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你因为老十四的事儿心里难受,也想带你离开京师,去别处看看。”
年筠淼看着胤禛,慢吞吞道:“那四爷的意思?”
“看你的意思。”
说实话,年筠淼不想跟着去。她跟年羹尧本来就不熟,还要跟着他去人生地不熟的扬州,当然不如待在京城里呢,更何况她要是去了扬州,想再见胤祥就不知要哪辈子了。
但是走了有走了的好处,牙不见心不乱,就不用每天自己跟自己打架了。
年筠淼看了一眼胤禛,小声说:“四爷,我想去。”
胤禛对这个回答并不奇怪,他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舍不得她走,但他又希望她走。
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和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话,胤禛无力招架,留在身边日日心烦意乱,可若是放她走吧,又不甘心。
不过他也清楚,年羹尧放任扬州待不了多久,最多一年,必会再次升官调任,他总不能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小尾巴吧。
胤禛半低着头,手指在衣服上来回摩挲,反复写着一个静字。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不能太快说什么。
“四爷,”年筠淼先开口,“我二哥不会一直待在扬州的,我先随他去,咱们后会有期。”
胤禛的手停住,他抬头看着年筠淼,问她:“你那天说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年筠淼很干脆,“你觉得是前身轮回也好,你觉得是我没喝下孟婆汤也好,抑或你觉得我是胡言乱语也好,但这些话我只对你说过,往后再不会对任何人说。”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想走?”
年筠淼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眼睛里浮起一层淡淡的怅然,她轻声道:“想做个好人。”
半晌,胤禛呼了口气,答应:“好。”
年筠淼有些诧异地抬头,随即笑了笑,“谢四爷。”胤禛叹口气,“你走了也好,你住在我府上,我……”他话没说,无奈地笑了,摆摆手,“去吧。”
“四爷,”年筠淼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回报些什么,“山西宁乡县知县田文镜是个可用之人。”
胤禛默然闭了闭眼睛,“别说这些,再说我就不想放你走了。”
“还有,”年筠淼的表情分外认真,“太子的事您能管多少管多少,他不是阿斗,不是扶不起来,是不配被扶起来。”
胤禛琢磨着她的话,一贯清冷的神色中忽然生出些期许和昂然,“筠淼,如果你真的带着前世的记忆,能不能告诉我,大清国将来的样子?”
“盛世太平,如你所愿。”
年筠淼觉得自己像个算卦先生,她很想告诉胤禛,康乾盛世,并没有他的名字,但他却为这盛世鞠躬尽瘁。
胤禛闻言,低低笑开,“那就好。”
第33章
二月初一,胤禵大婚。
过了年,宫里头就为了他的婚事开始忙碌。
太后病势沉重,连日不曾进食,每天靠参汤吊着精神,熬日子罢了。
宫里头赶着给胤禵办婚事,只说是要为太后冲冲喜。
德妃看着内务府送来的礼单,有些遗憾,“日子提前了这么多,到底是仓促了。”
胤禵随手拿起一件霁红釉梅瓶对着光亮处看了看,漫然道:“这样挺好的,能给皇祖母冲喜,我的婚事也算是有些意义了。”
德妃轻咳一声,装着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兀自道:“你皇阿玛还是最疼你,特批你支领宫物,往后你府上吃的穿的用的,都由内廷一律供给,就跟在宫里头一样。”
听到“就跟在宫里头一样”这几个字,胤禵忽然就把刚要放下的霁红釉梅瓶砸了出去。
当啷一声巨响,一地暗红色的粉碎。
“胤禵!”德妃吓了一跳,强压着怒火沉声道:“你太不懂事了。”
胤禵转过头来却是淡笑着,“儿臣以为那瓶子是赝品,摔了一看,才知道是个真的。”
德妃扬了扬手叫伺候的宫人退下,顺了顺不平的气息,这才开口,“原本我不想再同你唠叨什么,但今天实在是不得不说了。”
胤禵挑起一侧的嘴唇嘲弄般的笑了笑,“额娘不用憋着,但说无妨。”
德妃揉了揉眉心,平静开口:“你四哥生下来不过满月就被抱去了承乾宫养由当时还是贵妃的孝懿皇后抚养,孝懿皇后是个好人,她纵然膝下空虚却从未想过夺人子嗣,将你四哥送到承乾宫是额娘做的决定。额娘当时只是个官女子,也不敢日后会入永和宫做一宫主位,只想着你能让你四哥有个好前程。对于这个决定额娘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这是那个时候额娘应该做的,最对的事情。”
胤禵慢慢坐直了身子,他原以为德妃是要教训他两句,没想到她竟然说起了这件事。
这些年宫里头风言风语不断,说德妃手段如何厉害,如何用自己的孩子去换取孝懿皇后的提拔,但是胤禵从来没有听德妃说起过这些。她与四哥一向疏离,但她对这样的疏离很是坦然,也似乎从未想要改善过与四哥的关系。
