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瑾再睁眼的时候三魂已然丢了七魄了,鬼使神差般抚过徐杳今夜梳的坠马髻,一时忆起自己夜访关雎宫,在泊水戏台上初见徐氏的情形。
“阿玉,可是你回来了?”
徐杳只觉得愈发倦得厉害,自他腰间探出一只手,一把握上鬓间那人的手掌,她温热的指尖抵在他凉薄的掌心处,她将他的手掌带到自己唇边,瞧不见头顶他的神色,只察觉出他意外的服帖顺从,全由着她如何了。
她浑不自知般同他的指尖一一打照面,不过却是自己唇齿间打的照面。
燕怀瑾指尖靡麻,心弦微动,他登基以后难免历过不少逢场作戏的荒唐事,自打建安二年那桩事以后,他却是头一遭从未有过的悸动,从她一声“燕怀瑾”起便被迷得七荤八素。
他自出生以来,行事便以储君的典范来衡量自己,一贯在玩弄权术上费劲心思,却唯独算漏了同自己两小无猜的身边人,世人眼里他翻手是雨,合手是云,只为许芸芸苍生一个盛世太平,却不知晓他将自己的结发妻舍弃在芸芸苍生之外。
“你做了许多对不起我的事情。”
他听见倚在自己怀里的徐杳风轻云淡地开口,道不尽的慵懒,浑不在意好似在说一件于她而言的寻常事。
燕怀瑾顿时眼睫湿濡,泛起雾气,唇齿打颤,哽咽道:“对不起。”
他对着常玉血迹斑驳的尸首时,未曾流露出半分悲恸,眼下却轻而易举说出一声“对不起”。
徐杳“呵”一声,就此撑不住惺忪的眼眸所幸阖上眼,心不在焉告诉他:
“我同你相识以来,不是为了听你一声对不起。”
他被她这话堵得哑口无言,须臾片刻才听见她鼻翼间不急不缓的气息吐在自己的指尖上,他终于再也绷不住反手揽住她,同幼时与她顽闹时一般嚎啕大哭,不过只有喉头发出一瞬的嘶吼声,旋即他便将头埋在她肩头的霞色锦帛里。
直到他清晰瞥见徐杳绯红的耳垂,唯有一侧戴着红玛瑙坠子,他寻至她圈在自己腰间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展开手心,红玛瑙坠子已经在她手心印出一道痕迹,他一丝不苟穿过她的耳垂。
红玛瑙衬着她莹白一段颈脖,落入他眼底得却成了云蒸霞蔚的一片景致。
昏昏暗暗里有一艘画舫,良辰里有人在枕一场黄粱美梦。燕怀瑾满心里想得唯有同她在这处泛舟,永远不要回去得好。只这太液池虽宽阔,与宫墙外头却是地下水相同,便再无旁的支流牵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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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畔树影婆娑,常婉弛懈地立在垂杨柳下,零落阑珊的柳枝里嵌着一弯残月。
她身后的宫娥沉璧自她泛舟宴上抱恙而辞后,便趋步伴她一路走至此处,因沉璧是永和宫的掌事宫女,便吩咐下去教一干婢子只在远处候着即可。而沉璧则眼睁睁地看着常婉魂不守舍,目不转睛盯着一处,也不知在出神些什么。
“如今是什么年份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如今是建安九年。”沉璧听见常婉稀里糊涂的问话,心慌意乱,恳切道,“皇后娘娘早些回永和宫歇息才是,在这处久了奴婢也觉着骇人,难免会心神不宁。”
良久却不见常婉出声,依旧纹丝不动,沉璧又忧心忡忡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常婉置若耳闻,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离太液池只离了两寸的距离,引得沉璧吃惊一吁,上前欲搀扶她。
她朝挨上前的沉璧微微摇了摇头:“掐指一算,本宫已经偷生了七年光景,怎么会一时想不开?蒋太医说本宫病势堪忧,其中缘由旁人不清楚,莫非连你也忘了。大燕上至王公,下至黎民,皆以为永和宫里尚存着一位皇后,却不知晓本宫这七年已然同棺材瓢子一般无二了。”
沉璧听得她这些灰心丧气之词更觉忿忿不平,铁下心意,一股脑说道:“娘娘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奴婢自太尉府里便侍奉您,您做姑娘时府上便人人都夸您一声好。要说追溯源头,您无非不过是心结未解罢了。只说人来世上一遭,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罢了,哪里有什么十全十美之事,您又何必同自己计较,专放不下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
常婉“嗤”一声自嘲道:“沉璧,你没有做过亏心事,所以你并不如本宫贪生怕死。哪有什么身不由己,那不过是些借口。你更不会明白,本宫每日梳妆时连镜子都畏惧几分,只因那镜中人照得是自己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太液池水波不兴,偏偏却有一盏荷花灯朝她脚边漂浮过来,愈来愈近,幽幽亮着火光。
沉璧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她,见她矮下身子伸手够那盏荷花灯,忙不迭制止道:“皇后娘娘使不得!”
