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徐杳收回手,别开眼也不看她,继而听见上首的燕怀瑾不胜其烦道:“事到如今,你还冥顽不灵。”
  赵婕妤闻言面上有过一瞬的怔住,抚在裙袂旁的手使了劲,这才迫使自己先行稳住身形。
  “你入宫三年有余,纵然专横跋扈一些,朕总以为你同那些泯尽良知之人不一样。”
  “陛下!”她疾言倨色,指尖已然嵌入手心,却及不上她此时心头隐隐作痛。
  “你命婢女投毒,为得是谋害皇嗣,残害桢良媛腹中的胎儿。偏偏你自以为掩耳盗铃,万万没有算到原是给桢良媛的吃食却被送去了落英榭,眼下在朕面前更是变本加厉,不惜反咬一口桢良媛也要为自己开脱,还要等朕将此事昭然若揭不成?”他寥寥两句将这桩事当着众人开诚布公。
  见赵婕妤听罢愣在原地,面色惨白,嘴唇翕动,并没有出声。他睥睨道:“平日里惯会憎妒旁人,你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二皇子尚且不及周岁岂不是要折在你这心狠手辣的母亲手上。”
  “妾不是……”她磕在“不是”二字上半晌,良久才说道,“妾不是有心的。”
  “朕却不知你已然面目全非。”燕怀瑾说句话的时候,置在桌案上的手指微屈叩出细微的声响,“蔡莲寅,把人带上来。”
  徐杳听见沉稳有力的步伐由远及近,这人一身宦人服饰,面生得紧,在自己身侧越过晓暮的位置堪堪止步叩首行礼:“小的李四儿给陛下请安。”
  见建安帝示意,他这才徐徐道来:“昨儿被副疱长罚去择菜之时,小的亲眼所见赵婕妤身边的寄云掠去了原是桢良媛的份例膳食,却唯独舍给晓暮一道豆花与芥兰。”
  “赵氏。”燕怀瑾艴然不悦道,“你可还有疑议?”
  赵婕妤手心已尽是虚汗,黏在她指尖上,她不甘心的松开手,她自知自己已然穷途末路,那娴昭仪更是假慈悲之人一向便是如此的。然她到底未曾命寄云投毒,无非只为了刁难桢良媛一番罢了,眼下她自然不愿认命:
  “妾冤枉!”
  果不其然,燕怀瑾漠然置之,毫不理会。
  “传朕的旨意,婕妤赵氏妇行有亏,罚三月俸禄,即日起降位从三品容华,至于二皇子往后还由不由得你抚养,后几日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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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宫里规矩,正三品婕妤以上尚可有步撵舆轿之乘,故赵芜这厢只好步行回她的撷芳斋。
  正午一时闷热,逼仄的熏风在她的鼻翼蹿腾,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这个些宫人领圣旨最快,皆恭恭敬敬唤她一声赵容华,仿佛往日的赵婕妤已经荡然无存了。
  身后的寄云见她自御书房出来便浑浑噩噩,不免上前搀扶了她一把,刚覆上手,便听见赵芜愤懑开口:
  “寄云,你从右相府随我入宫,当知我一向器重你。你六岁入府那年,府里的婆子日日对你颐指气使,五十个丫鬟里头偏偏我第一眼只瞧中你,一晃眼你也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年纪。”
  “我还记得,你自出生起父母双亡,你那不中用的赌徒哥哥娶了一个母夜叉似的正房,你那嫂子苛待于你,甚至教你睡马房,你后来还同我悄悄说他两个是王八看绿豆。”
  她一面碎步,一面看向寄云胭脂淡抹一张脸,意有所指道:“你可都忘记了?”
