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殿下!”郇瑾突然站定,垂着头,猛地不走了。
“怎么了?”允僖愕然回头,回望着日光之下,郇瑾隐藏在阴影里,辨不出神色的脸,奇怪道,“......不是说了叫‘表哥’的么?怎么突然这么生分了?”
“表哥,”郇瑾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笑了起来,轻言细语道,“姑母为表哥选伴读,既问了我与表哥的意见,自然是听我们的想法的意思......我回听姑母的,表哥也这般回,姑母大概,也不会再想我入宫了......既如此,那你我便就此别过吧,四殿下!”
郇瑾猛地一下撞开允僖的肩膀,仓促间连自己抄了一上午的《墨子》撒了一地都没管,垂着头通红着眼睛直接走了。
“唉,不是?”允僖这才恍惚回过神来,震惊道,“......我这不是,这不是没想到么?我也没说什么嫌弃他的意思啊,一个个的,这脾气都好大的啊!”
允僖郁闷地蹲下身来,把郇瑾走前洒落一地的宣纸一张一张收了起来,收着收着,他的心头突然就浮起几丝淡淡的悔意......
允僖想,我自己心里再是烦,也不该拿人家出气的,瑾哥儿自小身体不好,敏感多思,刚才那话,也确实说的不应该了......允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头疼地想,一个没完,又来一个,还不知道要怎么哄呢,真是上辈子欠他们的!
郇瑾一路疾行,等走到郇如面前时,已经神态平静,步履平和,看不出丝毫的异样了,郇如正窝在一个角落里看《东游记》,正在兴头上,见郇瑾过来了,不免嫌弃地瞧了他一眼,嘟囔了句“怎么这么快啊”但说归说,还是收了书站了起来,询问郇瑾道:“与四殿下聊完了?我们去与钟妃娘娘请辞出宫?”
郇瑾抿着嘴没吭声,只沉沉地点了点头。
郇如便带着他过去与钟情告了出宫事宜,姐弟俩由抱琴亲自送了出来,待送到中门前,就要出后宫的范畴了,郇如便笑着与抱琴告辞:“抱琴姑姑快别送了,娘娘身边离不得人,都到这边了,我们识得路,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朱门了,前面就有家里的马车来接,姑姑辛苦,还是快回去吧。”
抱琴毕竟是个宫女,要出中门,还得先寻了管事的太监押了令牌过去,麻烦得紧,且郇如自来稳重大方,处事得宜,短短几日,已经叫永寿宫上下满心叹服,交口称赞,抱琴想了想,也就是小走一段一眼可以看到头的路,以郇家姐弟的稳妥性情,当是出不了什么事的,也就福了福身,原地站着没动,打算目送姐弟二人出朱门。
一作别了抱琴,一眼望去,前后又空旷无人,郇如端了大半天的微笑也略微松散了些,瞟了自家弟弟一眼,奇怪道:“不对啊,你往日话虽不多,但也没今个儿这般彻底锯了嘴吧?......不是与四殿下吵架了吧?”
“我纵是与四殿下起了争执,”郇瑾淡淡道,“......那也不叫‘吵架’......不过是适当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帮助彼此之间更进一步地了解对方罢了。”
郇如本是随口一问,听到这里,却是眉头大皱,当即停下了步子,严肃地呵斥郇瑾道:“你可不要把你对旁人的那一套‘放风筝’的手段用到自家兄弟身上!”
“这怎么能算用手段呢?”郇瑾冷冷地笑了一下,“你把人家当兄弟,人家就把我们当兄弟了么?......阿姊,我不过是,寻求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罢了!”
“姑母和表弟都是很好的人,”郇如满眼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瑾哥儿,我原先只道你聪慧,但你可别枉负聪明,把心思都用在什么旁门左道的好!须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郇瑾低着头,突兀地笑了一声。
“阿姊,”郇瑾抬起脸,缓缓地打量了一番远处他们刚刚走过的谨慎殿屋檐,与目前将到达的崇德殿的雕梁画柱,轻笑着问郇如,“......你喜欢这皇宫么?”
“皇宫华美,谁人不喜?”郇如眉头紧锁,不悦道,“......但它是美,远远地欣赏就是了,又何必要强求呢?......世间之事,强行所求,又得几时好?”
