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话音未落,朱毫却毅然挥袖,烛火明晃了几下,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期而然,兰若轩的内殿竟是入眼漆黑了。
他将她那些告诫之辞早已抛了个一干二净,他半跪在地上,伸手挽住她的颈脖,欺身上去,一对唇贴上她的眉角,她一时被他骇得阖上眼,他便顺势吻上去,道不尽的温柔缱绻,她的眼睫在他唇下止不住的轻颤。
那是于她而言这一生最漫长的一瞬,她才豁然知晓,原来一瞬也会成为永恒。
自古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濯清涟可以不妖,但出淤泥怎能不染。
“也许,我们都会不得好死。”他到底还是没有再逾越她,唇齿间惦念了这么一句,声音低哑,气息紊乱。
“啪——”她毅然决然赏了他一个耳光,“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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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杳自那日晋封小仪之后,燕怀瑾便时常掐着时辰来落英榭与她一同用膳,又逢她月信的日子,倒也未曾留宿,她也生出不少困惑,他这一回回是来得个什么名堂,除却相谈融洽了几分,还不及她二入宫的头两个月亲近一些。
她自然也不会妄想他这是同自己细水长流,再加上他时不时会对着自己出神许久,再落入她眼里,他的行迹委实蹊跷,她却也不曾开口询问过一句,他有他的张良计,她亦有她的过墙梯。
姑且算得上令人省心的便是撷芳斋的赵容华近来安分许多,二皇子的抚养权兜兜转转竟去了中宫那里,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想来娴昭仪也为了这桩事焦头烂额,又为着瑶光公主孱弱病榻一事一连免了几日的晨定。而撷芳斋原先的掌事宫女寄云被查出私通一事却再无着落,除却一双宦人鞋履再无其他信物,这在大燕的后宫里头无疑是大海捞针罢了。
骄阳似火,日头也愈发毒辣起来,各宫上下各自皆去内务府领了份例的碎冰,不过即使有碎冰这炎炎夏日也着实难熬了些。依照往年的日子盘算起来,这会子已是前往行宫避暑的时候,只是今年却还未曾敲定去何处的行宫避暑,更别说提到行程上来了。
这日徐杳正伏在案台上习字,只说心静自然凉,这话果真是不假的。鸢尾行事匆匆挑帘进来的时候,正赶上她一笔落锋不圆满,她便生出几分不详之兆,继而便见鸢尾同自己见礼后,紧蹙一对眉,对着自己直言不讳道:“徐大人托人递了口信给奴婢。”
“可是有什么十分打紧的事情吗?”她直截了当问出口。
“徐大人说,陛下今年必然会去阆州的行宫避暑。”
徐杳听罢鸢尾这话,不露声色道:“你家大人的消息倒比我这个伴君左右的还快一些,我前两日嘱你去内务府取碎冰时还不见你如此雷厉风行,可见你待你家大人是十分忠心耿耿的。”
她顺口唤出“你家大人”四个字,惹得鸢尾只好同她讪笑起来:“当真是十分打紧的事,原是那阆州知府遭了赵右相私下弹劾,只怕这遭陛下会借着避暑的名头名正言顺去一趟阆州。徐大人的意思是,这阆州知府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阆州当属大燕除却京都之外最繁华的地界,去那处避暑也算顺理成章。至于阆州知府,这人的底细徐杳倒是略知一二的,说得通俗一些,便是徐文山和常海德的钱袋子。这些年来,燕怀瑾待往昔时助他登基的肱骨之臣大不如从前,说是颇为忌惮也算没差的。他于朝堂上的所作所为也算人之常情,古往今来,多得是这样的皇帝。
第30章 叄拾
徐杳遣言措意了一番,有意搪塞道:“一来后宫不得干政的道理,世人皆知。二来我这是入了后宫,并非入了仕途,朝堂上的事,你家大人还愁无人为他卖命不成。”
“倒也并非是要襄小仪劝谏,此乃下下之策。不过是要您在行宫时须与陛下痴云腻雨一些,无暇顾及朝政是再好不过了。”鸢尾斟酌半晌,好容易才将这两句话脱口而出。
