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长乐长乐,纨绔子弟挥金如土,一旦尝到甜头,不知收手, 直到输个倾家荡产为止。
  徐杳则手执折扇,眼角眉梢尽是风流,将纨绔模样学了个十足十, 悉数落入燕怀瑾眼底,他一时啼笑皆非起来, 到底还是没有出言奚落她。
  徐杳一时也乐以忘忧, 在心底暗自呢喃道,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的个头身板在男子里头委实单薄了些,径直入了长乐坊,捡了一隅角落位置落座, 堂倌毕恭毕敬地为她上了一盏茶,霁蓝釉的瓷器。
  她掀开茶盏,氤氲的雾气袅袅漫出, 她却觑也不觑一眼,阖上了茶盏,行云流水般打开折扇,抵着衣襟轻摇:“鼎鼎大名的长乐坊,竟只有信阳毛尖?”
  这堂倌平日里也是从富贵乡里摸打滚爬出来的,随即便颇为谄媚地换了一盏茶呈上来,青白釉的瓷器,她掀开茶盏觑了一眼,嫩芽柔软,正是上好的普洱。
  正所谓线放得长鱼钓的大,果真有人在她对面落座,引得一旁人头攒动拥簇而至,她抬眼望过去,来人肥头胖耳,满脸络腮胡。
  “买定离手,一局定胜负。”徐杳指尖捻过眼前的骰盅。
  这大汉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成。”
  下了注,推了庄。她拍案落蛊,衣袖轻曳,端得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派头。而她对面的大汉掌风有力,亦是娴熟老练的模样,瞧得出是其中翘楚,故作声势后不过掷出四枚“幺”,四周霍然传来几声唏嘘,而长身如玉立在她身畔的燕怀瑾则是颇有几分庸人自扰,唯恐有失,横竖总归会为她善后收拾残局罢了。
  徐杳开了骰盅,掷地有声,明晃晃跃然四枚“四”,描红镌刻,为最高彩,唤作“满园春”。
  “在下不才。”她笑的玩世不恭,掺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拂袖道。
  末了她起身捋了两吊钱纳入囊中,对手边的银票视若无睹,区区两吊钱于这些纨绔子弟而言,不过是九年一毛罢了。
  偏偏这视若无睹落入了这大汉刘满眼里,忿忿不平“啪——”一声拍案起身,胡搅蛮缠道:“再来!”
  “失信于人者,人不予以信。再者十赌九输,九赌必输,许你这赌胚一时输红了眼,连愿赌服输的规矩都不从,便要旁人都同你一并利令智昏不成?”燕怀瑾上前一步,神色雍和,不疾不徐间流露着几乎是和徐杳同出一辙的矜贵,“你这厮日后还是金盆洗手罢,免得再教人贻笑大方。”
  “打何处出来的两个田舍奴,听着也不似阆州乡音,挑水挑粪花子的都不如!今儿你两个便是赔胳膊断腿,也不足以泄愤,定教你两个认一认爷!”想他刘满行走在阆州城中,何时受过这般的奚落,一时恼羞成怒,手心抱拳,龇牙道。
  这刘满原是当地的一个混世魔王,早些年间不过是地痞之流,畏强欺弱,祖上做屠夫营生,偏偏有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姊妹名唤刘絮,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不曾想竟入了阆州知府的眼,聘礼一应俱全,敲锣打鼓娶回府里做第十六房妾室去了。这刘满一朝得势,自然愈发无法无天了,便成了阆州人人皆知的恶霸。
  这几日阆州知府虽下了大狱,他也只好夹起尾巴做人,奈何有人这般触他的眉头,正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眼下不过两个草包外乡人罢了。
  对付这样横行无忌、蛮不讲理之人,徐杳只将他这些猖言诳语不予置喙,她眼下虽不清楚这人的底细,但她却心知肚明,今遭折回行宫之后,燕怀瑾大抵不会宥恕此人的。于是便心满意足同燕怀瑾一前一后出了长乐坊,去赎那金丝雀去了。
  她交付了两吊钱,将折扇稳稳当当摔去燕怀瑾怀里,手上只顾着拎着鸟笼,只盯着这宥恕的金丝雀瞧个没完,寻思着回了行宫后还要为其问诊,竟愈发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心下不由得自嘲起来,却听见身畔不温不火的声音:“你从何处学来得这些伎俩?”
