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今儿出来一遭,瞧见得已是这后宫里头乌烟瘴气,往日里从不与你们这些年纪轻的计较,以为这大燕的后宫无人掌权,是当真以为凤印不在本宫手里头,还是怎么?先罚你回宫禁足,再听候发落,可怜了二皇子尚未及周岁便亲眼所见自己的生母这般行径,不若本宫代你照料几日也好。”常婉夷然自若看着眼下这场闹剧潦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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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蔡莲寅进内殿的时候,但见桌案上一沓奏折纹丝未动,建安帝眼前置放着一方黄杨木盒,那里头存放得据说是珞夫人的遗物,他倒是未曾经过手的,平日只由建安帝亲自收置。
他叩首道:“陛下。”
“朕已经拟好了旨意,晋襄良媛为从四品小仪。”他执一方锦帕,细致擦拭着黄杨木盒的边边角角,“你为朕走一趟落英榭,朕记得去年南诏国的岁贡里有一柄绣着木蕖的缂丝团扇,你开库取了送过去。”
他那时鬼迷心窍,终归是做了负心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终归敌不过一朝枯荣色。可他自始自终,不过是不想做一个傀儡皇帝罢了。要知道,这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社稷,并不是常海德的。
燕怀瑾掂量了许久,他过分思慕得那人,名唤常玉,他实实在在再也离不开同她相干的半点。
建安二年,珞夫人殁。关雎宫的掌事宫女灵檀为她守灵,他记得她向来器重这人。
——“她弥留之际,可还有什么心愿没有?”
——“关于陛下,珞夫人只字未提。”
——“珞夫人一直想为奴婢寻一门好亲事。只是奴婢自幼在王府长大,眼皮子短浅些。陛下,您允奴婢伺候陛下罢。”
——“她既想你活着,你便好生活着罢。”
世人都说皇帝好,取不尽的泼天富贵,赏不尽的如花美眷。然而他在尝尽皇位上孤家寡人的滋味后,生平头一回这般懊悔,也是生平头一回这般痛恨江山社稷。
他想,自己果真做了许多对不起常玉的事情。徐杳既有将常玉演的入木三分的本事,虽过后再不承认,平空抵赖如何抵得干净。她只需伴自己左右便足矣,只当她是一个念想也好。
她祈求得不过是功名利禄,富贵荣华,这些他都给得起,纵然她是徐文山的女儿又有何妨。
第28章 贰捌
却说徐杳回落英榭后一如往常,待豆蔻煮好茶呈上来以后,才斟满一杯茶,她便迫不及待覆手上去。
经方才御花园怵目惊心一桩事,鸢尾难免生出几分心神不宁,一路上只见徐杳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她正欲开口,却听见徐杳漫不经心的声音:“说到底也没有草菅人命,她便是福大命大的又如何,眼下更是不干落英榭半分事,你只将你那些牢骚私下里说与自己听就是了。”
“那宫女寄云平日里在底下人面前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在她主子面前倒服服帖帖。”豆蔻立在一旁愁眉不展,听罢她这番话终究不甘心,继而道,“依奴婢看,私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话,赵容华未免过分刁悍了些,嘴上更是刻薄不饶人,哪一句合该是一个做姑娘家的听得进去的。”
“她安了寻死的心,却教旁人如何去拦,不过是明面上有赵容华的缘故罢了,你以为她是寒了心,保不齐还是赵容华成全了她。”徐杳抬眼对上豆蔻一对澄净的眸子,不温不火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是个少不经事的,迈不过这道坎也是情有可原。可是豆蔻,你的怜悯未免也放错了地方。”
“鸢尾说不得一句,奴婢同您这些年的情分想来更是说不得一句了。”
徐杳覆着瓷杯试了试茶温,这才颇为闲适的抿了一口,一时只觉得唇齿间涌出甘甜,心不在焉的说了一句:“今儿这茶味略淡了一些。”便再也不理睬鸢尾豆蔻二人了。
她话音刚落,不曾想蔡莲寅来了一遭落英榭,待徐杳迎出去之后,只见蔡莲寅延展开手中的玉轴圣旨,一字一板地念道:“陛下有旨,正五品良媛徐氏知书识礼,恪守本份,即日起晋封从四品小仪。”
“谢陛下恩典。”徐杳按捺下心头的一时诧异,敛眉福身。
“臣见过襄小仪,”蔡莲寅躬身行礼,再起身的时候已然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命身后的宦人呈上来一方木匣,“陛下批完折子,会过来落英榭同您用晚膳。”
徐杳颔首示意,面上无悲无喜,手上递接过玉轴圣旨,神色淡然地吩咐道:“鸢尾,好生送一送蔡大人。”
眼睁睁看着蔡莲寅浩浩汤汤一干人告退,鸢尾一路送他去了殿门外头的背影,她这才延展开这触手温润的玉轴圣旨,仔细端详倒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再将一旁置在桌上的木匣打开,里头安然躺着地是一柄绣着木蕖花的缂丝团扇,十分风雅。
“贺喜襄小仪,”豆蔻一扫先前的愁云惨淡,喜形于色道,“这扇面雾里看花倒也栩栩如生,奴婢瞧着竟不似出自大燕,想来是个顶稀罕的宝贝。”
她拈起扇柄,上头还有一股子若隐若无的檀香味萦绕在她鼻翼,沁人心脾地紧。事不寻常必有蹊跷,好端端地,谁知燕怀瑾那厮打起了什么算盘。
然而这日直到申时,夜色渐渐阑珊,豆蔻鸢尾二人已经在外殿布好膳食的时候,燕怀瑾才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进来。
徐杳正欲起身行礼,凭空却教一段石青色的袖口拦了下来,她听见燕怀瑾和煦的声音,“今儿朕免你的礼。”
于是她倒也不再拘礼,果真依言同燕怀瑾一同落了座。她瞥眼过去,他今夜着了一袭石青色的常服,面上依旧一副韬光养晦的深处模样,不显山不露水,想来他不消几个春去秋来便是而立之年,这幅模样倒也同他眼下的年岁十分相衬。
她同燕怀瑾向来一概习得是食不言的规矩,是以在落筷之前便相对无言,除却用膳途中燕怀瑾竟挟了几只炝虾仁到她碗里,倒教她始料未及。
她不过是昨夜七夕宴戏弄了他一遭,他今夜的所作所为,是要来消遣自己不成?
