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她听出豆蔻这番戏言有意向自己卖傻,却难得不偢不倸,心下想起昨夜与燕怀瑾伏在案台前的旖旎行径,猝然罔顾之间听见他低喃了一句昏话,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待她欲详问时,他只同自己支吾搪塞,顾左右而言他,她亦怠懈起来,再不敷衍行事,二人便一夜相顾无言。
  且说徐杳个头虽不及燕怀瑾之高,在后宫嫔妃之中虽不得得头筹,却也算极为出挑了,此时凭她身段飘摇流风,婷婷袅袅,正好沾了远处赵婕妤的眼。
  赵芜悠然自适倚在步辇上,炯炯目光对着徐杳的方向:“落英榭一干人等都教猪油给蒙了心了!区区正五品良媛,也值当卖命效忠,不过是徒拥其名。”眉头骤然拧起来:“上回在御花园,学她主子泼声浪气冲撞我的那名婢女,什么底细你可打听清楚了没有?”
  寄云一路依着步辇走,半寸也不离,恭声回答道:“回赵婕妤的话,那名婢女名唤豆蔻,原不是宫里的人,据说一路服侍襄良媛从襄州上京都来,因仗着襄良媛平日里唯独惯着她些,在落英榭更是忤倔无忌。”
  “难怪世上豆蔻要分草豆蔻、白豆蔻、红豆蔻几种,同人一样有三六九等之分,她便是那草豆蔻无疑了。”赵芜一语双关,意味不名继而道,“我只知宫里凭资历得话语权,哪里轮的到一个后来者声势张扬。既是襄良媛的心头宝,平日你当差时与她若有打交道之处,须得多教习她一些宫里头的规矩。”
  “不过——”赵芜载笑载言道。“想来她那样没心肝的东西,断不会明白什么是礼义廉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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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信宫
  待众人行过礼一一落座,娴昭仪一手抚整绣着枣红色绫纹袖口的褶皱,脸上粉黛遮不住倦色,慢条斯礼道:“黄历上记载这两日是吉日,虽风雨萧条些,逢上瑶光公主昨夜突发急症,却得了一件喜讯。”悠哉游哉地吊众人胃口,有意卖关子,“且教你们先猜一猜。”
  “唷。”娴昭仪话音刚落,赵婕妤手里打滑,青瓷茶盖顺着她的椅栏边一路落到长信宫的靛色风纹毯上,侧首吩咐贴身婢女,“怪妹妹一时莽撞。”眼睁睁瞧着青瓷茶盖滚到襄良媛跟前,捕风捉影道,“瑶光公主昨夜突发急症怎么不支会妹妹一声。”
  “瑶光公主是个福禄长久的,”徐小仪顺手行舟亦附了一句,“眼下可大愈了?”
