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瘙得厉害吗?”他搁下铜镜,立在她对面一针见血道。
  “……”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挑眉看他,“陛下倒是一清二楚。”
  燕怀瑾缄言不语,开门见山亦直接捋起袖子,同她身上的症状一般无二,不过屈指可数有几处红疹子罢了。
  她惊魂甫定,他二人不约而同起了疹子,想来无非吃食或者接触之物沾了疟疾,除却晚膳二人一处用再无其他了,若唯她一个遭了这桩事则着实令人心惊动魄,可眼下却不止她一个。
  可惜那歹人机关算尽太聪明,打错算盘,竟殃及到燕怀瑾身上。
  
 
  第18章 壹捌
 
  燕怀瑾径自步至外殿隔着门杦蔼唤了一声“蔡莲寅”,蔡莲寅应声进来,但见建安帝脸上并未露出半分情绪,慢腾斯礼吩咐道:“拿落英榭的牌子去太医院请诊,倘今夜值夜的不是方院正,便再命人出宫去府上接进来。或有人问起来,只说桢良媛身子不适即可,之所以请方院正不过是朕的恩典罢了。”
  “妾及不上陛下这样的讲究,”徐杳后他一步出来,只因这人末了睇了自己一眼,眼神里飘渺过一瞬的凌厉,继而便是无穷无尽的郁悒,“蔡大人,您去了先请今夜值夜的太医来一趟便是了。”
  蔡莲寅听罢眸光一时游移未定,建安帝先时开口既说是予给桢良媛的恩典,如今桢良媛发话,而建安帝却依旧不苟言笑,抬眼一瞧,建安帝下颔处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印,想来打着为桢良媛问诊的虚名,这样一想倒害他举棋不定起来。
  细察之下,建安帝下颔的红印上依稀可以辨出牙印,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便不言而喻了,不待蔡莲寅往深处想,燕怀瑾见他踌躇未决,疾声厉色道:“照朕说得办。”
  蔡莲寅这才不假思索领了命:“谨遵陛下吩咐。”
  见蔡莲寅的背影愈行愈远,他两人一时无话,偏生眼前人这会子喜怒不行于色,她又因心中倦怠,省不定眼前人的心思,抬脚自行回内殿去了,方才拂过珠帘,却听见身后怫然作色的声音:
  “你存了私心费这两句口舌不愿见方院正,可是你做贼心虚了是不是?”
  徐杳听罢他捕风捉影一席话,顿时身形微怔,却从容不迫地开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妾即便存有歹心,也不值当搭上自己这条命。”她微微侧首,敛眸觑他,掠尽眼底悉数的潋滟,隔一道琳琅珠帘,“何况眼下也没见您有半分奄奄一息之态。”
  “你若当真没用做过任何暗昧之事,则更不该忌惮方院正。”他愠容不减反增,说出来的自然没有一句好话。
  她倒是愈发镇定自若,自嘲一笑:“民以食为天,陛下这般忧国恤民的人,当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样米样百种人的道理。您看重方院正的医术精湛,便要妾也同你一起迷信不成。”
  燕怀瑾遽然挑帘,俯在她耳畔沉声道:“屡次出言不逊,你是仗得谁的势。”
  “妾不过是沧海一粟,承您临时起意捧过几日场,以为自个当真成了秋水上独一株蒹葭,山风摇动时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私下里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苦心孤诣想同清莲濯濯多亲近一些,到底不过是做了那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之人。”
  徐杳声色波澜不惊,待她娓娓道完这一番话,惹得他二人之间的氛围一度更是剑拔弩张。
  他伸出右侧手掌在她颈脖间徘徊悱恻,堪堪停驻在她精致如玉的锁骨上,动作十分亲昵,她却听见他疏冷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倘阖宫上下皆知朕在落英榭害上病症,定会人心惶惶,被那些个长舌妇议得沸沸扬扬,到那时,襄良媛猜一猜所有的苦果又会轮到谁来尝。”
