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些时候回去也好。”崇熙太后直截了当道。
常婉遂朝上首二人见完礼,携婢子下船去了。
而徐杳则属于第二种人,这荷花灯上的题词一概是写一些心愿,再或是说与心上人的情话。
她遐思神往,回溯起上一世的一桩旧事,那是她嫁入豫王府的第二年除夕,她一时兴起,突发奇想与燕怀瑾去放孔明灯,那盏孔明灯,经燕怀瑾的手用竹篾扎架,裱糊着柔韧的竹麻纸。
那时候也是要写题词的,她同样苦思冥想想不出题词,而她那时身边有燕怀瑾,与现下的光景到底不同。
燕怀瑾大笔一挥,龙飞凤舞——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是元稹悼念原配妻子时的诗句。
“我不愿唾手可得的江山社稷拱手让人,”他拢过她的眼角眉梢,艰深晦涩地告诉她缘由,“阿玉,只有权力是一世的存在,你可明白我?”
她如何会不明白他的心迹,一旦穆王登基,种种后果与厉害关系,他虽然从未同她提及,但她也明白的。
那日的孔明灯放得也难如登天,她同燕怀瑾二人各自揪着一角,约莫两炷香的功夫才如愿以偿,万籁俱寂的夜幕上,除却一轮皎洁明月,便是那盏孔明灯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终归如愿以偿的却只有燕怀瑾一人罢了,她早该知道,倘若燕怀瑾坐上皇位,那他心里装得便只能够有江山社稷,这世上是无论如何不会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她早该知道的。
如今想来,一旦穆王登基。最坏的情形不过是燕怀瑾赴死,倘若死里逃生,无非便是发配荒芜封地做个闲散王爷。他心知肚明,无论他去何处,她自然是要跟去的。不过是他执念皇权罢了。
眼下这番荒唐境地,徐杳方才贪杯多吃了两口烧酒,一时起了臆想,倘若燕怀瑾当真一朝赴死,她便给他做个衣冠冢,寂寥之际还可以在他衣冠冢前同他说上两句体己话,每逢清明还可以为他清理一些坟头草,岂不美哉。
徐杳扶额,知道自己这是酒酣,触手也烫的厉害,捻过额鬓,待自己稳住身形以后。
她终于痛痛快快起了笔——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同燕怀瑾那时的题词出自同一首诗,而她这句意味简明:从前曾开玩笑说起,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先去世将怎样怎样,今天这些都成为事实来到眼前。
她自问自答,低咛道:“你还不是同这诗人元稹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想元稹那厮尚且写了悼妄诗才另娶呢。”
现下宫中女眷皆已悉数躬身放花灯,众人各自上了四周聚拢的船舫游景去了。豆蔻立在一旁见她呢喃自语,听不清声音,着实教人想入非非,忍不住问道:“襄良媛吱唔些什么呢?”
徐杳将纸张裁下,卷放入荷花灯的花瓣中,捧着荷花灯递给豆蔻,顺水推舟道:“你替我放罢。”
“这怎么行,皇后娘娘都是自个放的,您可饶过奴婢罢,莫要胡说些顽笑话。”豆蔻不敢苟同,
只见徐杳正欲撒手,一旁的鸢尾伸手在豆蔻腰后轻轻推了一把:“只怕是适才的烧酒上劲了。”千钧一发之际,她只好战战兢兢接过荷花灯,又见徐杳转首欲离开,径自在船畔替她俯身,指尖够在被映得璀璨的荷花边上,顺势随波推开了。
太液池上,荷花灯淌,吹皱一池水清粼粼。
第24章 贰肆
“襄良媛。”鸢尾疾步上前唤住徐杳,“您这是做什么去?”