  “您不是向来自诩天下事第一等无所不知,”她头也不抬,一语双关挖苦他,“有朝一日您若赢了我,我便将这来龙去脉合盘托出。”
  然而她话音未落,腰间已经被燕怀瑾扼住,猝然一股子力道拽着她往一旁的巷道里头去了。她被抵在墙上,手上还不忘攥着鸟笼,他仗着他的身量,几乎将她庇佑在自己怀中,影影绰绰。
  二人藏身的巷道挨着酒肆,里头时不时传来踌躇交错之间的谈笑风生,徐杳一时心有余悸,顺着余光往巷道外头打量,原是那适才的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后头跟着七零八落一伙人摩拳擦掌,皆穿着粗衫布衣,满嘴污言碎语,八成估摸着是来寻她同燕怀瑾的茬来了。
  眼瞧着那大汉伸手朝着这处指指点点,她和燕怀瑾无可奈何之下,心照不宣地朝着巷道深处健步如飞。她手上从始至终攥着鸟笼,二人衣袂飘飘,隐匿在夜色里。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二人才一并停下来,金丝雀在笼中凄凄戾戾。
  “可苦了你了。”她上气不接下气,手腕微酸犹然提起鸟笼观望着金丝雀的模样,见其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同燕怀瑾面面相觑,二人不约而同皆有几分哭笑不得,末了冁然而笑。
  原来这酒肆后头已经是弥山亘野,徐杳虽然知晓这阆州乃是傍山依水的地界,阆风巅之名更是垂留青史,却还未曾这般真切的见过,龙跧虎卧的山势绵延不绝,山峦峥嵘,亦有危峰兀立,霎时连带着风也凌冽起来。
  有几丝漾漾细雨乘着风缥缈纷纷而至,垂在她腮边,下一瞬滑过她的下颔,渗在衣襟上。燕怀瑾展开一柄折扇,勉勉强强遮在她鬓上,携着她寻了一处落脚之地。
  正是一方竹棚,里头置着纷乱的草垛,寥寥炊烟自竹棚的另一边袅袅而上,原是挨着酒肆后头所砌。徐杳先行将鸟笼搁置下来,只见燕怀瑾捡了两抷干草铺在地上,袖口微卷,倒有几分农夫的模样,她也不执拗介怀,便同他一齐在干草上头席地而坐。
  竹棚外头渐渐已经织起一层雨帘,朦朦胧胧,淅淅沥沥泛起清婉迷离的声音,似乎要滴在她心扉上。
  她发鬓上粘着稀稀落落晶莹的雨丝,悉数落入燕怀瑾眼里,他眸光深邃:“待雨歇了,便回去。”他沉吟半晌,到底还是忍不住伸手为她掸去发鬓上的雨丝,“徐杳,你是如何看待朕的?”