  燕怀瑾素日里右手大拇指上戴一枚碧玉温润的扳指,此时被他心存狎戏三番五次地剐蹭在她的锁骨上下,不疾不徐的模样,她的锁骨上腾然一截绯红,却也听不见她嘤咛一声。
  “您这是要为妾开脱了。”
  他眼下尽是她的三千青丝,因瞧不见她面上神色如何,清晰听见得是她凄咽开口,他猜想她面上的神色应是同样的低眉顺眼,却不知她面露倨慢,倚仗得便是他瞧不见罢了。
  他听见自己鬼使神差般允诺,笃定的说出一个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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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须臾的功夫,方院正已经在落英榭外头求见,赶巧今儿正是他当值,免去蔡莲寅再遣人去请,他上了年纪步履老迈比不得年轻人,又因肩携药箱之物,故而也只好眼睁睁看着蔡莲寅一人行事匆匆的在前头催他。
  他掌权太医院事物二十余年,颇有自己的处世之道,自建安帝登基以后愈是显贵之人便愈礼敬他,久而久之也成了默而识之不成文的规矩,倘有人言辞上对他有怠慢,那便是此人不识抬举。
  长此以往下来,太医院内或多或少皆有些也怨声载道,却无一人敢当着他的面直言不讳。却说方院正一路上秉持着往日作派,虽也旁敲侧击了蔡莲寅几番关乎眼下问诊之事却均无着落。
  这厢他方才进了内殿,叩安道:“臣请陛下隆安。”
  燕怀瑾上前虚扶了他一把,又赐他入座,不露声色道:“方太医先为襄良媛瞧一瞧才好。”
  他这话方说毕,才见徐杳从屏风后头探出身来,穿戴周正唯独一张脸未施粉黛,他起身福礼:“见过襄良媛。”
  徐杳颔首落座,抬眼见一张沟壑纵横故人脸,怜悯他如今半截身子入土快入土的人还来搅宫里这趟浑水,哂笑道:“方太医瞧着像个面善的。”
  方太医从药箱里归置出各件物什,眼前施施然伸出一段腕倚在手枕上。
  “约莫是我白日里去御花园走了一遭的缘故,有些僻壤之处花匠还未来得及栽,由得我赏了几处糊涂景致,也不知是否误触过什么花芯花粉,入了夜却已是这番光景。”
  徐杳信口胡诌,微微卷起袖口给方太医过目了几处红疹,待他察看后才作罢。
  方太医心下诧异,只暗道建安帝兴师动众,面上依旧谨言慎行:“俗语说大者为斑,小者为疹。想来因是误触过些野草起了红疹,待臣开一剂和营通络的方子,襄良媛切记临睡服下,明日一早再无碍了。”
  “宫里头的花匠再惫懒些,也断断容不得僻壤之处生出些害人的花草来,许是襄良媛白日里贪嘴了些,误食了相克的食物以致于此也是有的。”燕怀瑾置身事外在一旁,这时却状似无意出言道。
  方太医抚须,按捺住心中的思量,决计全交给位高权重之人自己去想,如实禀明:“误触误食,二者差之一字却谬之千里,若是误触,则依照臣第一道方子包管药到病除。若是误食,则大有文章,襄良媛眼下不过是外肤之症,不出三日便是内表之症。”
  “方太医言重至此岂非过于小题大作。”徐杳不予苟同,字斟句酌道,这人上一世在自己的药膳里头做手脚,开的方子不干不净,眼下又拿出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唬人。
  方太医不置可否,到底是在宫里行走多年的耳根子,徐杳的刻薄之言自然并不曾放在心上,“第一日不过是起些红疹当不得数,襄良媛不知,临到这第二日第三日病人舌苔渐而僵硬,五脏俱损,自然便称之谓‘内表之症’。”
  “依方太医所言,倘若误食,岂非白白断送性命。”燕怀瑾膛目结舌道。
  “臣自诩足以医治痊愈,凡请陛下放心。”他听闻建安帝此言,顺水推舟道,“不过臣得先行切脉才可。”
  徐杳夷然自若:“这有何难。”
  待眼前老态龙钟的方太医诊脉后,才听到他缓缓道来:“脉浮大而无力为危症,待臣为您针灸于曲池穴,亦须满得三日,如此驱毒散邪,自然再无大碍了。”
  徐杳闻言,上一世方太医虽愧待于自己,然而他医术确实经得起众人的仰仗,他眼下所言字字珠玑,她与燕怀瑾病症相同,生死更是息息相关,他所言应不尽是些虚言。
  上一世燕怀瑾求娶自己时有过这般‘双双赴死’的荒诞之谈,也算好容易一语成谶,不过只差了那么一点儿罢了。
  这样一想,她倒不急在这一时,眼下拂过燕怀瑾一眼,却见他傍观冷眼,薄唇轻启:“不知方太医可是堪托死生之人?”
