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最后瞥了一眼扔在妆台前的福袋,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他吩咐老陈把年筠淼住过的屋子清空。”
一年前的今天,年筠淼第一次住进这个屋子。
一年后的同一天,胤禛要把她从心里连根拔起。
康熙四十六年,夏,连日暴雨,黄、淮并溢,高堰决口。
苏北数千里土地水深数丈,房屋倒塌,人为鱼鳖,数以百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往扬州城来。
胤禛、胤祥因先前督办直隶山东赈灾一事颇有成效,康熙下旨命二人为钦差往扬州筹粮赈灾,修复堤坝。
两人不敢耽搁,星夜兼程,还未进扬州城,已见灾民遍野,哀嚎一片。
城郊地区是专划的难民营,设了几间粥棚,但每日依旧有大量的灾民惨死街头。
年筠淼一副男装打扮,从城里一路走出来,她身上的银子已经花光了。
当初四爷给的五百两所谓嫁妆钱,几乎悉数被她用来赈济灾民了。
年筠淼看着眼前满目疮痍,不时有官兵拉了用草席卷起的尸首往火场去,悲泣声不绝于耳。
“小姐,咱们回去吧。”再往前走就是难民营了,淑雯有些害怕。
年筠淼叹口气,正要转身,瞧见城墙拐角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姑娘被个男人拖着,姑娘声音沙哑地哭喊着,手指抠着土地,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小姐。”淑雯刚想要拦住年筠淼,年筠淼已经小跑着追过去了。
“住手!”年筠淼拦住去路,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就敢这么抢人?”
那厮抬头,见年筠淼打扮以为是位富家公子,啐了一口道:“小公子要行侠仗义,也行。这贱人当初是自己找上门把自己卖了,若公子看上了,我也不多要,五十两银子,人你带走!”
年筠淼身上真是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她呼了口气,“你先等等,我差人回去拿银子。”
“呦呵,您这是调虎离山,打算差人去报官是不是。我还告诉你,老子花钱买的女人,别说扬州巡抚了,就是皇帝老儿也管不了。”
男人说着就伸手去扯姑娘已经破烂不堪的衣裳,一面挑衅道:“怎么着,老子就摸了怎么着,凡是进了窑子干的也就是那么点事,老子还能就地办了她,验验货,公子你且看着。”
“你放屁。”
连日赈灾,见的龌龊事多了,年筠淼也憋屈得厉害,袖中的鞭子一下子就飞了出来,那登徒子脸上立时就是一道血印子。
那人冷不丁挨了一鞭子,先是蒙了,随即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
说着就伸胳膊撂腿要上来与年筠淼厮打。
年筠淼也就是这两年跟着年羹尧学了两招虚把式,刚才一下没搂住,见人欺过来就有些心虚了,
正想再甩一到鞭子就跑,结果还等没动手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那登徒子后脑挨了一下,他一转身,还没看清人影脸上又挨了几鞭子,紧接着就被人当胸重重踹了一脚,人就仰面倒下了。
他没看清是谁打的他,年筠淼却看清了。
就像做梦一样,胤祥几乎是从天而降。
第36章
胤祥收了手中的鞭子,用脚踩住地上的人,还用力拧了一下,脚下的人哼唧一声,连连求饶:“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胤祥真想用力一脚踩死算了,被身后的人一声喝住。
年筠淼闻声望去,四爷一身素色衣袍,虽在人群中,但仍像茕茕孑立,浑身上下都弥漫着参不透的清冷。
“算你命大,滚吧。”胤祥微微一抬脚,底下的人就连爬带滚地跑了。
被救下来的姑娘见这情形,泪水涟涟地磕头:“多谢大爷救命之恩,多谢大爷救命之恩。”
胤祥丢给她一块碎银子,转身要走,却被姑娘抱住了腿。
那姑娘哀泣道:“爷,奴婢孤身一人,愿一辈子伺候爷报答爷的救命之恩。”
胤祥皱了皱眉头,使劲儿把腿抽出来,轻声道:“举手之劳,不必了。”
年筠淼心想,还真他妈招女人待见,她哼唧一声上前,似笑非笑道,“姑娘,这位爷不要你,你不如跟我走吧。”
这声音……
胤祥猛然回头,就见年筠淼一本正经地劝跪在地上的姑娘,“这位爷一看家里头就是到处留情的货色,你跟了他便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了。”
说罢,年筠淼眉眼一飞看向胤祥,笑盈盈道:“我说的对不对啊,十三爷?”
