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就像自打这桩事之后,燕怀瑾一连几日未曾踏进徐杳这里一步。
 
  第33章 叄叄
 
  这日徐杳用罢晚膳之后,夜色已近阑珊,立在一旁为她打扇的鸢尾有心规劝道:“襄小仪适才用完膳,不若奴婢陪您去别处走动走动,以免积了食,好容易出京都一趟,奴婢听闻此处的翠微园也是个丽藻春葩的名胜园,颇为独树一帜,比宫里头的御花园也不分伯仲。”
  她心知鸢尾素来于细琐之事上体贴一些,时而亦会承她的意,这次也不例外,待一旁的豆蔻兴致盎然寻了一柄十分雅致的宫灯出来,硬木棱柱各有六面,灯屏均为绢纱面的山水图。
  “听你这般赞誉,我倒要去瞧一瞧那翠微园是不是名副其实了。”她径自接过宫灯,这才做出一副称心遂意的模样,对着眼前的鸢尾豆蔻二人直截了当道,“你两个当差之人,自然是在各处行走惯的,倒成了我孤陋寡闻了,是故我便自行前去,也无须为我担虑,不过是去乘凉消暑,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回了。”
  “这算什么名堂,再教外人瞧见了,还当是奴婢们玩忽职守,可再也洗脱不清了。”鸢尾眉头微蹙。
  徐杳不置可否,只朝她讪笑道:“你原也不是十二个时辰皆须得离我寸步不离的。”一语作罢,便转首朝翠微园去了。
  乘在一片霁风朗月里,徐杳循着一路的红叶石楠摸索到了翠微园,晚风习习拂过她的发鬓,她走在星罗棋布的星空下,又经过一处亭榭楼台,手执的宫灯微明,在愈发幽深的翠微园里倒也算应景。
  一双杏底绣兰鞋踩过稀稀疏疏落着木樨花的青石板上,俗语唤作桂花,玲珑的花蕾熠熠生辉,待她走近了,成簇的桂花挂满枝头,鼻翼间已然尽是温润氤氲的桂花味,惹得她禁不住神思驰骋,想来碾成香用来熏衣,袖中抷一壶桂花酒酿,羡煞旁人。再不济,腌入蜜做一碟桂花糕赏给豆蔻也是好的。
  她心底哂笑一声,眼前这一副“昨夜西齿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春”的情景,倒有几分广寒宫处吴刚伐桂的韵味,只是不知此时此刻这吴刚到底是何人了。
  “我样样比不得她,人人都往心窝里疼,没有遮拦,我就成了地里黄。”突如其来的女子声音娇媚婉转,当真如浸了蜜一般,也不知在说与谁听。
  徐杳一怔,只觉着这女子声音委实熟稔,并非生人,她蹑步循着声音源处上前,只见那宫灯所照映之最远处若隐若现的蔚蓝色衣袂翩翩,半遮半掩在一株约莫一丈高的桂花树后头。
  偏偏这一字不落的不光入了徐杳的耳,还酥软了朱毫诚挚恳切一颗心,他此刻眼底哪里还再容得了半丝旁物,不过只有徐青颦一个罢了,这是她在向自己诉委屈呢。
  “她一个横生的丫头,打小在外头野惯的,陛下瞧得新鲜一些,算得什么本事?”朱毫看着眼前近在咫尺半倚在桂花树干上的徐青颦,温声软语说与她听,只差将肺腑都剜出来了,“你也的确是娇得极了,才教这点小事也愁恼。一位嫡夫人膝下正儿八经的姑娘,一位外室所出没名没分的丫头,孰轻孰疏,孰更伶俐可人,难道有人要做那睁眼的瞎子不成?”