“不,”郇瑾笑着回道,“你不喜欢......皇宫再美,没有姑母和表弟,阿姊是不会来的。”
“但是我与阿姊,”郇瑾背手而立,傲然道,“......是不一样的。”
“阿姊看钟妃娘娘与四殿下,只是姑母与表弟,”郇瑾蓦然抬头,眼睛里燃烧着的,是郇如一见惊心的熊熊野心与欲望,“但是我求的......要更多!”
“......来这世间一遭,不为后世留下些许惊心动魄的传说,岂不才是当真枉费了我这份‘聪慧’?......我这辈子,是绝不会像父亲当年那般甘于沉寂、放逐自我的!”
“你不过是权欲熏心,又何必再扯上父亲作文章!”郇如大怒,冷冷地看着郇瑾,寒声道,“只是你眼睛里再是只装着‘娘娘’与‘殿下’......也该记得,最开始,你是因着什么入的宫,你最先来见的,不过是自己的姑母和表弟罢了!......你休要为了的一份私欲而祸害了姑母他们!”
“我自然知道,”郇瑾懒洋洋道,“......所以我今天,本来就是真的有点生气的。”
不过,阿姊,你才是大错特错了......表弟他,可没有你们以为的那般纯善不争......他的眼睛里,有和我一般的东西......他只是不说罢了。
我们才是真正的一路人。
你们早晚会知道。
姐弟俩就此不欢而散,谁也不理谁,气氛僵硬地走到一半,却是撞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傅怀让陪着二皇子允晟打崇德殿前过,乍见郇家姐弟,当即难掩讶色,差点就惊呼出声了。
“郇,郇姑娘,”傅怀让涨得满脸通红地与郇如见礼,“......月前一别,您,您,您还好吧......”
郇如微微一愣,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了眼前的人姓甚名孰,暗暗皱了皱眉,微微福身,恭谨但非常冷淡地回道:“劳傅公子记挂,早已大安了。”
“这是?”二皇子允晟从傅怀让身后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瞟了眼自己表哥羞得满面通红的脸,眉梢微挑,不由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小姑娘,心下微微一啧,暗道确实是个美人,不由揶揄地看了傅怀让一眼,随口问道,“......让哥儿认识的?”
“青州司马郇大人家的儿女,”傅怀让早就叫人打听得一清二楚了,羞涩地小声解释道,“月前我在城门口惊了马,唐突了郇姑娘......我往常不这样的,就是那天,母亲实在是催的急,我一时冲动,真的只是一时冲动......最后险些伤了郇姑娘,心下也实在内疚极了,不知姑娘现在可还好些了,我家里......”
“傅公子客气了,”郇如淡淡地笑了笑,打断了傅怀让喋喋不休的解释与道歉,简单道,“家中长辈尚在宫外等候,不好叫他们着急,如果没有旁的事,小女与家弟这就告辞了。”
“哦哦,”傅怀让赶紧让出路来,难掩失落地不迭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郇姑娘请......”
郇如客气地福了福身,带着郇瑾与二皇子两人擦肩而过。
郇瑾全程垂着头,不发一语。
“青州来的?”待得郇家姐弟走出一段,二皇子允晟难掩疑惑地侧了侧脸,问身边的傅怀让道,“......怎么看样子像是打后宫那边过来的,父皇的后妃里,有祖籍青州的么?”
傅怀让也不知道,他当日惊鸿一瞥,已经惦记郇如许久了,今日之见,于他而言,也是意外之喜。
表兄弟俩面面相觑,二皇子允晟略回了回头,不期然的,与郇瑾回过头来的审视眼神对了个正着。
隔着几百步的距离,郇瑾扯了扯嘴角,略略点头,转过了脸。
二皇子允晟却是看得眉头大皱。
——那个弟弟的眼神,他觉着很不舒服!
此人小小年纪,心思却是深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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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二哥今日寻我来要说的么?”四皇子允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讥诮地笑了笑,“......那二哥说完了,我可以走了么?”
二皇子允晟不满地皱了皱眉毛,他知道自己那日在御花园的反应有些大了,但他也是无心之过,并不想与允僖因为这桩再无止境的冷战下去,这也是他在见了郇家姐弟一面后,问到其与永寿宫的渊源,便眼巴巴地没话找话着来寻允僖的缘由所在。
——有些话,憋着不如说开的好!
“你现在对二哥说话,”允晟看着允僖作势抬腿要走的模样,顿时也不高兴了,“......就是这个态度?”
“那二哥待我呢!”这句话不知哪里戳了允僖的点,顿时转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允晟,一字一句地问他,“......二哥说瑾哥儿待人心思不纯,那二哥自己呢?你与他,又好到哪里去呢?”