双瞳剪水,美目盼兮。
比两年前,更美了。
半晌,胤祥才从巨大的吃惊中缓过神来,扯了扯唇角,“呵,长高了啊。”
年筠淼笑着哼了一声,越过胤祥又去看后头的人,轻声道:“四爷。”
胤禛冷眉冷眼地点了点下巴,眼神里透着陌生。
就像三年前在书房里初见时一样。
年筠淼讪讪地挑了挑眉梢。
“你哥呢?”胤祥问她。
“前天洪泽湖决堤,估摸着过两日还有大批的灾民要往扬州来,我哥在布防。”
一听还有灾民要来,胤祥嘶了一声。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扯了两句别的,胤禛终于开口:“先带我们去见亮工。”
“好。”年筠淼看了一眼地上的姑娘,对淑雯道,“带她回府里,叫沈妈看着给她安排些活干。”
年筠淼一边走一边把她知道的情况说给胤禛和胤祥听。
胤禛的眉头越拧越深,情况比他想得严重太多。他有些烦躁地捏了你鼻梁,无意中瞥见年筠淼的帽子边缘露出一点点白色,像是纱布。
他忍了忍,还是开口问了:“头怎么了?”
“啊?”年筠淼一直在说灾民的事儿,脑子还没转过来。
胤禛抬手指了指她的帽檐,“是包了纱布吗?”
“哦,”年筠淼捂了一下,“前几日在粥棚,被抢饭的灾民砸了。”
胤祥蹙眉,“那种地方你哥怎么放心你去。”
年筠淼叹口气,“都忙乱了。”
把胤禛和胤祥带到扬州府衙门前,年筠淼就先回去了。
扬州知府派去迎胤禛和胤祥的人在官道上苦等了两天,才知道两人已经抄小路进了城。
只是胤禛的主意,赈灾最要紧的是了解实情,官府一定会虚报瞒报,所以这一路过来,看了听了不少不可能从扬州知府嘴里知道的情况。
*****
回到府上,年筠淼仍有恍若隔世之感。
他们俩要来,年筠淼听年羹尧说了,但没想到会这样快。
她摘到帽子,摸了摸头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心里忽然生出异样的感动。
不管自己怎么藏,那个人似乎总能看到些别人看不到的。
忽然想起当年他给的烫伤药,离开京城时没带,也不知扔去哪里了。
这几年在扬州,她特意让自己松弛下来,躺平,顺着日子过,不去想她知道的结局,也不去想那结局什么时候会以哪种方式到来。
她不期待重逢,也没有期待不重逢,她非常投入地享受每一天,她想,这样才算不负此行吧。
一晃,两年半过去了。
年羹尧还真的给年筠淼说了几门亲事,年筠淼也听话,没有拒绝,她就是想试一试,历史会不会真的改变。
结果,那几门亲事都莫名其妙的黄了,有一次婚期都要定下来了,结果那家公子得了急症暴毙。
年筠淼得了消息,简直后怕,幸亏她当时没有抱着试一试态度与胤祥继续纠缠不清,否则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呢。
惊了这么几回,年羹尧也觉得邪乎,就没再给年筠淼说亲事了。
这两年半的时间,年筠淼真的好像怕胤祥忘了。
初来扬州,她还会时不时梦到他,现在已经许久没再做过有他的梦了。
今日再见,还是会欣喜,还是会眼前一亮,因为他原本就是耀眼明媚之人。
但年筠淼深知,她必须要把对胤祥的感情锁起来,往后余生,她都要忘了这份感情。
过了两日,年羹尧差人回来传话,叫预备饭菜,说有贵客前来,年筠淼知道是胤禛跟胤祥要来了。
她拆了头上的纱布,梳了一片斜斜的鬓发盖着伤疤,又着了汉装衣裙,月白色小褂配着绛色的百褶裙,比平时更显温婉动人。
看着镜中的自己,年筠淼没来由生出一股惆怅。
女为悦己者容,她到底是在为谁打扮?
到了晌午,前头的人传话来说年羹尧叫年筠淼去见客,年筠淼等得都有些困了。
她伸了个懒腰,不慌不忙地往前头去,碰巧见到那一日救回来的姑娘端着茶从对面过来。
那姑娘抬头看见年筠淼,怯怯地行了礼,“小姐。”
两人一同往游廊右边拐,年筠淼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姚蕊儿。”姑娘声音细细的,还微微发颤。
年筠淼笑了,“你害怕呀?”
