闭目调息至半夜,逼出一部分蛊毒,体内血气也平复许多,只是身体忽冷忽热,头疼得厉害。便靠着思过室的石壁闭目小憩。
  睡得正深时,忽觉一只冰凉如玉的手覆上自己滚烫的额头。
  穆玄悚然惊醒,定睛一看,见是云煦公主,才气息不稳的皱起眉:“阿姐?你为何此时过来了?”
  眼睛忍不住往她身后飘了飘。
  云煦公主瞧在眼里,一面替他擦着虚汗,一面霍霍磨牙道:“怎么?见到心上人便一脸欢喜,见到你阿姐就跟见鬼似的?”
  说着伸手往他面颊上用力捏了捏。
  穆玄吃痛皱眉,倒破天荒的没有立刻躲开她“魔爪”,只低声道:“今日,陛下同意为我赐婚了。”
  “阿姐,我终于可以娶她为妻了。”
  他抬起头,黑眸漆亮,似燃起两团幽火,苍白的面上竟奇异的涌起些血色。
  压抑了一日,第一次和亲近之人分享这个喜讯,他愈加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血脉深处激荡的欢欣与喜悦。
  云煦公主动作一顿,好半天才回过魂,愈发咬牙切齿道:“好呀,真是长本事了,亏我还日日筹谋如何帮你把美娇妻娶回家,原来你早就求过圣上了!”
  又在宝贝弟弟的脸颊上用力一捏,不解恨的道:“你竟敢越过父王和母妃,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接向陛下求娶婚事。父王最忌讳什么,你又不是不知晓,我看你如何收场?”
  发完牢骚,正色道:“快把事情一字不落的讲给我,父王那边,我也好想法子周旋。”
  穆玄却慢慢摇头,释然道:“不必了阿姐。”
  “长到这么大,我握有哪些筹码,我心里很清楚。父王最需要什么,我也很清楚。”
  “我只想抓住属于我的东西。”
  “那些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应该放手的。”
  
 
  第71章 坦诚(一)
 
  穆王来到祠堂, 已是两日之后的正午。
  与穆王同来的,除了穆平、穆衡, 还有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监王福安。
  石室中不辨昼夜,时间久了, 穆玄只能根据每日例罚时间来推测时辰。见穆平与穆衡捧鞭出现,便知又到了午时。
  有穆王在场,王福安不敢逾矩,只立在思过室外躬身笑道:“奴才奉旨探望世子来了。”
  穆玄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起身回礼:“有劳公公。圣上可大安?”
  “圣上一切安好,就是惦念世子惦念得紧。”
  王福安满脸堆笑,转朝穆王道:“不瞒王爷, 圣上遣老奴过来,其实是有件为难事要与王爷商量。”
  语调一拖,却不往后说下去了, 等着穆王反应。
  穆王似有所料,甚客气的道:“公公但讲无妨。”
  王福安将别在臂弯的那根拂尘往反方向一扬, 一缕忧愁慢慢爬上脸庞, 道:“秋月在望, 又到了今岁各营征兵之季。玄牧军拱卫京畿安危,责任重大,招兵之事更需慎之又慎, 容不得半点疏漏。圣上的意思是想传旨世子尽快回军中督办此事。”
  说罢,尤长吁短叹了好几声,好像这征兵之事关乎他老命一般。
  并急不可耐的补充道:“王爷放心。圣上已从太医院调了两名御医先一步过去, 绝对不会耽搁世子养伤。”
  穆王不动声色的听完,方徐徐展露出一丝笑,道:“公公言重。既是圣上有命,本王岂会不放心。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他分内之事。只是——”
  他语气轻轻一顿,扫向穆玄时,目中已有严厉之色。
  “他不仅是玄牧军统领,更是穆王府世子与穆氏弟子。一来,穆氏族规森严,若因他一人废了规矩,不仅损害族规威严,更对其他犯错弟子不公,身为家主本王难以服众。二来,他此次的确犯了大错。本王不愿他仗着圣上宠爱,便有妄图逃避族规惩罚的想法。否则日后他只怕会愈发有恃无恐,视族规家法如无物。”
  “何况,身为一军统领,带头私闯禁村,连严于律己都做不到,日后如何辖管下属。莫不是要让整个玄牧军都跟着他胡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王福安悄悄抹了把冷汗,赔笑道:“玄牧军的事,圣上向来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办,王爷您是知道的。圣上也正因知晓穆氏族规森严,才特意遣了老奴来与王爷商量。王爷您若执意不许世子回军中,老奴、老奴实在没法跟圣上交代啊。”
  最后一句,王福安苦着脸,已有恳求之意。
  身为惠明帝最信任的心腹大太监,王福安岂能不知道,皇帝此举虽借着“督办征兵之事”的由头,说到底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把外甥从穆氏祠堂里放出来,放到军中好好养伤去,别再让穆氏那些严苛的族规家规折腾了。
  征兵之事虽不假,但远远还没到迫在眉睫的地步。以穆王的睿智与老练,岂会猜不出来。
  “公公又言重了。”
  “本王何时说过不允他回军中了?”