  “赵婕妤……”寄云下意识出声,才察觉自己言语有失,竟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赵芜“嗤”一声:“莫唤我婕妤,你若是不愿同我待在一处,我想法子送你出去许配人家也算不曾亏待你。”
  她已经这桩事里的弯弯绕,再联想近日寄云有时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更是有数。然而她同寄云,便如她同颜舜华一般,面上说得十分好听叫做情分,实际上不过是因通晓彼此的把柄,俨然是分不开的了。
  赵芜行至一处宫墙转角时,眼里瞥见一袭品红裙摆,那是颜舜华今日所穿。
  她急不可待过去,果真是颜舜华,这人竟候在自己回撷芳斋的必经之路上,她微低了低身子:“容华赵氏请娴昭仪安。”
  “你糊涂了。”情急之下,颜舜华也顾不得再同她姐妹相称,听她妄自菲薄的请安言辞置若罔闻,压低声音道,“本宫虽暗示过你桢良媛之事,却也不急在一时,千种万种法子任你挑,你却挑了个连本宫也不屑一顾的法子。”
  寄云见她二人要说体己话,识相摒退为她二人眼光八方。
  “不过——”不待赵芜斟酌,她平铺直叙道:“听说陛下要替二皇子另寻养母,二皇子尚未开智,有朝一日必然将你这个生母抛之脑后,本宫不忍你二人母子分离,不如由本宫提出抚养二皇子,又有瑶光公主同他作伴,也算一桩美事。”
  赵芜顿时心头乱了方寸:“娘娘——”她伸手攀上颜舜华的袖口,软声哀求道,“姐姐,二皇子还未满周岁,他哪里离得开妹妹,他离不开妹妹的。”她按捺不下重重焦虑,要跪下求颜舜华。
  颜舜华冷眼静看,也不拦她,面上对她温情脉脉,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可见本宫这法子不失为上上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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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若轩
  窗杦下置着一盏广口青花瓷器,上头载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滴水观音,叶茎极有韧性的延展着,最顶上撑着一片片宽大的叶子。
  徐青颦落下最后一剪刀,才心满意足欣赏着眼前这棵风光无限的滴水观音。
  “小仪小心着手。”朱毫一双手仔细在自己的宦人衣袍上擦拭完毕,才接过她手上递过来的剪刀,她手心握柄,锋利匕口对着他,他浑不在意握上那锋利的匕口。
  “可惜。”徐青颦唏嘘道,面上神情却甚是遂心快意,“明儿便再也瞧不见了。”
  “您放心,小的保管为您处置得干干净净的,才不枉费您日日修剪的心思。”朱毫见她面露欣悦,难免也跟着她喜不自胜起来。
  “你同那名唤什么云雨的宫女眼下如何了?”她佯嗔道。
  “那宫女名唤寄云。”他一对笑眼眼底尽是眼前人,“您言重了,小的福气薄,同寄云能生什么相干的事情。”
  “不过却不知为何那李四儿会出来作证,这个却不在掌握之中的,不过经小的打听一番,原那李四儿一直落落寡欢没个出息,想必是为自个的前程搏一搏。”他察言观色道,“滴水观音中茎叶的液汁误碰误食皆有毒性,倘若剂量充足,足以致命。”
  “我知道你想问个究竟,我虽然不愿认她这个姊妹,但也要顾及我姐姐的心思,我姐姐比我顾全大局一些,我平日嘴上不说,但总归明白她是不会错的。”徐青颦向来心事不瞒他,眼下也不例外,“只害她吃点苦头就是了。”
  她眼里的滴水观音,不过冠了观音的虚名,生出来的自然并非慈悲心。
 
  第22章 贰贰
 
  却说那日徐杳自御书房出来,寻了个无人的墙根唤住了晓暮,宽解道:“桢良媛同我有缘结识,今儿这桩事虽然也算得上明面上的了结,却终归未曾给予你流韵轩一个了结,你主子生于名门,哪里受过这些苦。她同你粉饰太平,却并非表示她的身子受得了,听你所言捉襟见肘是不假的,说到底御膳房却从未短缺过你流韵轩,倘再有人滋事你千万记得告诉豆蔻才好。”
  晓暮听罢难免感人心脾一些,朝她见礼道:“如此,晓暮竟不知该如何报答襄良媛。”
  “你只须安心侍奉你主子便算作我的报答,我也不过只能周济这些罢了。”她堪堪受了晓暮这礼,“却不知何日才能见上你主子一面。”
  晓暮摇摇头:“自打娴昭仪遣人去寿合宫报了喜,面上虽免了桢良媛的禁足,娴昭仪也封赏不少精贵物什,说桢良媛身子不适便不许奴婢这些做下人带她出去见风,也不知桢良媛好端端得生出一副直心肠,专对这些条令颇为上心,有几回睡梦里还在喃喃规矩二字。”
  徐杳心下诧异,她这症状显而易见是魇住了,起因不过是为了端午宴姗姗来迟之事,倒同自己就寝时须掌灯的嗜好有几分相似。
  她吁叹道:“你可知,前两日晨定时,娴昭仪有意吩咐,也是推说桢良媛身子不适教我们莫要去叨扰才是。”
  她同燕怀瑾这遭也算生出一些同舟共济的同袍情谊,自那日以后日子也算重归平静,她二人除却第一夜一同针灸之外,最末两日却害方院正两头跑——华清宫与落英榭。
  宫里一度有些非议,据说娴昭仪同建安帝商议二皇子的抚养事宜,却触了一鼻子灰,中宫那位又不问世事,遂二皇子之事便被搁置下了。
  这几天的日头烈得厉害,到底是入了夏,闷人得紧。鸢尾将那方章台柳的帕子送还给徐杳时,她覆手触及还有一片余温,她十分诧异开口问道:“既已说了送给你,怎得又洗净晒干一回便不要了?”