  “今儿早上已经见愈,方老太医发了誓,跟本宫说不出三日定会大愈。”娴昭仪直截了当道,嘴角噙笑,这笑意却不达眼底,“苦了本宫守了一夜,还要坐这儿听你们七搭八扯,诚心实意打听瑶光公主一声得也罢了,总归比那些忘乎所以之人强上百倍千倍。”
  “您方才教我们猜一猜喜讯,她两个不猜您也不提,倒更让人摸不着脉络,娘娘别再卖关子才是。”徐姬淡然瞥了徐小仪一眼,有意转开话茬。
  娴昭仪轻咽一口茶,郑重其事略润了润嗓子,俯瞰着下首众人字字珠玑道:“流云轩桢良媛诊出喜脉,今儿一早本宫为她做主差人去了一趟寿合宫,太后娘娘慈悲心怀开恩恕了她的禁足。大燕开朝以来,倚仗得便是雨露均沾的规矩,陛下糊涂几时也不过是受人蛊惑,凭那烟视媚行之人居下讪上。”
  “只怕有人偏偏又听不进昭仪娘娘一句话,成日里有样学样,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学宫外那些粉头的手段,寡廉鲜耻,以为自己是张京兆眉妩。顾得是自己一时快活,哪里还顾得上他人风里来雨里去,安着坏心要往下流走。”赵婕妤眼语颐指道。
  “这是跟谁夹枪带棍,话中有话呢?”徐杳模样矜庄,看着脚跟旁正收拾茶盖残骸的寄云忍俊不禁道。
  
 
  第15章 壹伍
 
  赵婕妤轻蔑地“嗬”一声:“凡事不掂量掂量自个几斤几两,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光这个,还要为了别人含沙射影两句话忌惮成这副模样,多得是这样的人。”
  徐杳心下嗤笑,拿张京兆眉妩比作她,明知她眼下担不起这个名头,这是有意要玷辱她,自古娶妻取德,纳妾纳色。妻妾之差,妻同度岁月,妾权钱导向。
  《汉书》里写一位高权重者名唤张敞,素日里妻子起身梳妆,他便悄立于后,捧巾递水不止,而后手执眉笔为妻画眉,三分怜惜,七分爱意。
  “张京兆眉妩一事过后,张敞上奏借此事弹劾他,帝问之,幸而张敞机灵,答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妻之私,有过与画眉者。’”徐姬眸光流转,对着上首盈喜笑盈腮,“赵婕妤这话岂不是本末倒置,放眼整个大燕的女子,何谈有人再称的上张京兆眉妩。”
  “连往日里讷口少言的徐姬似乎也对张敞称誉,本宫也少不得来论据一番,却说一日众官员的夫人们设宴而遇,见张夫人眉羽妩媚,皆不期而同的询问缘故,张夫人喜不自胜答了三个字。”娴昭仪坐在上首娓娓道来,“夫画之。”
  她继而又睨了一眼赵婕妤,不露声色道:“不提旁人耳里听不进一句,只提妹妹这话确实说岔了。”
  众人还未来得及细想娴昭仪的话,唯独徐杳却仿佛听见了笑柄一般,隐隐约约扬了扬脂红的唇角,一张脸愈发窈娆。
  “襄良媛笑什么?”赵婕妤虽心里底气略不足了些,面上惶惑不解问她。
  徐杳讥诮道:“那些个依山傍水的东西,惯会谄上傲下。”
  徐小仪在一旁乐得一个悠然自适,想火上浇油:“同襄良媛一般蝼蚁偷生的人自然是学不来狐假虎威的本事……”
  “青颦!”徐姬头一回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家这个妹妹闹得束手无策,到底是及时出言制住她,“纵火不怕风疾,这会子又轮到你兴风作浪了。”
  徐小仪心下纵然千百个不愿意,却还是轻咬了下唇,悉数咽下了后头的话,欲言又止的滋味于她而言十分不好受。
  赵婕妤本来一只手腕扣在身畔紫檀木桌上,此时蜷曲起掌心:“你三个咿咿呀呀够了没有?”横眉冷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徐氏三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还一个帮腔作势,当着昭仪娘娘的面三人成虎,且都收一收罢。”
  “徐小仪是个心拙口夯的,由着她说两句诸位便听半句,偏生您谬想天开些。”徐杳戏谑道。
  徐小仪听罢徐杳这番话撇了她一眼,终归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性子。
  娴昭仪在上首扶额:“本宫乏得厉害,听不得胡嘈。”熟视无睹众人般,继而道,“眼睁睁盼着宫里头好容易要添子嗣了,都给本宫仔细着些,容你们有咄咄生事的功夫,都及不上给皇家开枝散叶要紧。桢良媛这几日身子不适,本宫免了她的晨定,你们且再过几日去叨扰也不迟。宫里最忌讳拉党结派,倘桢良媛这胎出了闪失,头先拿你三人是问。”
  徐小仪面色不虞,见徐姬朝自己微微摇了头,难免生出要徐杳上辩的心思,岂知徐杳却是神情淡泊恍若未闻,没有半分恼愠恼,丝毫不见方才出言不逊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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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申时,豆蔻同往常一样照例来到御膳房,瞧见疱人李四儿在一旁端着竹篾,正在择菜,一双手生的比自己还皎白,匀瘦纤长,十分悦目。
  豆蔻悄声蹑步至他的背后,遽然开口道:“这不是咱们将来的疱长李四儿,哪个不长眼的大材小用要他在这儿择菜。”
  “我可惹不起你这尊佛,你主子今日的吃食问副疱长要去。”李四儿倒也不慌不乱,循声回首瞥了她一眼,继续目不转睛盯着手上的功夫。
  “你前儿日子不还和我说桢良媛比我主子会挣脸面,合着桢良媛禁足几日你也一损俱损,可人家如今有了身孕,理应也来提拔提拔你,才算得上一荣俱荣。”豆蔻一阵为了他做出捶胸顿足的模样,又是一番长吁短叹,“怎么倒提拔你来择菜了呢?”