  徐杳听罢这番由衷之言,依旧纹丝不动立在原处,那男子虽压低了嗓音却还是勉勉强强被她听得一干二净,何况还有几分一往情深的劲头,真正儿是教她充耳不闻也难。
  然而她这厢心头百转千回,却逐渐回过滋味来,这字里行间的捧着嫡出贬着外室,再一想先头那女子的音色,果真竟同徐青颦一般无二。
  那般连讽带刺的污言碎语偏被她今夜听来,倒也并非她耐心十足,虽有几分怏怏不乐,可若此时贸然上前只怕会遭来祸事,在这宫闱之中,但凡生死攸关,人命便只如草芥一般低贱了。那男子既唤了一声“陛下”想来身份倒也可疑,她这一趟翠微园之行着实晦气,竟被她误打误撞遇上一对野鸳鸯。
  再者她不过被评了一句“打小在外头野惯的”,燕怀瑾则被评成了“睁眼的瞎子”,这样想来,倒也还算平衡。
  偏生这时候那桂花树后相继又传出一声娇嗔——
  “你果然真意将我同她相提并论,又谈什么情深意重!”
  徐杳在心底啧啧称奇,徐青颦一向心性极高,那样一个自命清高的人,何谈什么虚情假意,只怕已是满心满眼的情真意切了。
  桂花树摇摇曳曳,袅袅落下层层迭迭的金桂,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倒真教她瞧见活色生香的“吴刚伐木”了。
  她堪堪屏气退后两步,脚下所踩之处忽地绵软一片,她矮身去瞧,移开鞋履便见一方绢帕,上头绣着一副栩栩如生的杏花疏影图,近处并无旁人经过,想来只能是徐青颦之物,她心弦微动,径自拾缀起来揣进了袖兜里,这才提着宫灯循着来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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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徐杳再见到燕怀瑾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的一个闲暇午后,她遣人在挨着一池芙蕖的柱廊上置了一席美人塌,旁边还有一方矮桌上头置着茶水糕点等物,只因这处的穿堂风凉爽一些,又掺杂着菡萏飘香,沁人心脾,自然比内殿的碎冰还要卓有成效。
  这日午后她正舒舒坦坦地倚在榻上浅憩,惠风和畅,倏然阖起的眉眼之间泛起凉意,触感温厚,那,这样温柔缱绻的姿态,她岂会不知,那是燕怀瑾掌心的凉意。就像她往往这时候,是应该唤他一声燕怀瑾的,而不是眼下的物是人非。
  她喉头微涩,低唤了一声:“陛下。”
  然而她话音未落,燕怀瑾已经猝然收回手,他犹记得,当年常玉也是这般枕在关雎宫荷花池畔的美人塌上。
  徐杳这才起身,敛眉顺眼朝燕怀瑾施了一礼:“陛下圣安。”
  “是朕来得不是时候。”他虚扶了一把徐杳,在宫人方才抬来的方凳上落座,于先时的行径置若罔闻,“你也无须这般拘礼。”
  徐杳继而抬起眼眸,眼前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她依稀记得,上一世自从自己有孕之后,她同燕怀瑾之间的会面便屈指可数起来,她那时总宽慰自己燕怀瑾忙于政事,在旁人眼里更是粉饰太平,而在他面前则更是不甘示弱。
  他踏进关雎宫的殿门,她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朝她笑,她又觉得三秋未见不过一日。可惜都是过去罢了。
  她眼下也不再拘泥,歪坐在美人榻上,双膝微屈,伸手够着一旁茶盏为燕怀瑾斟茶,却被燕怀瑾伸手摁下了方才抬起的茶壶,只听他朝柱廊外头吩咐道:“呈上来。”
  蔡莲寅得了令忙不迭抬着手上的一应物什呈进来,徐杳细看过去,原是一个白玉瓷釉的酒壶和一套酒樽。
  “翠微园的桂花闻名遐迩,配阆风巅的泉水来酿酒也不算辜负。”燕怀瑾一副和颜悦色的神色,一面慢条斯礼地告诉她,一面还不忘手上动作,行云流水之间已斟了一樽桂花酿递给她。
  她尚且还有几分恍惚,便半推半就接了过来,轻轻抿了一口,入口绵甜。她还未来得及撂下酒樽,豆蔻却在此时莽莽撞撞冲将进来,两腮泛红,气息不匀。朝建安帝十分妥帖地见过礼,对着徐杳的时候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这又是受了谁的气?”徐杳见状顿时了然于心,朝她开门见山道。
  豆蔻咬牙切齿,似乎很是痛心疾首,一五一十道:“今儿新贡上来的惠州荔枝,全教徐小仪得去了。只怪奴婢不争气折了您的颜面,那伺候徐小仪的宦人好不讲理,说什么——”
  她佯作朱毫的语气,一字不落的转述道:“只凭徐小仪建安六年入宫那会,连你主子见了都要跪一跪,更遑论你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宫女。再者能让蔡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我朱毫的本事。总归这世上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自己糊涂便罢了,还要旁人也同你沆瀣一气不清不楚?”