徐杳循着声音抬首见是鸢尾,胡乱搪塞道:“我寻别处醒醒酒就好,这里头未免暖和了些。”瞥见有一处船舫上有三三两两宫娥正在歇脚,眉飞色舞,彼此津津乐道的模样十分自在,“你同豆蔻也无须拘泥,今儿连牛郎织女都有鹊桥会,害你们这般不痛快,倒是我的不是了。”
“您寻着东侧停歇的船舫去即可,旁的那些早已教人掠去了,只您的心愿未免长了些,写了这般久。但凡是华奢精致的船舫,不是依着品级乘去泛舟,便是被抢了前头。”
鸢尾闻言,只见她笑靥如花,却是从未有过的真挚恳切之态,不由自主絮说道,“切记提点两句那处划桨的宦人才好,奴婢到底放不下心,何况您眼下这般景况,都怪奴婢自作聪明,不但没劝阻您,反倒眼睁睁看着您贪杯。”
徐杳自顾自摇了摇头,自然不认同她这番话,起了顾左右而言其他的心思:“你去替我瞧瞧豆蔻荷花灯放得如何了。”
鸢尾敛眉应声,三步做两步往豆蔻那处走了。待豆蔻直起身子,心下知她这是已经放了荷花灯了,火急火燎催她:“你可快着点罢,莫不是荷花灯放上了瘾,还要当真上赶着会情郎去不成。”
“你可饶我这一回罢,自个心怀鬼胎无端端安到旁人身上作甚?”豆蔻方才俯身眼睁睁推开指尖的花瓣时,着实存了几分怀春之意,一下子被人一语道破,禁不住惺惺作态起来,“再说我便是当真上赶着会情郎又如何,干你什么事。”
“谁有工夫同你贫这些,你这话在我面前说两句可不许再提了,我全当一个字听不见也就罢了。宫里头最忌讳宫女私通,襄良媛平日最器重你一个,你自己不想活可别牵连到我。”鸢尾一面还要顾着捎上豆蔻,一面局促不安道,“本该还应再嘱咐襄良媛两句的。”
“我同你抬两句杠,不过是些做不得数的玩笑话,何苦拿宫规训诫我。”豆蔻自顾自恼羞成怒道。
“待襄良媛一朝平步青云,你还不是头一位前程似锦,到时候还不是凭你心悦哪个,比外头那些媒妁之言不知好上多少倍,全由得你自己做主,还愁襄良媛不为你指——”末了一个婚字被鸢尾咽下,眼前空空如也,当真是杳无音讯了。
她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自己竟被徐杳一句话支开了。
这厢徐杳孑然一人,因听信鸢尾所叙,自然是循着东侧方向去了,她一时觉得昏头涨脑,一时喉头尚存着辛烈的余味,舌尖仿佛缭绕着席间的清酒,虽然此时再无清酒,却教她如痴如醉起来。
眼前更是出现了两艘船舫,模样也相似得紧,同自己脚下踩着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
可了不得,自己这是已然看岔了眼。
她又想起方才鸢尾说她贪杯,一副生怕她吃醉了酒的模样。席间推杯换盏,女眷们皆饮得是金茎露,无所顾忌得彼此邀杯,她哪里能不落入俗套,也不纯粹是她贪杯的缘故,那时入喉时只觉得清冽的厉害,岂知会生出几分醉意来。
眼前这两艘相仿的船舫皆素雅从简,秉持着江南水乡上画舫的韵味,倒教她生出向往之意。
只可惜假作真时真亦假,她心绪纷杂,两艘船舫的舺板之上歪倒着一模一样的船桨,却不见鸢尾口中所说的划桨人,想来那宦人见宫中显贵皆已各自泛舟,一人在这等着自己这个正五品良媛自然会玩忽职守。
再者,那宦人许是会织女去了也是说不定的。
她正犹豫不决之时,袖口处扶上了一双婉约素手:“襄良媛仔细脚下。”
她循声望去,撞进提心吊胆一对眼里,只见曹凝君杞人忧天道:“适才见你席间畅饮,还吩咐婢女换了金茎露,旁人未见得偏偏被我瞧个一干二净,我如今是个吃不得半分酒的身子,眼下这酒气除却你还有谁。只说船舫之间也不是紧紧相依,尚留有一道池壑,怎生不见你身边宫女搀你一搀?”