“但是额娘终究是有遗憾,对的事情未必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德妃摆弄着手上的镂空嵌丝珐琅护甲,转头看向胤禵,“所有额娘有了你之后,你想要什么额娘就想办法给你什么,因为额娘终于能够自己来疼爱自己的儿子了。额娘偏爱你,溺爱你,额娘对你无所不应,额娘甚至把对于你四哥的愧疚和遗憾都变成了对你加倍的爱。年筠淼的事情,是额娘第一次没有顺你的心意。”
胤禵忽然觉得脸上发烫,他微微错开德妃的视线。
他的这个小动作让德妃欣慰地笑了笑,她抿了口茶,缓缓道:“额娘不愿意年筠淼做你的福晋,不是因为她汉军旗下五旗的出身,额娘的出身也不好,额娘没有理由嫌弃她;额娘是不喜欢她,她的行为举止的确不是大家闺女之风,但她毕竟是个孩子,总能调/教出来。额娘执意不让你娶她,有额娘自己的理由,所以你埋怨也好,不甘也好,事已至此,绝无转圜的余地,你闹闹性子也得适可而止。”
德妃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成家立业,家已成,往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你总嫌额娘约束你,替你拿主意,往后额娘就算是有心也无力管你了。男儿的功业就靠你自己了。”
胤禵低着头,半晌没有回应。
德妃淡淡一笑,温和道:“早些出宫去吧,明日有的忙。”
胤禵鼓了鼓腮帮子,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起身施礼,“那儿臣先告退了。”德妃看着胤禵的背影,慢慢湿了眼眶。
都说她为了自己前程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拿亲手骨肉做垫脚石,但德妃心里清楚,若不是长在承乾宫,胤禛如何能早早封了贝勒得皇上重用,所以她不后悔。
她是偏爱胤禵,她总觉得若是不能叫胤禵活得随心所欲些,那自己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但她从来没机会好好疼爱她的这个大儿子,这一次,她想偏爱胤禛一回。
年筠淼执意要去吃胤禵的喜酒,年羹尧原本不想带着她去,总怕她心里还没过那道坎,对于姑娘家来说这婚事未成,再见面总是有些尴尬。
年筠淼才不管这些,她觉得不去才显得心虚呢,大大方方去了,道一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显得咱多大气。
当然,她心底里的小算盘是想见见胤祥,跟他告个别。
或许再回来,再见面她就是她四嫂了,光是想一想心里就抽着疼。
淑雯见年筠淼认认真真地挑衣裳,忿忿道:“小姐天生丽质,穿什么都比完颜瑾好看。”
年筠淼瞥一眼气呼呼的淑雯,嗤笑:“我才不屑于跟完颜瑾那种人较劲呢,我挑衣裳是因为我想漂漂亮亮的去,是不是比她漂亮我一点都不在乎。”
说完,又底气十足地补了一句,“但是不管我在不在乎,我都比她好看。”
淑雯扑哧一声笑出来,点点头,“小姐说得对。”
年筠淼扫了一眼衣橱挑出来的衣裳,又看看了衣橱里头,她真想穿件白衣裳去,给完颜瑾大喜的日子添点堵。
当然,这念头也就是在心里过过瘾,马上就要去扬州了,年筠淼也不想惹是生非。
最后挑了一件杏黄缎绣玉兰蝴蝶纹的棉衣,外头套一件湖蓝地折枝花暗花缎镶凤蝶花卉纹绦子边坎肩,端庄大方又不失灵动活泼。
好看!
年筠淼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到了胤祥,她梦到自己要跟胤祥成亲了,即便是在梦里她的意识也非常清晰,她还在想怎么就跟胤祥成亲了呢。
可这大红的帷幔,窗上的喜字,还有自己同胤祥一身亮眼的红色,这分明就是同房花烛之夜。
“筠淼,”胤祥叫她,声线低沉又温柔,带着蛊惑的朦胧。
年筠淼看着他,看着她这双她见过的最赤诚的眼睛,心里的不安一点点化掉。
她抬手轻抚他的眉梢,小心又虔诚。
“胤祥,”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好像叫不够一样,一遍遍轻声呼唤他。
她叫他就应,直到他的唇落下来。
那温润的触感让年筠淼浑身战栗,她像是要从胤祥那里获取到呼吸一般,急切地索取着,但是那蜻蜓点水的一下之后,她就怎么都亲不到了,人明明就在身边,却看得见摸不着。
再一转瞬,面前的人竟然成了四爷,她冷冷地睨着自己。
“胤祥,胤祥呢?”年筠淼急得满身是汗,可任凭她怎么质问,胤禛都紧紧地抿着嘴唇,侧脸的线条崩得笔直,他眼神如冰冷的月光倾下,带着丝丝寒意,叫年筠淼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从惊慌中醒来,年筠淼感受着自己砰砰飞快的心跳,看着黑漆漆的房顶,半天缓不过神来。她慢慢伸手抹了抹被眼泪打湿的枕头,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这个梦之后,年筠淼就再也睡不着了,结果第二天神情恹恹,眼皮浮肿,说不是因为胤禵成亲哭过,年羹尧说什么都不信,就是不带她去吃酒席。
没办法,年筠淼只能来求四爷。
胤禛目光探究地看着她,笑问:“哭了?”