徐杳听罢,搁置下狼毫,心底一时泛起苦涩,这徐文山与常海德二人不愧是一邱之貉,自己的亲生血脉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与利益息息相关的棋子罢了。偏偏常海德那般擅于玩权弄术的人,却得了嘉定长公主的青睐。
然而她同燕怀瑾眼下的交情,实在不咸不淡了些,进一步是难过,退一步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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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合宫
燕怀瑾信步进去,他一路从御书房批完折子过来,心下一时揣度起徐右相弹劾阆州知府一事,徐右相这几年事事迎合他的喜好,此番弹劾阆州知府也算顺水推舟,也算为他除去徐文山常海德二人的心腹。
这世间万般事,要知道,古往今来的泼天权势都不是如此唾手可得的,成大事者亦须懂得割舍。结党营私,官官相护,如此这般目无皇权,他不得不防。
“陛下驾到。”踩着宦人通传的声音,他径直去了内殿。
不曾想娴昭仪颜舜华亦会在此处,着一袭苋红色琵琶襟褶裙,高椎髻上簪一支累丝嵌宝石金凤簪,此时见建安帝进来正矮身见礼:“陛下万安。”
燕怀瑾则径直朝着上首的崇熙太后楫了一礼:“给母后请安。”
崇熙太后颇为慈祥地颔首,待燕怀瑾在她一旁落座后,才拂手教颜舜华起身。
“朕今日来,是为了商榷避暑事宜,朕眼下虽已经敲定了阆州行宫,总归还有些其余事宜要同母后再详议一下。”他言简意赅道。
“阆州地界繁华,八街九陌,尽是些安居乐业的百姓,想来民风也是颇佳。只因衔着连绵不绝的群山阆风巅,夏日里也风高清冽,既是陛下挑得去处,妾自然乐见其成。”颜舜华坐在下首有条不紊应声道。
“只是今次前往阆州行宫的名册,怕是与往年截然不同了。”崇熙太后吁叹道,“皇后一如既往告了假,她那副身子骨究竟如何其实众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可如今她既没有许多尘世里头的心思,那便由她去了,再来便是这两年与皇后一同告假的徐姬,横竖她的去留也不打紧。桢良媛身子重,不宜舟车劳顿。这样一来,嫔妃里头便只余下赵容华、徐小仪与襄小仪了。”
未曾听见颜舜华的名讳,燕怀瑾有几分诧异,自他登基以来,娴昭仪向来是每年都未曾缺席的。
然而他却并未开口征询,颜舜华出声也并未为自己解释一句原委,却是为的赵容华:“赵容华近来魂不守舍,只因二皇子被抱去永和宫一事,二皇子尚未及周岁,说到底赵容华也是初为人母,整日里眼巴巴望着永和宫,得了空便想见二皇子一面,偏生皇后娘娘还三番五次谢客不见,此番再教她去了阆州,凭白生出迢迢牵挂之心,妾便为她做主告个假罢。”
她这话说完,倒也无人质疑,燕怀瑾却也未曾提出归还二皇子抚养权一事,崇熙太后自然也不会触这个霉头。
“近来,瑶光公主可大恙否?”燕怀瑾想得是,能教颜舜华弃了出行一事,自然是生了羁绊,而这羁绊,定是瑶光公主无疑了。
“已经日渐好转了,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怕是要蹉跎许多时日了。”颜舜华嘴角噙起一丝笑容,“劳烦陛下挂心。”
“固然朝政是第一位,瑶光却也是实打实的皇家血脉,陛下得了闲,须得多去长信宫探望才好。”崇熙太后附声道,她同颜舜华一唱一和的戏码,燕怀瑾倒也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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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申时燕怀瑾来落英榭用膳后才同徐杳提起阆州行宫避暑一事,徐杳手里拈着那柄木蕖缂丝团扇,听见他这话的时候正漫不经心摇了两下团扇,浑不自知的落在自己莹润白皙的锁骨上。
“如此说来,后宫女眷中,崇熙太后固然要去,再来便只有妾与徐小仪了。阆州也是个闻名遐迩的地界,妾却是不曾去过的。”
她这话倒也不违心,可怜她来这世上第二遭,终归还是不曾领略尽燕怀瑾的大好河山。
