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庸医也,徐杳暗啐了这么一句。不曾想这郎中挎着药箱方才迈出去,燕怀瑾便起身欲阖上门,而她见状也正欲起身离去时,遽然一道劲力袭上她的肩头,伴着“吱——”一声,天旋地转之际,她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钉在紧阖的梨木门上。
  “好一对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拿襄州递起暗号来,岂不是一回生二回熟,到头来命中注定做夫妻?”他低头俯在她的颈脖间一阵流连忘返,末了捱在她耳畔低声戏谑道,“真正儿是教人唏嘘。”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垂上,她眉间微蹙,只因腰后硌在门栓棱锋上,十分不好受。
  他却由不得她抽身,愤懑地咬住她的耳垂,立时她便周身一颤,酥酥麻麻连带身子也绵软起来,几乎要站不住脚跟。
  然而她一双手顺势自他腰间攀上他的肩头,指尖蜻蜓点水的力度,末了圈上他的颈脖,媚眼如丝,吐气幽兰:“你不也是?”
  他低笑一声,唇瓣从她的耳垂上悻悻离去,一只手扶上她腰畔,掌心抵在门栓的棱锋上,另一只手探入她的下裳,隔着亵裤以指或轻或重地揉捻起来。
  “平日里专捡些花言巧语来说给我听,当真比话本里头写得还要再真一些,机关算尽学做柳下惠,我只道你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今儿可算见着真章了。”经他这番拨弄,她一时也有几分仓惶不安,一再的屏气敛声后终于禁不住喘息起来,她起伏不定的胸口抵在他身下,眼下二人皆衣衫褴褛,比寻常老百姓还不修边幅一些,倒教她生出几分神思驰往,眼底渐渐泛起雾气,将往日里徐杳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十,“承蒙陛下不嫌弃,妾却嫌脏呢。”
  她这席话只如冰雹一般一字一句磕在他心坎上,继而便是刺骨的寒意,燕怀瑾一对眼底已然尽是阴鸷,一面掌心在她两股之间游移,指尖隔着亵裤朝她那芳草萋萋的幽谷处顶弄,一面欺身衔住她的唇瓣,每衔一口便抬眼去瞧她的神情如何,窗纱外的光影柔和地映在她眉眼上,他唇齿之间十分游刃有余地呢喃了两声“阿玉,阿玉。”  
  直到她喉间逸出止不住的嘤咛低泣,他这才察觉指尖的亵裤已被浸了个湿透。燕怀瑾顿时笑得开怀,将徐杳拢入怀中,密不可分,沾沾自喜起来:“阿玉,你终归还是在意我的。”
  她一时埋在他肩头半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脑海愈发清明。良久燕怀瑾才放开她,她颇有几分意犹未尽的自顾自提了提裤腰带,乘着燕怀瑾一时愣眼的功夫,便自行开了个门缝溜出去了,除却脚步略有几分不稳。
  她寻了一间连廊尽头的客房推门而入,这才算是都安顿下来,合窗闭门,并吩咐客栈杂役送了水进来,裴炳那小厮还专为她送了换洗衣物进来。她便独自在房中更衣洗濯起来,手巾依次细细地擦起了颈儿、腕子和内里粘腻的,因用不惯这处的香胰,囫囵过一遍罢了。
  徐杳着一身茜色坐在梳妆镜前,未经脂粉一张脸此时却两靥绯红,一对柳叶眼秋波盈盈几乎要溢出水来,偏偏这时候“笃笃”一声,她便是这幅模样前去开了门栓,正正地瞧着来人,很是一愣,竟一时语塞了。
  “杳妹,”裴炳轻轻柔柔唤她一声,语气里的亲昵几乎快要随风而散,衣袖微抬举起一个糖人呈给她看,献宝一般,“特意去集市上为你画的糖人。”
  “你娘舅那一大家子如今春风得意,四处同街坊乡邻说你做皇妃去了。”提起这话时,他颇有几分局促不安,“那人,便是你嫁的好夫婿?”