  她心下先方太医一步回应,忙不迭否认,她上一世因燕怀瑾倚重方太医,她亦爱屋及乌,她一世纵然身为六甲,又何故那般孱弱,一碗红花便断送性命,彼时她身边的疱人已然另投在娴昭仪麾下,全权照管她那胎的方太医如何能摘个干净。
  不曾想这方太医愿为燕怀瑾肝脑涂地,却不愿效忠于自己。
  方太医的回应却与她心下的截然不同,见建安帝此番故弄玄虚的阵仗:“臣不敢旁骛,但凭陛下吩咐。”
  她与燕怀瑾二人皆未讳疾忌医,燕怀瑾不遗余力将原委告知方太医后,二人亦丝毫不拘小节,各自揽袖,露出手肘中央的曲池穴,待方太医施针后,只见他拱身埋首:“臣自当守口如瓶,秘而不宣。”
  燕怀瑾摒退方太医后,才对蔡莲寅不容置喙的交待道:
  “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朕交由你偃旗息鼓的暗察,定要察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前不得走漏半点风声,更不许随意动辄攀扯旁人。”
 
  第19章 壹玖
 
  徐杳在一旁细细听燕怀瑾交代完,踌躇不决,还是朝蔡莲寅嘱托了一句:“烦请蔡大人替我叫来豆蔻,她是我素日的贴身婢女,她们一向随性不拘礼些,也是由了我的恩典,这会子功夫应已安寝了。”
  蔡莲寅领了命办差去了。
  她心知肚明,豆蔻平日当的差事里有一件便是管辖膳食一块,燕怀瑾偏生今日同她一齐用的晚膳,二人病症相同,自然脱不了干系,豆蔻与此事更是息息相关。
  燕怀瑾见她正襟危坐,应是正在思忖,径自褪下外袍上榻安歇了,惬意畅快落枕,已然放下上一瞬还卷着的纱帐,期间隔着黛色纱帐对徐杳浑不在意说道:“今日这桩事朕已命知情人密而不宣,朕知你有一颗玲珑剔透心,然而宫中无论大事小事,总归不会没有缘故的销声匿迹,你可明白?”