不曾想,鸢尾说她贪杯也罢了,到了曹凝君眼里,竟成了她“畅饮”了。
“我稳当当站在这里,着实没有你说得这般唬人。”她另手覆上曹凝君的手背,察觉出咯手得紧,“倒是桢良媛,这些日子以来,消瘦不少。”
“想来流韵轩那些宫女日日见惯了我,从未说过我消瘦不少。”曹凝君本就哀思如潮,席间众目睽睽之下时常也有闷闷不乐之态,听罢她这句话倒强颜欢笑起来,“近来身子愈发重,我也沾不得脂粉,自己身子又不争气,恐有碍观瞻,不见得有人来流云轩探望也好。”
“桢良媛未免过分消沉了一些,却不知其中另有蹊跷,我原也是想去探望你的,可惜你盼着去探望的那人并不是我。”徐杳见她小腹微隆的模样,因有几分醉意,心下难免生出怜悯体恤的心思,口无遮拦道,“赵容华贬了位分也不见得她及你半分懊恼,而你又不见得及赵容华涎皮赖脸。你怯懦一些是没有干系的,只是苦了你尚未成形的孩子。未经世事总天真,平白却为人招来祸事。”
听她提及“祸事”二字,曹凝君旋即明白过来:“晓暮那日从御书房回来也细细说与我听,她好心办错事,私底下同豆蔻换了菜肴原也一个字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你同我说这些道理我何尝不知,日日夜夜闲来无事我便自个揣摩这些,这孩子既与我有缘投身过来,我必然是要许他一个光明的。”
“承蒙桢良媛连日照拂。”曹凝君同她见礼,见一旁有宦人划桨泛舟过来,继而道,“我身子不适,适才告完假,这便先回流韵轩了。”
徐杳受了曹凝君这礼,也不制止,又同她颔首告别,见晓暮扶她上了船,往太液池岸去了。
然而徐杳一时再度陷入眼前的僵局。
她同曹凝君说了这会子话,却唯独忘了询问她眼前两艘船舫哪一侧得才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倘她迷迷糊糊随意挑了一侧的船舫一脚踩空落了太液池,落入旁人眼里还只当她寻死觅活呢,无端成了笑话。
她忽而灵光一现,醍醐灌顶般似是想到什么法子一般,微微侧首,卸下了一只耳垂上的耳坠,红玛瑙坠子躺在她手心,瑰丽莹润,水头足得很。
随即却被她掷去左侧得舺板上,“哐啷——”抽抽搭搭滚落两声,下一瞬她沾沾自喜便也随之跃了过去,脚下踉跄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舫梁一角上只悬着一盏连彩灯,倒比不得设宴的画舫上亮堂,一时却迷了她眼,觉得昏沉得厉害,俯身伸出手四处在舺板上寻起自己的红玛瑙坠子来,好容易摸到拾起,她瞥见船头的撑杆墩上紧紧系着一条麻绳,绞得也算不得周正,被她轻轻拽了两下便解了下来。
徐杳后知后觉,原来周围的这些船舫皆与中央那艘船舫有所衔接,以防擅自随波逐流。
世上所有的贪婪都在热闹里,偏偏这热闹是旁人的,而她什么都没有。她倒也不介怀形影单只泛舟赏景,虽然伶仃了一些,倒也惬意。
她这样想,脚下的画舫果真随着荡漾的波纹起伏起来,水光里映得是耿耿星河,她晃晃悠悠起身,踩在连彩灯光影交错的圆圈里,每一步的弧线都是她的决心,没有终点。
她愈发颓迷起来。
她胃里一时也翻江倒海,禁不住伸手覆上去,堪堪却往下移了两分,触到腹间平滑的布料,她听见有凄戚的声音响起:
“娘亲会让你安稳出世,娘亲无论如何也会让你安稳出世的……”
徐杳脸颊微热,顿时水光涟涟,这才察觉出来,原来这疏离的声音竟是出自自己。她喉头微动,也顾不得脚下,干呕了两声,更觉头皮发麻,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然跻在舺板边缘了,摇摇欲坠,几乎要栽进她眼底的星河里。