  “裴老太君也为你寻了门好亲事,听说是方阁老的掌上明珠,”徐杳手上接过糖人,只将他这话置若罔闻,有意顾左右而言其他,“不知新娘子模样如何,性情又是如何?”
  “我并不知晓那劳什子掌上明珠的模样如何,性情又如何,”裴炳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话音刚落才察出几分不妥,踌躇半晌,只好敛眉顺眼道,“我此番出远门游历,还未曾同旁人成亲。”
  “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她附和道,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既是游历,总归还是莫要教家里人担忧才好。”
  徐杳这话方才说毕,匆匆撂下一句“乏了。”便阖上了门,她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糖人,是个神似燕怀瑾的人形,张牙舞爪,约莫是拟着燕怀瑾画出来的。
  她却蓦然回溯起这遭二入宫时,初访惊鸿殿,徐青颦同自己所打的诳语——
  “你近日只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我想你大抵还不知情,襄州裴家的独生子推了方阁老家的婚事,闹着要上山做和尚去,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她顿时哑然失笑。
  而彼时立在原处的裴炳,神情恍惚举起了手,临了又放下,心底尽是怅然若失,一直在心底挥之不去得是他适才途经燕怀瑾房外时的情形,充斥在他耳畔的,是她若有若无的娇喘。
  教他如何再事无巨细的告诉她,他这遭是逃婚出来的。
  方阁老的那位掌上明珠,他曾远远地见过那女子一面,同旁的大家闺秀并无什么分别,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头印出来的。
  他想,大概这世上所有女子的音容相貌在他眼里,只有两类,一类是徐杳,一类不是徐杳。而他这一生白衣苍狗的时光里,亦只有两类,一类是徐杳在他身边的时候,一类是徐杳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他初见徐杳第一眼时,还是徐母携着徐杳来自家作客的缘故,那时她眉眼还未来得及长开,约莫是平日里的吃食尽是些清茶淡饭,连身子骨也弱不胜衣,唯独一张脸白白净净,灵秀得紧,虽及不上同龄的姑娘两腮鼓鼓,却也出人意料的颇讨长辈欢喜,只可惜这些个长辈里头她娘舅那一大家子却并未名列其间。
  爱慕上一个人的方式有三种:直觉、错觉和不经不觉。裴炳想,他大抵将这三种已然全占了。
  他一直自诩得是,自己会对徐杳怦然心动,甚至日日做起不着边际的黄粱梦来,实在是一桩过分轻而易举的事。以致于从那以后每每瞧见徐杳的每一眼,都成了他这辈子泯灭不去的劫数。
  这日徐杳在房中用过晚膳以后,在连廊上眺了一眼燕怀瑾紧闭的门扉,便侧首往庭苑里头去了,因连廊上头悬着绢灯,只见得满苑芭蕉,绿意盎然。
  她竟同裴炳不约而同在庭苑里头的一方石桌旁的圆凳上相对而坐,裴炳身边的小厮立时上了茶,还拿出一对棋笥出来,原这方石桌上头摹刻着棋盘,裴炳提议同她下棋,她自然欣然应允。
  “你过去从未赢过我的,只怕是你我的情谊已然大不如前,”徐杳兴致阑珊撂下指尖的白棋,佯作怏怏不乐道,“可见你这些时日以来,棋艺精湛不少。”
  裴炳则是一派气定神闲,漫不经心道:“杳妹同我是一处顽到大的情分,如何是那些混账能比的?”