“仔细着脚下,您实在想要,奴婢去拿就是了。”
不待沉璧上前,常婉已经稳稳当当将那盏荷花灯捞上岸,她神色晦暗不明,却总觉着这盏荷花灯颇入得了她的眼缘,不由自主想同这荷花灯亲近一些。
栩栩如生的花瓣里有一张雪白的纸条,她一眼辨出这是皇宫里头的粉蜡笺宣纸,她指尖捻出纸条,屏声敛息将其展开,上头的字迹却怵目惊心——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这是常玉的字,她断断也不会认错的。
这字迹翩跹,可见那人下笔时起伏不定,字里行间都捎着几分醉意,可常婉依旧辨出了常玉的字迹。
常婉下一瞬慌慌张张一把攀过沉璧的袖口,语无伦次问她:“是何人放的,这荷花灯,你可知不知晓?”
“今夜泛舟宴,各宫嫔妃皆放了,这要奴婢到何处去察。再者有些宫女得宠一些得,也会被赏个一盏两盏荷花灯。不过除了今年新入宫的那两位,这后宫众人的笔墨您也是见识过的,想来也只有可能是桢良媛或是襄良媛的也说不定。”沉璧思前想后,到底是如实禀道。
常婉愁眉锁眼:“本宫同她一胞所出,她出事的时候本宫那夜更是彻夜难寐。人死不能复生,她又怎么会回来,许是本宫近日惶惶才出了臆想,这世上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出这般荒诞离奇之事。”
“沉璧。”她起身,按捺住心下的谬想天开,整了整衣襟,半晌才朝着身后吩咐道:“将这盏荷花灯——捎回永和宫罢。”
常婉踩在回永和宫的宫道上,时光变迁,她已经坐在中宫这个位置上九年之久,那桩陈年旧事于她而言,却依旧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她那时还尚未出阁,虽然已过了二八年华,不过因她门楣高些,自然秉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又生得眉目如画,上门提亲的媒婆说踏破门槛也是不为过的,不过那些世家纨绔,她却个个也瞧不上。
权倾朝野的常太尉那时除了有常婉常玉二女,膝下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胞弟,常玉早已许了豫王为妻,常婉行事周全,颇通世故,倒也未有人说她眼高于顶。
因生来便是常太尉的掌上明珠,自幼又随常太尉习过两年武艺,常太尉也极看重这个女儿一些,赞誉过她一句颇有其父年轻时风范,于常婉不愿意的事情更不会勉强,是以常婉的婚事便就此耽搁了下来。
她自幼与常玉、燕怀瑾一处长大,自然也唤燕怀瑾一声哥哥,即便是被捉弄得气急败坏一些,也不会同常玉一般直言一声燕怀瑾,她熟读《女训》、《女则》,难免比同年的姑娘老成一些,时时刻刻不忘拿礼教约束自己,以致于后来眼睁睁看着燕怀瑾同自己疏远,她也无动于衷,想着男女有别,等到谈婚论嫁时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自己做主。