待宫人上前拾缀完毕碗筷膳食等物,燕怀瑾又摒退了众人,却唯独示意她伺候,落入宫人眼底也算顺理成章,然而她心底虽不屑一顾,也只好咬牙切齿随他去了内殿。
燕怀瑾不以为然的落座,自顾自斟了桌上的茶,才看了一眼尚且杵立着的徐杳。
“过来。”
徐杳愣神间听见他这话,一时竟懵懵懂懂竟捡了捱在他身畔的位置落座,她自这遭二入宫以来,在他面前秉持得一贯游刃有余,她原也是觉得自己同燕怀瑾在相处之道的方方面面皆可以算为驾轻就熟,说得心应手更是不为过的。
燕怀瑾倒也未曾料她会捱在自己身畔落座,手上顿时一窒,旋即便恢复自然,斟了一杯茶先行朝她眼前推过去:“你在朕面前,倒是少有的默不作声。怎么,当真晋了你的位分,朕以为你会十分乐见其成。”
“如此说来,陛下倒是顺遂了妾的许多心愿。”徐杳讥诮一笑,敛去眸中波澜,眼底再没有燕怀瑾半分.身影。
“你晌午后同桢良媛去了御花园后的所见所闻,你是如何看待的?”他浑不在意她的神情,好整以暇唤她一声,“徐杳。”
她手上拈起茶盏旁先前被她随意把玩时掷下的木蕖缂丝团扇,漠不关心的端量起扇面上的花簇纹路,听罢他所言,直截了当告诉他:“陛下的三宫六院,岂是妾能置喙的,您既非要听,妾也只能勉为其难评弹一句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罢了。”
“你入宫不过三月有余,心思却这样活络,朕见你第一面便知晓你同后宫之中那些深谋远虑之人一般无二,至于你期许的那些,朕也清楚。”燕怀瑾看着眼前人疏离的眉眼,慢条斯礼道。
“陛下当真清楚?”徐杳抬眸,却正好撞见他眸光里一瞬而逝的晦涩。
“朕清楚你金玉在外,庸俗浅薄,也清楚你另有企图,但是这些朕都不在意。”他这番话方才说毕,明明是夏暑节分,他却头一回觉出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恍恍惚惚间却从她一对柳叶眼里瞧出另一人的眉眼出来,那是当初的常玉,他的结发妻,更是他的业障。
他那时总以为自己会庇护一世的人,而他却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一眼。
徐杳指尖反复捻过扇柄,神情一派镇定自若,正当她犹疑不决的时候,却听见燕怀瑾凄惶开口:“你只须安宁活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便足矣。”
她心底嗤笑,眼前这个人,自己上一世满心满眼都是他,不过是自己一时糊涂才迷了心窍。她同燕怀瑾之间,一个在天之涯,另一个已去了海之角。如今她只明白,这世上万般,总归是人心不似水长流。
“万一,”她一对柳叶眼从团扇上探出来,“妾是您的现世报呢?”