“没有——”年筠淼哭笑不得,“夜里做了个噩梦,梦醒后就睡不着了。”
“噩梦?”胤禛低喃地重复了一遍。
不知怎么,听到她也被噩梦惊扰,他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不仗义的满足感,自己不是多少次因为梦到她而半夜惊醒再无法入睡,却不知惊扰了她的梦里人又是谁。
“我很少做这样的梦。”想到昨天夜里胤禛冷冷的目光,年筠淼还是心有余悸,她忍不住看了胤禛一眼,“您是不知道,醒来后我都哭了。”
胤禛一愣,淡然道:“前阵子我倒是时常做噩梦。”
“您也做噩梦?”年筠淼扑扇着自己长长的眼睫毛,嘀咕了一句,“那还真不像。”
胤禛摸了摸下巴,哼笑一声,“我绝不是寝时无梦,觉时无忧的人。”
年筠淼先是没反应过来,看着胤禛眼神不对,这才恍然悟到,她不好意思了,“您怎么看我的批注啊,那书页一合,里头的东西都是秘密。”“写出来的就是不是秘密,我捡到书随手一翻,才发现被你编排了。”
胤禛倒打一耙。
“我那是夸四爷呢,不是编排,四爷在我心里就是那样坦率之人。”
有求于人,年筠淼的嘴分外甜,说完后就谄媚地笑着,“所以四爷,您能带我去十四爷府上吗?”
胤禛回神,眼睛上下一扫,语气不明,“这身儿衣裳不错。”
年筠淼低头看了看,“要不然我换一身难看的,他们总能相信我不是要去搅局了吧。”
“那倒不用,”胤禛摸了摸额头站起来,“随我走吧。”
年筠淼做作地行了个礼,喜滋滋道:“谢四爷。”
她忽然发现,她似乎说过很多次——
谢四爷。
第34章
年筠淼跟着胤禛从书房出来,见四福晋等在院子里,没由来心虚了一下。
“福晋。”年筠淼施了一礼。
四福晋的脸上永远挂着妥帖的笑意,她点点头,目光询问看向四爷,轻声细语道:“贝勒爷,年小姐是要同去吗?”见四爷点头,四福晋微微侧身吩咐:“去叫他们套一架大些的马车。”
四福晋说话做事动作幅度都很小,生怕惊扰了别人一样,神情也是寡淡的,这点倒是像四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但是感觉四福晋的身体不是很好,开春后天气很快热了起来,年筠淼早都不穿斗篷了,但四福晋仍旧披了一件厚厚的风毛斗篷,毛乎乎的,看着都热。
伺候她的奴婢也都是一脸紧张,她但凡挪动一步,就赶紧伸手扶着。
年筠淼跟在两个人的身后,她忽然意识到,她在府上住了小半年了,除了四福晋还没见过别的女人,也不知道四爷的那些侧福晋和侍妾格格都被藏到哪里去了。
再看一眼前面的人,长腿阔步,连走路的背影都透着一股子冷淡,年筠淼忍不住想,这种人需要女人吗?
跟他躺在床上怎么有种玷污了他的感觉,他在床上会动吗?
这么想着,年筠淼被憋住,吭哧一声笑了,胤禛回头瞧了她一眼,没说话,但也吓得年筠淼赶紧捂了嘴。
三个人同承一架马车气氛有些尴尬,主要是年筠淼自己心虚,总觉得自己跟小三似的,惦记着福晋的男人。
她一直沉着眼皮,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先是把两只手乖巧平展地压在膝头,又觉得太不自然太刻意,于是慢吞吞把手挪到身体两侧垂下来,还是不舒服,又背到身后去,背挺着笔直,这个坐姿又看起来太傻,总之年筠淼一直折腾小心翼翼地但又及其明显地折腾自己的胳膊。
她虽然没发出什么声响,但因为其他两个人都太安静了,她就显得很惹眼了。
胤禛自上车就浅浅地阖着眼皮,虽然不大真切,但年筠淼的小动作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觉出这姑娘的不自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