姚蕊儿霎时红了眼圈,“奴婢得小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生怕在府上伺候不好,被逐了出去,奴婢没处可去。”
这姑娘还挺实诚。
年筠淼拍拍她的背,轻声安慰:“你放心,不会的。”
说完,打起珠帘进了堂屋,姚蕊儿低头跟在她身后。
“给四爷,十三爷请安。“年筠淼落落大方。
后头姚蕊儿一紧张,左脚绊右脚,惊呼着踉跄扑向年筠淼,年筠淼躲不及,被她手中热茶泼了一身,人也倒了。
倒地那一刻,好像有人伸手在她额前垫了一下。
“哎呦,姚蕊儿,“年筠淼被拉起来,她真想收回刚才说的话。
姚蕊儿已经吓傻了,呆呆地跪在地上,满目惊慌。
年筠淼没好气地抖抖衣裳,拦住要发火的年羹尧,对姚蕊儿说:“你先下去吧,往后奉茶的活别干了。”
淑雯把姚蕊儿领回来,沈妈一看是小姐亲自带进府的人,特意挑了轻省的活给她干,谁知这姑娘头一遭干端茶送回这回事,闹了这么一出。
还好茶水不是太热,只是衣裳湿了一点。
外头的人闻声赶紧进来收拾了屋里的狼藉,年筠淼特意嘱咐她们不要训斥姚蕊儿。
她才说要去换件衣裳,余光瞥见刚才摔倒的地方似乎有血迹,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伤口并未撞开,那血迹?
她顺着往上一看,见胤禛面色平静地捂着手。
刚才年筠淼正好摔向椅子角,胤禛伸手给她垫了一下,结果被这姑娘的额头一冲撞,自己的手背划了一道口子。
年筠淼惊呼:“四爷,您受伤了?”
胤祥跟年羹尧都齐齐看过来,胤禛淡淡道:“嗯,撞了一下。”
“让我看看,”年筠淼直接拉过胤禛的手,那口子不长,但是深,噗噗地还冒着血。
她不觉皱眉,低声道:“跟我走,我给你包一下。”
年羹尧赶紧点头,“四爷,她头上的伤才好,屋子里有药。”
“快走。”年筠淼语气焦灼,不由分说就拽着胤禛往外头去。
她蹙起的眉头像是无言的诱惑叫胤禛没法拒绝,就这么被她拽着出去了。
走了两步,胤禛抽回手,点头示意她带路。
年筠淼看着自己手指上沾惹的他的血,觉得心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长。
“年筠淼人还未到,就先喊淑雯,“去打水热水来,再把上回大夫给的三七粉兑进去。”
胤禛眉梢轻挑,“小伤,用不上三七粉。”
年筠淼回头,语气不容置疑,”得用,这是夏天,扬州又潮又湿,伤口容易化脓。”
看着她这副小题大做的样子,虽然不想承认,但胤禛的确有些开心。
年筠淼捧着胤禛的手,吹了吹,哄小孩子的一样,低声道:“有一点疼,您忍一下。”
胤禛淡淡勾唇,躲开她手中的湿帕子,直接把手塞进水盆里洗净血污,又擦了擦,然后从年筠淼端来瓶瓶罐罐里挑了一个,打开闻了闻,确认无误后倒在自己的伤口上,也没用纱布包。
他一言不发地做完这一切,起身就要走,年筠淼张了张口,见他脚步一顿,却没有停。
“谢四爷。”
年筠淼声音不大,也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
淑雯见四爷走了才敢进来,年筠淼正对着一盆淡红色的血水发呆。
“奴婢去倒了吧。”
淑雯伸手去端水盆,不知怎么,年筠淼的心被撕扯了一下,心上那个洞越来越大。
作者有话要说:四爷慢慢开始有糖吃啦~~~
第37章
胤禛跟胤祥虽在年羹尧府上住下,但头半个月忙得脚不沾地,年筠淼见过他们几面,都是匆匆而过,没什么机会说话。
在洪泽湖泛区大批灾民涌入扬州城之前,胤禛下令,以扬州城区为中心,辐射三十里地建粥棚,每靠近扬州城十里,下锅的米就减三成,如此以来,扬州陈近郊处的粥棚与远处相较,几乎就是米汤,四面涌来的灾民自然在远郊处停下,城防压力顿时少了许多。
扬州城也清静了不少。
燃眉之急解了,接下来便是叫当地有钱人真金白银地往出拿了,这才是最难的。
国库空虚,胤禛来的时候就做好了空手套白狼的打算。
好在皇子为钦差,那些人也不敢太耍滑溜奸,但一个个都互相看着,你一百两我五十两地往外头掏,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逞能耐,露富,没人想当冤大头。
这么渗了几天,效果甚微,胤禛想了个法子。
扬州城里有个地痞出身的富商,当地人叫他刘牙子,因是做见不得人的生意起家,又没有出身,为许多老派的乡绅所不齿,但又架不住他有钱,又给自己捐了个小官,其他人敢怒不敢言,也只能背地里嘲弄两句。
胤禛大张旗鼓地把人请进了扬州知府衙门,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