直到那一日,她的母亲嘉定长公主做生辰,晚宴时她生平头一回嫌闷得紧,暗自去了后花园透气,不曾想却正好撞破了燕怀瑾与常玉私相授受之事,他二人躲在假山里头窃窃私语,而她则在假山外头听得膛目结舌。
“阿玉,我会待你好的。我这辈子,生来孤魂,死的时候偏要带上你作伴。往后有我一份福享,便有你一份,若我没得福享,也要想方设法寻一份福给你来享。”
那是燕怀瑾的声音,常婉无论如何也不会听错这个她魂牵梦萦的声音。他将这话讲得信誓旦旦,悦耳得紧,口口声声喊得却是“阿玉”。
她脚上此时仿佛有千斤重,半点也移不开步子。
下一瞬她看见常玉面色潮红的逃窜一般冲将出来,正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战战兢兢对上自己的眼强作镇定道:
“好姐姐,你千万要帮一帮我,莫要旁人知晓了。”
常婉喉头哽涩,却应不出一声“好”字。
“纸是包不住火的。”她听见自己怪腔怪调的声音,连自己也诧异几分。倘若这话被太尉府上的下人听见,只怕会暗啐同她往日里温柔贤淑的模样相差甚远。
她从那一刻便知晓,自己这辈子大抵要完了。
第26章 贰陆
常玉与燕怀瑾的婚事一波三折,也有常婉将此事具悉告知嘉定长公主的缘故,再来就是当时的崇熙皇后颜氏颇属意自己的亲侄女颜舜华,有意亲上加亲。
那年恰逢珞夫人常玉归府省亲,燕怀瑾彼时也才称帝,尚未正式举行登基大典而已。常玉嫁进豫王府已有两年光景,虽然第二年崇熙皇后颁旨将自己的亲侄女抬进了豫王府,那侧妃颜氏入住豫王府后却未得豫王青睐,只如同虚设罢了。
所以那时世人眼里,皇后之位已经是这位昔日豫王妃的囊中之物无疑了。然而常玉归府省亲时安得身份却是从一品夫人,赐号珞。
常婉也算就此在她渺茫的前景里看见一丝曙光,只因她私心里一直妥帖珍藏着一份不该有的心思。
省亲那几日,却不知晓是什么来龙去脉,徐杳与燕怀瑾两人仿佛形同陌路一般,互相皆不理睬对方,嘉定长公主劝解了一句便作罢了,说夫妻不和睦置气总归是寻常事,类似于这样的场面话。
那夜常婉孤注一掷,好容易央求沉璧在外头寻了□□,她到底还是不甘心,总归是要搏一搏的,即便赌上自己的清誉又如何。她一改往日的架子,穿了一件婢女服饰潜入了燕怀瑾的寝居,偏生那夜天时地利人和,徐杳歇在了往日的闺房。
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大概连月色也怜悯她几分,那夜出乎意外的阴霾,钦天监的人管这个叫做天狗食月。她倒也不辜负这夜色,有意熄了寝居的灯烛。
寝居里更是一片昏天黑地,万籁俱寂里只差教人窒息。燕怀瑾进来的时候正是这样一副情形,伸手不见五指,下意识问道:“掌灯的宫人现在何处?”