  寂天寞地里,他终究还是自称起一声“朕”,毕竟他凌驾于那高处不胜寒的皇位之上,自然是要自称孤家寡人,她早该知晓的。
  “陛下是天子,人人爱戴,受得是寻常人的三跪九叩。妾身为陛下的子民——”她无动于衷,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冷清寡淡,唇角却泛起戏谑地笑,自相矛盾的神情,有那么一刹那像极了常玉,“自然是爱戴您的。”
  “陛下岂会不知呢?”她眉眼弯弯,眸光潋滟,这才是她平日里的模样。
  这些不过都是燕怀瑾所想,他喉头微涩,颓然道:“并非朕不知,而是你这话,答得太不老实。”
  徐杳微滞,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索性也不睬他,默默掰着指头数时辰,时不时凝望着竹棚外头的雨帘,遽然间雷声隆隆,顷刻间一片惨白映在这荒诞世间,正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她被燕怀瑾拢入怀中,耳畔传来“嗖——”一声,她额间正好抵在他颈间,他掌间圈过她的腰肢,盈盈一握若无骨。
  她兀然从他身上起身,循着声音望去,原是一支羽箭同她擦肩而过,此时正深陷在竹棚的梁柱上,纹丝不动,拉弓之人必然使了十足劲力。
  她一时倒也未察觉出适才的情形如何严峻,怔怔地望着羽箭,还不忘拿话挖苦燕怀瑾:“陛下于妾而言,是弓里的一支箭,投石器里的一块石。”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话方才说毕,她自己便先颤了颤,倒也并非是因这凭空出世的一支羽箭十分提心吊胆,不过末了这八个字到底她还是未曾说出口。
  不曾想燕怀瑾委实惜命得紧,上前察看了一番羽箭,便煞有其事地招自己过去:“此地不宜久留,你同这金丝雀约莫是没有缘分的,徐杳。”
  她这才有几分后怕,适才那支箭到底是冲她而来,燕怀瑾屈屈一句话她却已然心领神会,自己带着这金丝雀只怕反倒害了它的性命,然而她终归还是放不下这只金丝雀,虽然百般踌躇不决,到头来还是矮身开了鸟笼。
  “你自行寻个好去处罢,天南地北,莫要亏待了自己。”她拂过金丝雀的鸟翼,诉说着期冀,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道。
  
 
  第38章 叁捌(三更)
 
  然而徐杳话音未落, 竹棚外头划出一道潋滟的水纹,风驰电掣之际, 若隐若现得是刀光剑影。
  风卷起一旁的樟木叶子,天际泛起霭霭黑云, 倾盆而下得是如烟如雾的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瓦砾里,丛翳里,泥泞里,暴戾恣睢,颇有几分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
  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里头人影攒动, 倏然之间皆向着竹棚而来,皆穿着夜行衣溶在夜色里,当真便如神出鬼没一般。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一行十六人,笼统有三行。到底是一国之君, 这样的排场送他, 也不算大肆铺张。
  徐杳顿时生出几分惴惴不安之感, 委实想不通从何处招惹来得祸患,断然并不会是适才长乐坊那大汉所为,那大汉再穷凶极恶一些, 也不过得一个恶霸的名头,身边尽是些平头老百姓罢了。正当她惊魂未定之际,只见燕怀瑾袖腕微抬, 不过须臾之间,亦有一行人自丛翳里头现身,皆身着茶色劲装,她当下便明白过来,这行人正是燕怀瑾身边的影卫。
  正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委实倒也不假,燕怀瑾挽着她的肩头要朝竹棚外头去,她方欲捎上鸟笼,那金丝雀翅膀扇动,瑟瑟落下几片尾翼,穿过竹棚悬挂的雨帘不知往何处去了。
  她脚下在泥泞里打了个趔趄,下一瞬便跌入身畔人怀里,鬓上是燕怀瑾为她遮风挡雨的折扇,稳稳当当。奈何大雨滂沱,有没有折扇并无分别,一身衣衫早已淋个湿透,她已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再回首的时候,但见——
  一方竹棚里,草垛纷飞,簌簌作响。只可惜燕怀瑾那屈指可数的影卫,屈屈八人矣,不过是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如纸糊的老虎一般,同那些个煞面死士厮缠在一处,逐渐落入下风。
  徐杳和燕怀瑾本欲循着来时的巷道回去,偏偏已有七八个煞面死士将她二人围住,燕怀瑾这时候还为她拧着袖摆上头的水渍,下一瞬便扼住为首上前之人的臂腕,另一只手上的折扇迎着剑锋过去,扇面随即便被四分五裂,零零落落扬在半空中,轻轻曳曳落到泥泞里。
  他这一席行云流水的举动作罢,还不忘将徐杳护在身后,她苍白一张脸上雨水涟涟,湿濡的衣衫下是若隐若现的女子身段,楚楚伶人。
  这些死士招招毙命,同燕怀瑾周旋起来,竟将徐杳视若无睹一般,无暇顾及。她心下微微诧异,燕怀瑾于武学上虽造诣不高,亦不精益,却也是师从常海德,自然要比那些旁门左道稍胜一筹。
  而今夜这一遭阆州民间行,却是由徐文山递话进来的提议,眼下又逢刺客,着实蹊跷。徐文山与常海德自燕怀瑾尚且是豫王之时便入其麾下,可谓是肱骨之臣,纵然这回折了一个阆州知府,如何却又做出行刺君上的行径?