  李四儿拾好手上的菜,按不同各自归纳好,末了只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不说你个丫头骗子见识短浅呢。”
  豆蔻反碰得一鼻子灰,讨个没趣,撇了撇嘴,转身去寻李四儿口里说得副疱长去了。
  副疱长这厢手上争分夺秒,忙的不可开交,见豆蔻来了,闷闷不乐抬也不抬眼:“赵婕妤今儿这道葱烧苔菇已回了三次锅了,喏,你们落英榭的搁那儿自个取便是了。”
  豆蔻听罢,才发觉副疱长身边立着得是赵婕妤的贴身婢女寄云,二人经御花园一事后,皆相看两生厌,只当瞧不见对方这个人,眼下更是如此。
  豆蔻依副疱长所言,取了落英榭的食盒,打开察看一应俱全并未有缺斤少两,心满意足正欲离去,方才踏出御膳房的门槛,却被人一把拽过去,她铿锵两步,见拽自己的人着同自己一般的宫装,噤声未语,由着那人手上的劲儿。
  她诧异抬眼,竟是桢良媛身边的晓暮。
  晓暮探出身子打量御膳房里头的景象,见这边未曾引人注目,如释负重道:“好豆蔻,你谅一谅我罢。”
  “这是怎么了?”她膛目结舌问道。
  “寄云行事随她主子的性儿,哪里容得旁人有余地,桢良媛同往日不一样,已是有娠之身,光吃这些豆花芥兰如何使得。我知你主子对桢良媛是上心的,才敢同你说这些话。”
  晓暮楞手楞脚将自己另一只手上携的食盒撇开隙待她看了,才形色仓皇道,“原不是这些的,全教寄云截去了,只还给我这两道菜,还说什么是赵婕妤的心头好。”
  “你惹不起寄云,当我便惹得起了。”豆蔻看在眼里,无可奈何道,“我随襄良媛初入宫时便受她主子刁难,讨不了半分好处。更别说襄良媛往日里从未曾受过这样的气,我只问你,你自个不去同她问个清楚,却和我大吐苦水,安的是什么心?”
  “我是个夹着尾巴做人的,明白人人都瞧不上流韵轩,你这一番揣度教人寒心得紧,怪我走投无路一时迷了眼才拽你过来。横竖桢良媛性子懦弱,也不会怪罪我一句,无非是我见不得主子不好,心疼罢了。”晓暮退却两步,连声音也颤颤巍巍。
  “真真是造了孽了。”豆蔻字斟句酌道,“我一句无心之言害你这样多想,岂不是折煞我了。”
  “襄良媛是个爱吃豆花的,我私心舍一道蒜子焖白鳝与你换可好?”她上前搀了晓暮一把。
  晓暮遂朝她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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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英榭
  徐杳阖衣歪在榻上正在读她这两日爱不释手的佚名游记,不知不觉倦意袭来,干脆将就酣去了,施施然一本墨蓝线装书覆在脸上。
  窗杦半开,霞光措落在她的发梢上。
  燕怀瑾径直蹑踱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副情形。他凉薄的指尖沾上她的眉心,够起那本佚名游记,粗略扫了一眼,见其中有不少她的批注,簪花小楷挥洒自如,唯独一句攥入了他的眼。
  “你去六合八荒问一问,我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他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念出来。
  徐杳本就睡得浅,眉头一跳,心下早已腹诽心谤,听他毫无忌讳念出来,便嗔眼看他:“陛下怎么专做些私窥的事情?”