偏偏于她而言,报复是泯恩仇最好的解药。
“这团扇既讨了你几分欢喜,也算不得辜负。”燕怀瑾却只是笑意融融地看着她,手掌慢悠悠的摩挲过扇面,上头绣着一簇的木蕖花,尽态极妍,几乎覆在她脸颊上,却自始自终隔着扇面,他终究是滞了动作,显得有几分无所适从,全然不见往日的潇洒自如,颓然道,“现世报,来世报,他世报。这三件果报里头,朕最不信现世报。”
她捻着扇柄的手有过微微一刹那的颤栗,她想,自己面对这个人,到底还是做不到若无其事。然而她还是面上却是愈发坦然自若,连眼波里也流转着笑意:“陛下。”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这声“陛下”里头掺杂着多少无法修饰的宛转风韵。
他却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颇有几分踧踖不安地撒手起身,径自挑了珠帘,只扔下一句:“襄小仪早些安歇罢。”
徐杳一时也懈怠起来,无动于衷地也不看他一眼,只当他是临阵脱逃去了。
第29章 贰玖
撷芳斋
赵芜六神无主地正在内殿踱步,惨白一张脸,鬓间的金步摇也颤颤巍巍。忽而外头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一个宫女服饰的踉跄两步迈过门槛一路冲撞到内殿里来,“砰——”一声跪在地上,头也不抬的禀告道:
“外头来了乌泱泱一干人,要搜撷芳斋呢。”
赵芜却仿佛充耳不闻般,直勾勾盯着眼底的宫女,急不可耐问道:“服侍二皇子的嬷嬷们可去了永和宫没有?”
“回赵容华的话,自然是去了的。皇后娘娘宫里头人手不足,也挪不开其余的嬷嬷再服侍二皇子。”这宫女额间几乎是抵着地毯,兢兢业业回答道。
赵芜悬了大半日的心这才放下,手心已尽是密密麻麻的细汗,立时又瞋目切齿起来:“撷芳斋岂是旁人想搜就搜得的地方,没了寄云便只留你们这些个忍气吞声的酒囊饭袋了不成,还不快将那干人撵出去,不过是些无赖的混帐东西也想欺侮到我头上来了?”
“赵容华这话却教奴婢如何受得起,”一道刚柔并济的女子声音在外殿掷地有声,款款入了内殿才施了个礼,正是永和宫的掌事宫女沉璧:“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欺侮到您头上去,赵容华切莫说些个糊涂话才好,不过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办差罢了,今夜便是搜得是长信宫也是使得的。”
她话音刚落,已有三两个宫人进了内殿翻箱倒柜,当属赵芜的妆奁最遭殃,零零落落,末了倒也没见搜出个一两件不干不净的物件。
赵芜眼睁睁看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又不好拿沉璧发作,一对丹凤眼横眉怒视地看着眼前人,这时外殿却又有人碎步进来,将一双崭新墨色鞋履呈放在脚跟前,正是宦人一贯穿得样式,神色鄙夷道:“正是那宫女寄云的污秽物什!”
“既如此,奴婢便不再叨扰赵容华,这就回去复命了。”沉璧端着一副神色不惊,郑重其事的模样。
赵芜一眼望过去,心下已然明了,面上更是黯然失色,忍不住捶胸顿足,也不顾着是在众人面前,自顾自呢喃着:“死了也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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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轩
徐青颦倚坐在凳上,一只手枕在紫檀木桌上,忧心忡忡的埋着脑袋,低声沮丧道:“当真教人搜出来了?”
朱毫立在一旁颔首低眉,眼底瞥过徐青颦的三千青丝,如实告诉她:“当真。”
“不过是一个七夕,她竟然跟我平起平坐了。陛下还给她拟了个什么‘襄’字为号,朱毫,我已经一败涂地了。”徐青颦抬起素净一张脸,眼眶湿濡,歇斯底里道,“都说好风凭借力,你这是要连累我才罢休不成?平日里总在我跟前摆什么忠效的谱,宫里头上上下下无人不晓我最器重你,你同那宫女私通一事是要我为你担一担罪名?”
“凡是平日里得了什么稀罕物件,小的哪回不是头先呈给您,不过为了讨您一句夸罢了。”朱毫骤然间叩跪下来,“建安六年您初入宫的时候便挑了小的侍奉,您那时候日子难捱一些,小的也是四处寻门路不过也为求您的现世安稳,您不经意一句话小的便牢记在心,桩桩件件全是依了您的吩咐,半分也违不得您的意愿。小的又怎么会舍得连累您?”
“那会子有名宫女碍了您的眼,小的便没有再教您在大燕见过那名宫女,您可还记不记得?”他半贴在她的云丝绣鞋上,推心置腹道,“您如今日日都肯召见小的,想来小的在您眼里,也并非不甚讨喜的,对不对?”
徐青颦俯瞰着跟前的人,朱毫这般年纪,若放在外头寻常人家,也算得风华正茂。他这一番话偏偏又说得十分僭越,而她却心弦微动,不由自主俯身,原先栖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抚过他乌纱帽一旁的鬓角。
“三年又四十七天,您这是头一回舍不得我。”他凄切开口,仰起头只见她未施粉黛的清柔眉眼,这也是他头一回在她面前没有用卑称。
经他这一动作,她的手疏忽间竟蹭过他的脸颊,他只察觉出温温软软一片,继而便是她晚间冰凉的翡翠镯子,她已然收回手。
“朱毫,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她说这话的时候,色厉内荏,虽是说与他听,何尝又不是说与自己听,“你这些龌龊的心思且收一收罢,我只当一个字也没听见过。今后还是与往日一般,不好吗?”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