常婉只听见自己心如鼓擂,怦怦直跳。她将自己悉数捂进衾被里,瓮声瓮气喊了一声:“哥哥。”
然后她听见七零八落似乎有物件掉落的声音,燕怀瑾果然没有顾得上掌灯,已然摒退了旁人,一双手覆在衾被上,燕怀瑾迫切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来:
“阿玉,你还是明白我的。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同我置气下去。我还以为,你要怨我一辈子。”
他这样焦躁不安的模样,她从未见过,他的手方欲掀开衾被,她心底抑不住的张徨失措,却不疾不徐的开口:“为你沏了茶,你吃了茶再上榻同我说话罢,省得你再掌灯。”
她埋在衾被里,燕怀瑾也听不大真切,只依了她的话吃了两口茶便褪衣上榻了。
他看见她三千青丝背对着自己,只当她还在置气。他长吁一口气,直截了当告诉她:“阿玉,我做得所有事,都是为了保全你。”
她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抚过身后的他,她有过一刹那的懊悔,转眼间却消失殆尽。既已到了这一步,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燕怀瑾先时觉察不出滋味,只觉得凡是她手够过之处皆酥麻地厉害,体内更是气血上涌,这躁动的滋味他立时便反应过来。
他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的颈脖上,半阖眼间瞥见常婉一张姣好的侧脸轮廓。
下一瞬他已经放开她,匆匆忙忙下榻披上衣袍,义愤填膺对上常婉哀戚一对眼:“滚出去。”
她咬了咬下唇,解开罗衫,要对他敞开心扉,她不信他会不为所动。
却看见燕怀瑾一对眼里尽是轻蔑不屑:“你这是,要朕命人将你抬出去。也不是不可以的,不过整个京都只怕再也没有哪个世家子弟敢再娶你。朕倒是有个法子,同姑母商榷送你去龙山寺就此削发,长伴青灯古佛,总归皇家寺庙也不算辱没了你的门楣。”
她这一夜从他这里落荒而逃,回到自己闺房的时候沉璧已换了她的服饰替她掩了众人耳目。
沉璧从她榻上急忙下来,忐忑不安问她:“姑娘怎么折回来了?”
她终于忍不住啜泣道:“沉璧,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你帮我这一次,你帮我这一次罢。”
翌日,她觐见嘉定长公主时,摒退了众人,唯独只留了沉璧。
“长公主为我们姑娘做主。”沉璧不管不顾地一声声磕在青砖上,额头上磕出一道红印才罢休,“我们姑娘与陛下昨夜已有了夫妻之实。”
嘉定长公主被她一番话搅得惊愕失色:“阿婉,她说得可句句属实吗?我将沉璧送到你房里伺候你,不是为了教唆你犯下如此大错的。”
“母亲。”常婉声泪俱下道,“横竖阿婉已是失了贞洁,也没有什么颜面再求母亲宽恕。您若当真舍得下阿婉,便由着阿婉去罢。”她拔下鬓间的簪子抵着颈脖,颤泪祈求,“母亲,您疼一疼阿婉罢。”
而当常海德知晓这桩事的时候,倒称心快意,喜出望外,仿佛常婉这桩事甚合他的心意,对着嘉定长公主定定说道:“总归皇后只能姓常,至于是哪一个姊妹也是没差的。”
三个月后,常婉成功入主中宫,婚礼缛节无一不按着皇后礼制办的风风光光。那夜燕怀瑾终归还是来了永和宫,虽待她冷若冰霜一些,她的心意却得以成全,如今回想起来,那竟是她最快活的一夜,她这辈子唯一快活的一夜。
那年腊月里,她如愿以偿诞下了长子,却被太医诊断先天不足,是个痴儿。那一刻,她终于恍然大悟,原这世上所有事都是因果循环罢了。
这厢常婉收回思绪,却瞧见远远的宫道上一袭玄色冕服的燕怀瑾,怀里搂着得那女子着一袭烟罗绮云裙,裙裾微微拂动,她记性一向极好,一眼便辨出那是方才泛舟宴上的良媛徐氏。
他心无旁骛地怀抱着徐氏迎面愈行愈近,直到擦肩而过。
她同身后的一干宫女皆俯身见礼:“陛下。”
他便这样对她视若无睹,往华清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