  一旁的豆蔻显然是个知道实情的,见鸢尾欲言又止,同她挤眉弄眼一番才回徐杳的话:“回襄良媛,她领了命守口如瓶,想来也是说不得的。”
  “她说不得如何你却说得?”徐杳同她言笑晏晏道。
  “奴婢有一日为您煮茶时亲耳听见的。”豆蔻眨眨眼,继而道,“陛下问鸢尾这帕子的来历,鸢尾告知以后,陛下便说要她洗净以后再还给您,临走前还吩咐鸢尾不许告诉您来龙去脉。”
  听罢豆蔻说罢缘故,她“哦”一声,再无下文,顿觉兴致阑珊地将那章台柳的帕子推离了一寸,见她这副模样,鸢尾同豆蔻使了个颜色,默默将那帕子收纳归置起来,终归也算得上物归原主。
  这一日午后,鸢尾豆蔻二人早已散漫惯了,又因徐杳疏怠,同别处的宫女自然不同,徐杳已然摸清她二人午后小睡的时辰,乘她二人不备,径自换了一袭藕色襦裙,只为了内敛不引人注意罢了,同宫娥的款式十分相似,不过绣纹上繁缛一些。
  她从落英榭的侧门而出,径自摸索着去永巷的宫道。
  永巷的宫殿同别处一般无二的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徐杳入目是一堵约莫两丈高的墙头,正中一扇灰败的紫檀木门虚掩着,门上黑色匾额上书写着“永巷”两个烫金大字。
  两旁莽莽榛榛的荒草丛生,她覆手欲推开门,却听见里头悉悉索索的声响,堪堪又落下手。
  “我同你不一样,你默默无名落个垂暮下场。”灵檀捧一把瓜子倚靠在檐下,望着坐在院中央正在焦头烂额洗衣裳的前朝才人——谢氏,“又是一年春去夏来了。”
  她在永巷外头,听着高墙里头传出来不远不近的女子声音,那声音刚柔并济,末了粗了几分,那正是灵檀的声音,曾经日日唤她起身的灵檀。
  “你每回起头都是想当年如何如何以为我还不知吗”谢氏闻言白了灵檀一眼,继续忙于手上的活计去了,“你那三言两语的经历,这几年动不动自吹自擂,我耳根子都听疲了,”
  “总归比你那一带而过的经历要好上千倍百倍。”灵檀一路踏着瓜子皮走到谢氏跟前,她也不忌讳什么,唇齿闭合间不忘说话。
  “恐你还不知晓。”谢氏漫不经心道,“赵婕妤已被贬为赵容华了。”
  “你巴三揽四的功夫长进不少,”灵檀轻蔑不已,眉飞色舞地提起往事,“她算得什么东西,陛下宠幸我的时候,她还没□□呢。”
  “祖宗,你自个嘴上把不住边,可别污秽了我。”谢氏听她这样说,难免仓皇失措,“嚼两句舌根也罢了,无缘无故还要连累我,仔细有人治你一个搬弄是非的罪责。”
  她警戒完灵檀之后,自己却忍不住盘根问底起来:“说来也稀奇,我也是听过你的名头,陛下一连翻了你两月有余的牌子,虽不算没有先例,毕竟有珞夫人在前,但也算后无来者了,”
  灵檀手上动作一窒,一时竟觉得口中苦不堪言:“老实告诉你一句也不怕,我并没有觉得有半分殊荣。”
  “如何未满三月呢,那也算挣个吉利整数,比不得两月有余,说起来总归差强人意些。”谢氏咂舌攒眉,自顾自絮说道,“倒也蹊跷。”
  “奈何世人皆以为。”灵檀喃喃自语,殊不知建安帝那两月有余待她恭敬如宾,并未曾碰过她一根头发丝儿。
  期间建安帝同自己开口不过寥寥几句,其中说得最多的三个字不过是“珞夫人”罢了,瑞雪飞舞时他倒是头一回对自己神情关切,问得却是“珞夫人可会受冻?”,又问她要来平日里珞夫人珍爱的狐肷大氅,因取材珍稀,连珞夫人本人更是未曾舍得多穿两回,她却眼睁睁看着建安帝将那狐肷大氅烧之殆尽,一干二净,待她回过神时,这世上已经再没有狐肷大氅了。
  谢氏见她痴想妄议,再不睬她。
  立在永巷外头的徐杳哑然失笑,那厮竟果真对自己身边这名婢女那般上心过,自他登基那日算起,她心下便应该有数,他合该是这样的人,帝王寻花问柳,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同燕怀瑾两小无猜之时,以为自己总是不谙世事,她初入豫王府之时,以为自己也算饱谙世故,初入宫闱之时,才知道自己终归还是不谙世事,沉沉浮浮过后又自诩饱谙世故起来,直到她上一世弥留之际,她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不懂他罢了。
  这世上男子只分两种,一种好色,一种十分好色。
  墨色的浓云兀然密布,掩去上午的晴空万里,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得整个尘世间都静悄悄的,原先闷热的鼻息里似乎也被破开缺口,顿时湿濡起来。
  细雨悄然滴落,在她脚跟的荒草萋萋里晕开一圈涟漪。
  她自顾自懵头转向循着悠长寂寥的来路往回走,也不寻檐蔽雨,不过举步维艰一些,她却浑不在意。
  淡漠的风凌厉地穿梭在她鬓间,一柄罗汉竹油纸伞映入她的眼帘,雨丝顺着竹骨而下。
  徐杳愕然,却见蔡莲寅捱着自己撑开罗汉竹油纸伞,亦步亦趋,见自己侧首才躬身见礼,手上却稳稳当当握着伞柄:
  “臣奉陛下口谕,前来赠伞。”
  她措手不及接过伞,下意识应道:“谢陛下恩典。”
  “臣该回去复命了。”蔡莲寅见状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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