 
  第34章 叄肆
 
  徐杳微滞,待听罢豆蔻这厢诉情状之后,旋即莞尔一笑,嫣然无芳:“原以为是哪个这样厉害,不过作福作威了三言两语,就拨得你收不住脚,上下直跳。”这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只怕不清不楚的另有其人,至于蔡大人为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着实令人费解。”
  她顺势撂下酒樽,对着下首的蔡莲寅含沙射影道:“虽说后来居上,马虎不得,我道是何处无缘无故献上来的桂花酿,烦劳这般恪尽本份,何苦费这个心思来抬举我,不过是敷衍罢了。”
  燕怀瑾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喜怒不形于色,淡淡拂过徐杳一眼便沉着声音对着下首的蔡莲寅说道:“且不论荔枝之份例,只说那徐小仪宫里头的宦人这般搬口弄舌,尽是些妄自尊大之词,可见是个极不安份的,杖责二十,以儆效尤,徐小仪既如此贪图口腹之欲,又疏于管束宫人,便罚她三个月的俸禄。至于你——”
  杖责二十,若遇上身子骨不大健壮的,只怕是要枉送性命了。徐杳心知肚明,但也并未出声阻止,只因她忆起前两日翠微园一事,徐青颦同她那姘头实在过份肆无忌惮了些,如今她身边宦人又如此盛气凌人,削一削气焰也是好的,唯独可怜了徐眉黛一心只为自家姊妹的良苦用心。
  而她昨日拾去的那方绣着杏花疏影图的绢帕,不若先将就留在身边,总归徐青颦同她虽不甚和睦,眼下却还并非反目的地步,她既冠了徐文山之女的名头,徐眉黛如今有意同她交好便合她的意也好。她想,若这桩事若是教往日的常玉遇上,约莫会索性对燕怀瑾直抒己见,毫无遮拦。
  “陛下,”蔡莲寅不卑不亢,屈膝叩首道,“臣从未对徐小仪宫里头的宦人有过半分映像。”
  “荔枝虽自惠州舟车运来矜贵一些,却也并非什么稀罕果蓏,太后一处自然妥当,你且吩咐下去将朕那处的送来,记得挑个行事仔细的,万不可再出差错,你自行依着宫规里头如何去领罚罢。”燕怀瑾一番话说得有条不紊,到头来倒还为她着想着荔枝。
  蔡莲寅领了命自行告退,豆蔻仍旧心有余悸,想着方才自己闷气回来,在柱阆外头鸢尾朝自己挤眉弄眼一番,虽说上回豆花淬毒一事她被卷入其中,兢兢战战历了御书房面圣,然而这回却还是被鸢尾硬生生给推搡进来,不曾想鸢尾这手段这般管用,自有陛下做了主张。思及此,她倒也难得大大方方了一回,自行请命随蔡莲寅去取荔枝了。
  豆蔻与蔡莲寅这一走,柱阆里头也只余燕怀瑾与徐杳二人了。
  “但凡每回赏你的玩意便是掰着手指头也算不清,想着讨你几分欢喜罢了,并不曾再有旁的期许,若早晓得你会为着桂花酿这般胡思乱想,不如不赏你了。”燕怀瑾这才侧首,眼底是徐杳的倭堕髻,上头簪着釉质天青的玉簪,“朕问你一问,只说那些不通灵性的玩意,也值当你置气吗?”