燕怀瑾被她这话惹得啼笑皆非,想她入宫之前虽自幼生于襄州,说到底却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有意促狭她:“今年不同往年,你这两日须谨记着打点行囊,往年娴昭仪只说寻常衣物便已置了十二方箱柜,徐小仪是指望不上的,想来也只能指望你了,免得教黎民百姓以为朕的后宫无人了。”
“人家是正二品的昭仪娘娘,排场阔绰一些方才不失了皇家颜面,那是理所应当。”徐杳见他这幅荒唐的模样,便也直言不讳起来,“陛下只顾自己一时兴起,哪里顾得上妾受不受人诋毁。”
她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燕怀瑾,原来终有一天他会将常玉忘却得如此一干二净,常玉于他这长命百岁的生涯而言,不过是一剪流光,稍纵即逝罢了。而她自己眼睁睁着看着这一切的时候,却心如止水。
老天果真是无事生非,戏弄起命盘来。
光阴荏苒,转瞬间已然是两日后了,正是前往阆州行宫避暑启程的一日。这日晨光拂晓,徐杳便被鸢尾豆蔻二人唤醒,也不顾她睡眼惺忪,稀里糊涂为她梳洗穿戴好后,也顾不得再为她细致描眉,便七慌八乱地去了皇城的侧门口,搀着她踩着轿凳上了马车。
楠木车身四面华绮绸帛装裹,窗牖被一帘黛色的茜纱遮挡,这日启程的日子经钦天监拟算也算顺运亨通。浩浩汤汤的仪仗不过须臾片刻已经随着达达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声正式启程。
建安帝的大驾卤簿驾六马,由掌管宫廷车马的太仆驾车,属车多达八十一乘。
此次出行的武官里头由常太尉随车护卫,文官里头便是徐左相与赵右相随行。除却引仗的各式幡旗,和十二排手执横道弓箭的卫队,便属乐仗为主,皆是些笳、鼓一物,声势浩大,气吞山河。
徐杳的马车里头也算一应俱全,中央置着小方桌,上头置着崭新的白瓷茶盏,她今日着了一袭浅绛色襦裙,倾髻上簪一支玉搔头,清婉隽秀的装束倒也应景。
一上午徐杳半倚在松软的坐枕里,倒也算十分惬意。午膳时仪仗也未曾歇脚,早已有宫人自宫里头备好膳食出来,除了王公贵族径自用了膳,其余一干人皆要挨到快马加鞭,于戌时行至阆州行宫时才算个头。
膳食也算丰富,荤素皆有,然而徐杳堪堪只吃了两口,也不再瞥一眼了。鸢尾知她今日未用早膳,温声细语,好言相劝才哄得徐杳多挟了两筷子。
“我这是——在送命了。”她初闻见荤腥味还察觉不出异样,这时候只觉得四肢无力,胸闷气短,额鬓间也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豆蔻见她眉头紧蹙,面上倒是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只当她毫无忌讳地发牢骚,上前伸手拍过她的脊背,为她顺气。
偏生徐杳又觉得头晕目眩,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豆蔻捧了痰盂在她跟前,已经看她呕了两回了,忍不住痛心疾首道:“真正是做了孽了,上回奴婢随您进京,一路停停歇歇,竟也没瞧出来您是个坐不得马车的身子。”
约莫是她平日里在豆蔻鸢尾面前向来端架子,只因她知晓自己的年纪原也并非什么及笄之年,恰逢这会子身心俱疲,她倒也顾不得矜庄,恣意任性了几分。
“我不去劳什子阆州了,好豆蔻,你放我回京都去罢。”她如坐针毡,半边身子捱在豆蔻怀里,阖眼颤声道,“想来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不相干的,兴许我后你们一步再去阆州也是可行的。”
这厢鸢尾将膳食原封不动端了出去,偏生不知入了哪名宦人的眼,一路传到前头的蔡莲寅耳中,想讨个赏赐。蔡莲寅素来深谙事理,也瞧出来建安帝进来颇倚重襄小仪几分,便如实禀明了上去,他也并未添油加醋,只说襄小仪身子不适尔尔四字罢了。
然而建安帝听后,因隔着冕冠的缘故,蔡莲寅也瞧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听见他风轻云淡地“哦”了一声,原以为自己投其所好,眼下看来,竟投错了不成。他正这样想,却见眼前玄色冕服衣袂微动,他一头雾水道:“陛下这是?”