  “这顶高帽子朕可戴不得,当着你的面看,这叫正大光明。”燕怀瑾挑眉对上她一对柳叶眼,她虽言辞忿忿,面上却是罕见的恬静惬意模样,他兴犹不浅继而道,“且说你来世上一趟才几个年头,年少疏狂,竟称自己做古往今来第一人。”
  她当时写这句批注的时候着实未曾考虑过多,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再说于她而言,自己重生这桩稀罕事自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偏偏她只能独自将此事烂在肚子里,细嚼慢咽也只留得是自个品味。
  迥然间被人念出来,一时又觉得羞赧。
  “你这书饶有风趣,容朕拿去消遣几日。”他一副如获至珍的模样,眉头舒展,眼含笑意打量着她。
  她只觉得他的眸光从未有过的教她消受不起,措手不及间竟将怀揣的帕子拿出来蒙在脸上,阖眼图个清静。
  他却不肯给她一个清静。
  那方帕子已不是他初次拾去的那方章台柳,确切不移说是一方千岁绿的绫绢。
  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至于你行文僭越的事朕海纳百川,再不同你计较便是。”他手尖已捱上绫绢的边缘,好整以暇道,“这怎么还孩子气呢?”
  
 
  第16章 壹陆
 
  “平白无辜全没有您的不是,妾要叫屈。”徐杳一面愠恼,一面伸手拧住他的袖口,不许他轻薄蒙在脸上自己尚且清清白白的绫绢帕子。
  “你要叫什么屈?”他简明扼要,腕上却纹丝不动。
  “这头一屈,妾行文虽冒失了些,却万万也担不起您一句僭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指不定妾有一件举世无双的本事旁人却不知晓的,您大题小作,这是要妾下文字狱。”她瓮声瓮气道。
  “你若承认行文里旷世不羁一些便罢了,这会子又对朕说起些旷世不羁的糊涂话来,再说朕已开口宽赦,君无戏言。”燕怀瑾收回手,揭出佚名游记中她那句批注之页,细细摩挲上去,继而有几分啼笑皆非道,“你还有什么屈?”
  她见他移开手,径自半掀了绫绢帕子,有意卖俏地朝他眨眨眼:“第二屈,说妾孩子气,是怪妾‘犟脾气’不听话,妾倒要问一问自个身上哪里见得有半分犟脾气了?”
  “‘犟’谈不上,脾气却是有一些的。”他据实道。
  她辗转过身子,手心就着帕子支起头,瞻仰看他,堪堪一番动作被她做出道不尽厌怠与慵懒:“两样只占一样,是以您便不可再说妾‘孩子气’。”
  “倘朕不依,你当如何?”他面上佯装忿懑。
  “倘您不依,妾也没辙。”徐杳径自起身,恰如其分地踩进杏底绣兰鞋里,俄而间趁他不备一把掠过来,一本墨蓝线装书板板正正被她阖在手掌上。
  “朕不愿见着你没辙的模样,依你这一件又何妨。”他面上不见半分涟漪,言辞里颇掺杂了几分陶侃之意,“你可还有没有屈了。”
  “还有一屈。”见他由着自己申冤吐气,她也毫不忌讳道,“第三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而这大燕,便是唯徐杳难养也,您专同妾瑕疵必报些什么,好生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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