  徐杳一时被他这话噎住,却又听见身畔人呢喃道:“朕只盼着你能多同朕卖乖弄俏一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虽低哑,却字字清晰,似乎下一瞬要浸入她心里去。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转瞬即逝的落寞,这些时日以来,无论燕怀瑾如何待自己也好,他同自己也说过不少体己话,她原以为自己也会习以为常,却从未预料过会有眼下的这般不中听。
  荏苒风月里,他却未曾逾越过她。她想,他大抵是待眼前这个徐杳是有几分垂青的。这样一副好皮囊,教人流连忘返,也算情理之中,若她只是徐杳,若她只是徐杳。
  “你莫再置气了,今儿有要政处理不便逗留,晚膳记得等朕。”他看着眼前半晌噤声不语的徐杳,末了只丢下这样一句话便抬脚走了。
  徐杳微微抬起眼帘,眼底是燕怀瑾渐行渐远的背影,最终斑驳在光影里。她眨眨眼,才察觉自己眼底泛起的雾气。若自己这身子的原主未曾落水亡故,平平安安活到十六岁的年纪,被徐文山接进京都,或许当真便同燕怀瑾长相厮守一世也算说不定的。
  如此想来,有情人成双成对,倒也算是美事一桩。可惜这些不过是她的一时臆想。
  这日申时的时候,日薄西山,正是一副余霞散绮的景致,映在波光粼粼的芙蕖池上涟漪轻泛。鸢尾神色仓惶的进了内殿,彼时徐杳一只手枕在金丝楠木桌上,另一只手里拈着刚剥好的荔枝,晶莹剔透泛着澄光,自顾自送进口中。
  “襄小仪。”鸢尾朝她福了福身子,颇有几分郑重其事。
  她只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便听见鸢尾愁眉不展,絮絮说道:“徐大人递了话来,要您务必今夜留住陛下,纵然蔡大人来请也要置之不理,须得万无一失,若是能离得行宫远远地那是最好不过的。”
  徐杳听罢戏谑道:“陛下今儿既同我说了要来用晚膳,想来十有八九会留宿。只不过——”她微微蹙眉,十分诧异不解,“这倒奇了,如何才能离得行宫远远地,你家大人也实在是异想天开,好高骛远。”
  “阆州知府这桩事总归要了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谁知那阆州知府竟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何也不能轻易弃之。只因那阆州知府原是徐大人的左臂右膀,是以便对徐大人的悉数笼络来往之人了如指掌。可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徐大人的意思是,阆州知府案既无回旋的余地,那便只能让阆州知府痛痛快快泯灭个一干二净。”
  鸢尾咂了咂舌,继而道,“徐大人还特意再三叮嘱,陛下远没有您以为的那般深沉稳重,不若您攒掇陛下去逛一逛阆州集市,兴许陛下心血来潮便允了。”
  徐杳听罢她这一番合盘托出的言辞,也算毫无保留,无非不过是教她使一个调虎离山之计罢了,而在这计策中,唯一不会有变数的,便是那阆州知府今夜是必死无疑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横竖那阆州知府坐实了作恶多端的名头,也是死罪难免,她那时毅然决然随徐文山遣来得人进京,为得不过是趟进这趟浑水里来。
  偏偏她的期许已不止囿于风月情浓,
  她不但要母仪天下,她还要祸国殃民。
  她嗤笑——
  燕怀瑾,这盛世如你所愿。
  
 
  第35章 叄伍
 
  这日直至酉时的时候,燕怀瑾果真如期而至,徐杳一如既往同他见了礼后二人倒也未曾再有过嘘寒问暖的客套话,她心不在焉与燕怀瑾用罢晚膳,眼瞧着鸢尾一干人等上前递了茶水漱口,再尽数收拾了桌上的碗箸。
  “今儿这道风腌果子狸倒别致,”待宫人们皆摒退出去,燕怀瑾才饶有兴致地同身畔的徐杳提了个话岔。
  “哦。”徐杳对他这见解倒是不予苟同,只因她着实对适才的膳食生不出多少映像。一面听他说话的功夫,一面已经自顾自剥好一颗荔枝,拈在指尖上直直地朝燕怀瑾够过去,袖口微抬,一段皓腕上戴着玲珑莹润的玉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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