“朕去瞧一瞧襄小仪。”
他话音刚落,已然探身出去,顺手牵了一匹卫兵的马,就着缰绳催马扬鞭之际上了马鞍,电光火石之间往后头的轿辇去了,看得蔡莲寅一时膛目结舌,建安帝这些年,倒是从未待人这般上心的。
燕怀瑾挑帘进了徐杳轿辇的时候,但见她一副吞声忍泪的模样,似乎在同一旁的两名宫婢争执不休,殊不知她不过是呕出了两滴眼泪水罢了。
“你们可是招她了?”
徐杳余光瞥他一眼,只见他朝着鸢尾豆蔻二人怫然不悦道。
“见过陛下,”鸢尾、豆蔻二人异口同声叩首道,“奴婢冤枉。”
“陛下专来妾这里撒气的不成?”待燕怀瑾行至跟前,她也由着他将自己揽在怀里,眼底瞥过他精致的祥云衣袖,期期艾艾道,“妾好容易拾缀出来八方放置衣物的箱柜,也不算辱没陛下的颜面。”
她这幅哽噎难言的模样,落入他眼里竟成了泣不可仰,看着倒可怜巴巴地紧。
“去传太医过来。”
原先阆州避暑一行也钦定了方院正随性,但因方老太医年近古稀,他也起了体恤的心思便容他留在太医院当差即可。
“襄小仪这病症着实是没什么法子的,想来是不习惯于舟车劳顿,以致于积劳成疾,索性阆州邻近京都,车程也算不得甚远,待到了行宫待臣开个活血通络的方子调理一番便足矣。”几番周折才被人由马背上遣来的蒋太医沉吟半晌,于眼前的棘手情形也颇为无奈。
待蒋太医出去,燕怀瑾忍不住揶揄她: “你这幅奄奄一息的模样,若教外头的徐文山知晓了,怕是要立时写封折子给朕。”
她一时绷不住露出几分笑意,嗔怪他:“陛下切莫再说这些哄妾的话了。”
他取了桌上果盘里的橘子,一面揽着她,一面竟慢条斯礼地剥起橘子来,徐杳枕在他膝上,嗅着他指尖的甘香倒觉得惬意不少。
“朕以前也有个姊妹同你一般无二,是个坐不得马车的身子。是以每当驾车出行时,朕会亲手喂她两瓣橘子,她便好受许多。”
只因那时候她私下里对话本里头的风月情浓五迷三道的,想着他废寝忘餐,香消玉减,花开花谢,犹自觉争些;便枕冷衾寒,凤只鸾孤,月圆云遮,寻思来有甚伤嗟。明明是她温声细语劝着他才出了剥橘子的行径,如今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忍不住叹一句那时候自己委实是磨人地紧。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
他已经剥出一瓣够到她唇边,她只好胡乱间吞咽了下,继而便阖上眼佯作酣睡的模样。
他只当她当真是酣睡去了,怅然若失地滞了手上的动作,俯身附在她耳畔自顾自呢喃道:“徐杳,朕那日既许诺护你一世周全无恙,总归不是一时的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