  殊不知他此时掌心已然生出许多密密麻麻的细汗。世人千千万,他裴炳独独只有这么一个杳妹。
  “小祖宗,你可莫再拿我寻乐了。”徐杳到底是绷不住乐了,下一瞬却剜了他一眼,“休得胡闹。”
  她这句时隔经年的“休得胡闹”,正如眼下这月色洒了满地,勾起他许多思绪,依稀恍如昨日一般。
  建安二年,徐杳投了护城河这桩事,一度在襄州传得沸沸扬扬,差点儿被人写进戏折子里头,只怕是撂笔之后还未来得及洗墨便变卖给茶楼的说书先生去了,再点上一壶茶便足以教人听到天荒地老。
  而裴炳也是在人云亦云里听说了这桩事,琢磨之后才意识过来,徐杳同自己曾经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而自打这桩事以后,他再见到徐杳,已是次年,惊蛰时节,襄州城外的栖霞寺。
  裴炳蹑手蹑脚避开了众人眼目,寻了一棵菩提树下的石凳落座,小心翼翼打开小厮为他寻来的坊间话本,参悟起“佛门本是清净地,为何总是染尘埃”的诲诫,看到香艳之处时,更是啧啧称奇,不由得叹两声“善哉,善哉”,也逐渐会过意来为何府上许多丫鬟会对自己暗送秋波。
  偏生这时候徐杳自他身后探出手来,够去了他置放在石凳上的下半册。看着那突如其来肉嘟嘟的一双手,他那时心头大骇:呔!窃书贼。
  不曾想这窃书贼不过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粉雕玉琢惹人怜,他伸手去拿她手上的下半册,不料这小姑娘力气却不小,刁钻得很,水汪汪一对眼睛望着自己,他颇带几分犹疑不决的惑道:“打何处来的小哑巴?”
  只可惜这小姑娘一声不吭,最终却因力气敌不过他败下阵来,临走前还颇为怜悯地拂了他一眼,十分老神在在。后来他盘问了候在不远处为他望风的小厮,这才知晓原来这“窃书贼”原是徐杳。
  他这小厮行事倒也周全,可谓是对他马首是瞻,不过小半个月便同侍奉徐杳的丫鬟豆蔻生出交情来,他这才得知徐杳寄住在她娘舅家的日子并不舒心,又想起那日在栖霞寺的情形,只当徐杳年岁小,这是盼着上私塾呢,偏偏女儿家再这世道上不了私塾,便有许多门楣高的大户请教书先生登门授业。
  只道那祝英台亦是这般求学好问,想来徐杳同她也是如出一辙呢。
  如此这般,他便挑拣了几本启蒙书籍,因怕她看得闷,便又添了本《梦溪笔谈》,并亲自起草了一封信函,信笺开头还不忘提了一句奉母亲意愿如何如何。
  不曾想,除却他先时借给她的一摞书,他亦收到了她的“回信”,说是“回信”委实过誉了,不过是一张指节大小的小纸条。上头大笔挥毫的区区一个“阅”字,而那纸质分明是宣纸上裁下的一方角落罢了。
  往后的信函来往里头,他肺腑千言,她却一如既往寥寥一个“阅”字将他打发了去。他也不为此自怨自艾,倒愈发愈挫愈勇起来,只将日日的见识都一字不落得记述下来,譬如,他平日里走动时见到有一树也乃如何千奇百怪,亦或是有一日雨过天晴之后天际边出现了如何惊艳的暮虹之景。
  竟比先生平日里要他做文章还孜孜不倦,逢送书之日便连带着他作得这些“流水账”一齐送去。
  直到他有一日不小心《碾玉观音》掺了进去,任由小厮送予豆蔻去了。里头讲了一桩世人眼里伤风败俗的淫奔之事,虽然在他读来分明是桩荡气回肠的风月之事,但也足以教他为此焦头烂额。
  不曾想她这回倒正正经经给他起草了一封回信,信笺上头正是写着“休得胡闹”四字,簪花小楷,尤其是信封上“裴炳亲启”这四个字更是道不尽的隽秀雅致。
  “咿呀——”井然一律的推窗声乍然作响,裴炳这才回过神来。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东西厢和南北院,统共三十六扇窗,每扇窗栏后头皆架着一座弩.箭,每座弩.箭后头的影卫劲装整齐,蓄势待发,只消一声令下。万籁俱寂里,几乎能听见鸟雀展翅的扑腾声。
  而在阁楼上负手俯瞰着这一切的人,是燕怀瑾。