岌岌可危之际,她后颈脖一凉,一股力道将她兀然攥过去。她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时手肘已支在苍劲宽廓的胸脯上,隔着玄色冕服,她抬起眼帘,果然见到燕怀瑾棱角分明一张脸,此时正漠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而她此时泪眼朦胧,只看到往日里熟稔一张在眼前罢了。
她几近是贪婪地闻着他平日熏衣的雪松香,一对手拂过他的衣襟,不管不顾捧住他一张脸,不经意间蹭过他的耳根。
“燕怀瑾。”霎那间她笑得烂漫,仰头瞻望他。
这三个字仿佛花光她所有力气,话音未落便倚在他胸襟上。
燕怀瑾一怔,她舌尖抵着上齿龈从第一个字开始发声,绵言细语,像极了当初常玉气急败坏时喊自己的模样。
“你这是,酒吃多了?”连他自己也前所未料,不假思索竟也同她温和开口,将原本那些呵斥和质问悉数抛去脑后。
他便这样看着身上的徐杳,丝毫不顾忌自己背后硬梆梆的舺板,由着她圈住自己,她一袭霞色烟罗绮云裙嵌在他的玄色冕服里,在飘摇的画舫上萧瑟地渐行渐远。
正是一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旖旎风光。
第25章 贰伍
“你适才同桢良媛私下口无择言,往日也瞧不出你两个如此要好,似乎她如今过得不甚安逸?”燕怀瑾幡然回过神来,想起适才自己在画舫内无意间将徐杳与曹氏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本想讨个清静,遂支开了蔡莲寅一干人等,挑了个最不起眼的画舫。不曾想曹氏走后,徐杳又跌跌撞撞上了自己的画舫。
他倒也不想追究徐杳直言唤自己名讳之事,想来她这人种种行迹疑团重重,然一副相貌却是与常玉截然不同,性情有几分肖像常玉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徐杳将他的问话充耳不闻,自顾自木讷地喃喃道,“我初识得你那日便听见有长辈拿你我二人寻开心,说什么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那时因年纪轻些,未解得其中滋味。后来果真教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既做出死心塌地爱慕我的模样,我竟全当真了……”
她将这话说得很轻,仿佛下一瞬便要随风而逝,燕怀瑾只依稀辨出几个字罢了,却在他心头起了惊涛骇浪,他不可置信地蹙眉阖眼。
他许常玉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将她抬进豫王府,一柄青玉秤杆挑开鸳鸯戏水红盖头,鬓上是惊心动魄的流光溢彩,那支玉燕钗在她鬓间瑟瑟,表露着她心头的忐忑不安,她倒粉饰太平同自己开口:
“我这个人向来只听得进你的一言半语,我虽生来同你一般是入的皇家玉牒,却不甚深明大义。世人都说风月情场上最忌讳执迷不悟,到头来只怕会输个一败涂地,徒落个至死不渝的名讳罢了。你求娶我那夜既拿自己的性命起誓,切莫要哄骗我。”
“怎么会?”他那时听罢后笑不可抑,下一瞬迫不及待地覆上她的唇,她襟扣半解,半推半就躲入红帐里,他还不忘为她悉数拂去鸳鸯衾被上的红枣花生一物,容不得她受丝毫苦头。
然而一切早已在建安二年烟消云散了,建安二年,那个他无数梦魇痴妄里缠绕他的一年。他从未想过,偌大的大燕,会再有一个女子同常玉的性情如此相似,甚至当着自己的面道出了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