  “这只言片语若是传出去,有心者定要说本王目无君上了。”
  穆王面上虽挂着一丝勉强可称之为客气的笑,语气冷得像往人心口捅了把冰刀子。
  王福安干笑两声,只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转圜道:“是老奴嘴笨,连个话都说不清楚,王爷莫跟老奴这不识字的阉人一般见识。”又紧忙抓住那点关键信息,喜逐颜开的道:“王爷能允准世子回军中,实在太好了!圣上知道了还不知如何开心呢!”
  穆王回以一笑,眸光深了深,问身后的穆平:“世子的例罚,还余下多少?”
  穆平答道:“算上今日,共一百八十鞭。”
  穆王便吩咐:“今日先罚半数。余下的一半,等他替圣上办完这趟差事再罚。”
  王福安脸色遽变,脱口呼道:“王爷,这如何使得!可是老奴又哪里说错了话,惹得王爷误会。若给圣上知晓,定要治老奴这笨嘴笨舌的大罪了!”
  穆王淡淡道:“与公公无关。本王说过,不可因他一人废了规矩。”
  “这只是折中之法。若非看在他还要为圣上办差的份上,今日就是将他打死,也要打完那一百八十鞭!”
  他声调不高,却一字一句皆有雷霆之威。王福安干咽了口唾沫,嘴巴张了张,又不得不识趣的闭上。
  “本王已命人在花厅备了茶水。公公是要喝茶,还是要留在此处观刑?”
  王福安呵呵干笑:“老奴喝茶,喝茶。啊不,老奴还得赶回宫去给圣上复命。对,复命。”
  匆匆往瞥了眼石室中的少年,转身走时,忍不住又擦了把冷汗。
  穆玄平静转身,撩袍跪落,道:“族规家法,孩儿不敢逃避。只是,孩儿有极重要之事,望父王容孩儿先行禀报。”
  早在他听到皇帝那道旨意时,便料知到类此结果,甚至比这更惨烈的结果都想到过。一时间,倒不知该悲还是该笑。
  从小到大,穆王虽看不惯他很多地方,但最看不惯的,始终是他的“恃宠而骄”。在穆王府众人甚至是整个邺都百姓眼中,因为皇帝的“宠爱”,他一出生便不费吹灰之力的把世子之位收入囊中,因为皇帝的“宠爱”,他年纪轻轻便掌管玄牧军,震慑一方,因而拥有很多恣意妄为的资本。譬如令满堂朝臣闻之丧胆的夔龙卫所,亦要忌惮他三分,从不敢和玄牧军有正面冲突;譬如过去的数年,他可以任性的以军务繁忙的理由待在军中,若无必要,几乎不踏足穆王府半步,穆王就是再看不惯也拿他无可奈何。
  可他岂能不知,在穆王府,皇帝的疼爱于他而言,既是护身符,也是引火烧身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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