  裴炳只将周遭这一切视若无睹,映在眼底得唯有徐杳的身影,他似乎是想宽慰她,却又欲言又止,百般斟酌,只好词不达意说了一句:“这个时季,在襄州,有上千只白鹭在田间飞舞。”
  他那时想着,待她及笄之年,便光明正大的娶她为妻。
  “莫要忘记我。”他小心翼翼拂过她的衣袖,在石桌上的楚河汉界处,递给她一枚平安扣,璞玉无暇。
  古乐府诗集《子夜四时歌·夏歌》里有吟:“情如三夏热,今日偏独甚。”
  建安九年伏暑之际,她在四方城再遇裴炳,末了只听到他这样一句“莫要忘记我”。
  她紧了紧手心,苍凉凄清,同他说这话的口吻一般无二。
  
 
  第41章 肆壹
 
  
  徐杳坐在朱顶红帏的舆车里时, 一派气定神闲,模样一如既往的矜庄。舆车里头置有一方紫檀木雕花矮案, 上头除了一盏青瓷灯盏以外茶点等物一应俱全,绀青色的绢纱窗幔紧掩, 将外头种种如何皆蒙个一干二净,以致于她几乎能听见身畔人传来几不可闻的鼻息。
  这鼻息初时平缓,也只是初时罢了。直到她听见一道低抑沉重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阿玉。”
  燕怀瑾覆上她的手背,动作轻柔,径直捉住她的指尖,渐渐嵌入她的指缝间。而徐杳手心微凉,那是裴炳适才所赠的平安扣, 她知道,裴炳这是祈盼她平安呢。
  她周身一怔,应了一声:“嗯。”
  他倒是一副十分怡然自得的模样把玩起她绵软的手掌, 直到摸索到她掌心,他轻而易举顺势自她掌心够出来, 千年磨砺, 温润有方, 正是一块平安扣。
  “不过是一块羊脂玉玉璧罢了,”他掂了掂手心的份量,上头系着墨色琵琶扣结, 神情自若道:“若当真稀罕,建安三年吐番大汗曾进贡过一块和田红玉平安扣,你一瞧便知了。”只可惜他说道末了一个字眼的时候声音已然不可抑的颤起来, 下一瞬他便抛却了掌上这块羊脂玉平安扣,继而攥上她的手心。
  “啪——”一声,羊脂玉平安扣被掷在案台上,落出不小的声响。
  “你是我的妻,也只能是我的妻。”燕怀瑾喉头发涩,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却又自欺欺人道。
  徐杳哂笑,他不将自己当成一国之君看待,她却只能将他当成君上看待:“陛下此话差矣,”她眼帘半掩,在半明半喑的光影里,仿佛在诉说着一桩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正儿八经从兴圣门一路抬进永和宫,受封了凤印的那位,”她释然展眉,吟声道,“那才是明媒正娶,普天同庆。”
  “你这是在厌我。”他只将她这些话悉数置若罔闻,忿愠不平道,十分笃定的语气。
  不待她作出反应,他已然循着她的袖口锢住她的腕间,迫使她侧过身子同自己亲近一些,她只由着他去,然而自始自终却不见她抬起眼帘,他眸光愈发深邃,怅然若失道:“那时候,”他另一只手拢过她的颈脖,只察觉出凉得厉害,转瞬间便将她揽入怀中。他下颔磕在她肩窝上,不愠不火道,“作什么骗我一句,与尔偕老。”
  她臂间半折,被抵在他怀间,眸光触及处只瞧得见他襟肩处,苍色软缎,鼻翼间依旧是往日里他用来熏衣的雪松香,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缓,她几乎能想到他是如何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他总是这样的,似乎任何一桩事,无论棘手与否,欢喜与否,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除却他登基那日,曾经一度隐忍不发,微挑的眉梢却依旧出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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