“放肆!”允晟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气愤地瞪着允僖,“为了一个认回来没有几天、心思底细全然不知的所为狗屁‘表弟’,你这样与二哥说话?......这些年,我是白疼了你一场么!”
“那就当是白疼了我吧!”允僖冷笑回视,毫不退让地顶了回去,“......就像二哥当时,不也第一个先疑心的我么?......是,我是不该乱拿傅家兄弟开玩笑,可二哥当时,难道就该那么想我了么?”
“二哥道自己待我从来真心,绝无敷衍......我当时愚钝,听不出来,如今却是悟了,怕是当时后边,还少了一句吧!”
——我待四弟,自来真心以对,从无敷衍!......四弟缘何要这般在背后伤我?!
“是,”允僖愤怒地咬紧牙关,几日以来,再是压抑,怒火与失望却从无消解,反而愈演愈烈,“我那时候举的例子是不对,我是说错话了......可二哥的第一个反应,难道就该是我故意要用那句话来讽刺什么的么?......我在二哥心里,就是这么一个弟弟么!”
允晟想到当时的场景,又想到镇国公府与虞宁侯府如今叵测的局势,头痛欲裂地解释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允僖哈哈大笑,目光冰寒地看着允晟,一字一顿道,“......你不就是想要傅怀信么?!”
“二哥,”允僖认真地盯着允晟的眼睛,心灰意懒地问他,“只要你开了口,我还会与你抢么?”
第54章 谢恩
面对允僖的嘲讽质问, 二皇子允晟的呼吸微微一窒, 一默之后, 继而便是大怒:“在我心里, 你是个怎样的弟弟?......那在你心里, 我又是个怎样的哥哥呢!区区一个傅怀信, 你真这般看我......滚!都给我滚!”
二皇子挥手打落一地茶盏, 气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允僖迎着他盛怒的眼神, 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抬腿就走。
背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碎瓷声, 允僖的脚步顿了一下,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允晟胸腔一口淤血呕出,颓然地扶着案几缓缓地坐了下来, 临华殿的大太监林福轻手轻脚地低着头进来收拾了, 不经意一个抬眼,看到了允晟唇畔的血迹,登时大惊, 忙不迭地唤着允晟:“殿下,殿下?......您感觉如何了?小的去叫徐太医来, 小的这就去......”
“不必折腾, ”允晟寒着脸,一点一点擦过自己唇边的血迹, 眼神冰冷得可怕, “我没事......一时半会儿的, 还死不了呢!”
——舅舅,我还没死呢......您未免,也太着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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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清晨,虞宁侯府。
傅怀信以两口吞下一个包子的速度,飞快地将桌上那有小半个山堆一般的食物扫荡一空,因是第一天入宫,傅从楦便在前面大堂等着他一道过来,送他一程。
临行前,傅韵秋出来送他们叔侄俩,笑着抚了抚傅怀信的衣领,欣慰地夸赞道:“我们信哥儿,如今也是个英俊挺拔的少年郎了......不知道长大后,能迷倒这洛阳城里的多少姑娘呢!”
傅怀信抿着嘴,一言不发。
傅从楦便不由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提醒他:“你姑姑与你说话呢。”
“信哥儿不喜欢说话,不说就是了,”傅韵秋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转瞬,眉宇间便掠过了一丝忧愁之意,“......就是到了宫里,不好像在家里这般随意了,四殿下和钟妃娘娘若是问起你什么,至少得问什么说什么,不开口可不太好......不过信哥儿也不必多紧张,钟妃娘娘和四殿下都是温柔和善之人,你在宫里遇着什么麻烦事儿,找不着大哥的时候,尽可先直接对着他们提,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想必娘娘和四殿下,都是不会与你为难的。”
“我,”傅怀信强行压抑着快要到喉咙口的打嗝欲望,艰难地一字一顿道,“吃......”
“哦,吃的啊?”傅韵秋先是一愣,继而立刻想到了傅怀信那异于常人的可怕饭量,抿着嘴又理了理傅怀信脑袋上的头发,忍俊不禁道,“这个钟妃娘娘想来更不会在意了,放安心,永寿宫总不会缺了你一口吃的的......”
一听到有吃的,傅怀信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立刻在心里把这对尚未见面的母子脸上,先替换成了“有吃的”三个大字。
便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方才正想说的那句“我吃多了......”给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