  “您这话的意思,是想将自己摘个干净,却又想打着妾的名头察个水落石出。”徐杳眉头一跳,顿时了然于心,虽不肯轻易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却不免还是要虚与委蛇一番,“将来若有一日公之于众,少不得要杀一儆百,只怕落入旁人眼里——”
  她堪堪咽下后头的话,抿起双唇,分明是欲语还休的模样。
  “只怕什么?”他却要盘问下去。
  “只怕旁人会全当您冲冠一怒为红颜。”她有意揶揄他,温声细语,嘴上说得是亲昵之词,面上却不见半分赧然羞怯。
  果然听榻上那人轻笑一声:“如此不是正好,徐左相必然乐见其成,朕每日上朝时他也会消停一些。”
  他话音刚落,外殿传来三声叩门之声,徐杳一眼瞥过去见是豆蔻前来,而豆蔻身后同样衣衫整齐的鸢尾探头探脑,她声音不淡,也不管外头听不听的清楚:“没见你两个同甘过,她倒肯为你共苦来了。”
  鸢尾梗着脖子方才要随豆蔻之后踏过门槛,一时竟进退两难,她先时同豆蔻二人一同睡在西殿的下人所内,御前的蔡莲寅亲自前来喊门递得口信,面色不虞,豆蔻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也惶恐起来,还是被鸢尾好言相劝拾缀来得。
  一路上豆蔻更是傍上鸢尾,央求她与自己一同觐见。此时鸢尾见内殿只襄良媛一人翘首盼望着豆蔻,当机立断对行毕礼,才对豆蔻微微摇了头,细心体贴地为豆蔻阖上门径自出去了。
  豆蔻见内殿独徐杳一人候着自己,并未见到建安帝,又见榻上想来应是在榻上纱帐扑簌,想来建安帝尚在榻上倾听,心下也少了几分惴惴不安,一丝不苟朝上首行礼:“奴婢请陛下隆安,请襄良媛安。”
  徐杳朝她颔首,示意她起身说话,直截了当问道:“今日晚膳,可是你亲自去取的?”
  豆蔻如实禀明:“那时自然,您头一日入宫嘱咐过膳食一事切记谨慎一些,奴婢虽平日里不及鸢尾言行慎重,却独独把您的话铭记在心,哪里敢忘。”
  “途中可交过旁人之手没有?”她盘问道。
  “曾有一回。”豆蔻顿时豁然贯通,想起傍晚在御膳房外偶遇流云轩伺候的晓暮一事,说偶遇实则不尽然,却是晓暮眼巴巴在外头等着自己领了食盒出来的,“正是桢良媛的贴身婢女晓暮。”
  “你且将个中原委秉明清楚再说。”她眉头一蹙,面上却不露出半分诧异,继而道,“须得是千真万确,分毫不差才好。”
  豆蔻一字一板,叙道:“原是奴婢那时取了食盒出御膳房时,忽然被人搭扯了去,见其人是晓暮才并未惊慌,她向奴婢表明心迹,称桢良媛有娠之身,光吃些豆花芥兰使不得,怪奴婢一时心软,擅自舍一道蒜子焖白鳝与她换了豆花。”
  “襄良媛有所不知,她那时同奴婢还说了一句什么——”她学起晓暮的口吻,一字不差转述道,“我知你主子对桢良媛是上心的,才敢同你说这些话。”
  徐杳听她滚瓜烂熟说出这一句话,想起流云轩那位桢良媛曹氏,初入宫便承了宠,寿合宫端午宴却姗姗来迟误了时辰,那事着实蹊跷,害得曹氏竟到眼下捉襟见肘的境地,她同曹氏颇投机,大概清楚曹氏的秉性,她不会是那般愚昧之人。
  她虽不知道端午宴曹氏一事的始作俑者到底是何人,却知道那榜眼冷观者正是枕在自己身后榻上的燕怀瑾,他竟待曹氏这般不上心,哪怕曹氏眼下身怀六甲,于亲身骨肉他都不愿垂青一眼。
  此事同她上一世滑胎一事倒有异曲同工之处,唯一不同之处是,她已然断送了性命。
  豆蔻见她听罢未有反映,噤声不睬,恍若未闻的模样,直到徐杳听见榻上那人有意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她的人哪里由得他随意谩骂,草率之间她只好先出言阻断:“宫里头明文规定,各宫膳食不许私下之间授受,你们当差之时或有自己不成文的条例,那又是如何也上不得台面的,你可知错了?”
  豆蔻哪里不明白她明面上虽是贬意,却是为自己打圆场,忙不迭恳切称谢:“奴婢教那猪油蒙了心,辜负了您委以重任,枉费您平日里三番两次叮咛奴婢严以律己的那些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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