  这七八个煞面死士眼瞧着在燕怀瑾身上竟讨不了半分好处,焦灼下去终将一败,这剑光终于朝着徐杳冲将过来,在空中虚虚实实挽了三个剑花,如蛇吐信一般,直刺向她的眉心。
  她那时被燕怀瑾够了个满怀,一阵目眩神驰,顷刻之间,“哧——”一声,出鞘剑锋几乎是擦着她的脸颊出来,几乎是下意识从喉头发出的声嘶力竭,鬓边湿濡的发缕贴在腮上,黏糊糊得,十分不好受:“你不要命了?!”
  她听见他胸膛跌宕的心跳,继而便是微乎其微几乎不可闻的拔剑声音,立时他身子一沉,闷哼一声,她脸颊上霎时被溅得冰凉凉一片,带着一阵腥风细雨。
  徐杳旋过身,他半边身子便捱在她肩坎上,她捧住他苍白面颊,指尖穿过他的发鬓,指腹抵着他的耳垂,温温热热。
  “不过是那神棍诓了你一句妄语罢了,说什么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委实儿戏,如何作的了数,你这是当真了不成?”她唇齿打绊,颤颤巍巍:“你原也不是个傻傻忽忽的人,这会子又是发得什么痴?”
  “你这副模样,可是喜欢上我了?”她一时大恸,“是不是?”
  她想,那会后宫之中,人人都道颜舜华人如其名,当真是颜如舜华,人间富贵花,他便那般纵然颜舜华为非作歹。如今,她平白无故得了这样一副好皮囊,入了他的眼,也算不得十分稀奇的事情。
  “我们会有一线生机,徐杳。” 他欺在她耳畔,唤她一声‘徐杳’,宛转于唇齿之间,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他肩头血花盛放,悉数淹入雨里,他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清,除却适才闷哼一声,她几乎当真以为他安然无恙,似乎他也以为自己当真安然无恙,他当下便三步做两步,一面若无其事地同眼前愈来愈多的死士拆招,一面揽着她在笼山络野里寻着出路。
  徐杳心知,眼前的死士愈来愈多,便意味着竹棚的情势愈发严峻。直到她听见脚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微微侧首,几乎是下意识长吁,她同燕怀瑾脚下已经临近悬崖峭壁的边缘,连芳草也荒芜,底下更是漆黑一片的万丈深渊。
  令所有人惊愕失色的是——他纵身一跃。
  偏偏徐杳还被他揽在怀里,猝不及防只好两手攀上他的颈脖,十分想啐他一句——
  你寻死觅活便罢了,莫捎上我。
  只可惜这些话全教凌厉的风湮灭去了。
  她为了两吊钱的甜头再三踟蹰,四海之内却听见五里阆风颠上那只乖戾的鹞子在哭呢。
  徐杳好容易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麻,仿佛有千金重,她半睁眼,映入眼帘得是风雨过后洗尽铅华的碧空,挤挤挨挨飘着几朵白云,那些雷雨交加仿佛早已过去了。
  她动了动手指,软软糯糯,这才发觉自己枕在一片碧草如茵里,身上衣衫竟已悉数全干了,只可惜衣襟几处沾上了泥泞之色。
  她自顾自起身,第一眼便瞧见一旁的燕怀瑾,入眼怵目惊心,他浑身上下几乎无一处安好,原本湖色的衣衫眼下褴褛,黯然深沉,早已辨不出是何颜色。
  徐杳够出指尖去探他的鼻息,若有若无,仅存着一缕微弱的气息。她方才一开口,这才察觉自己喉头涩地厉害,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发出了咿咿呀呀两声。碍于他肩胛骨处的剑伤,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各处伤口,血迹早已干涸,倒也用不着再去觅草药来止血,于是她只好捻过他的下颔,轻轻左右晃了两下,不曾想他依旧纹丝不动阖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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