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外殿的人顺势鱼贯而入,除了御前侍奉的宫人手中各端着朝服、九旒冕等梳洗之物,鸢尾豆蔻则跟在最后头信步进来。
  待一同行过了礼,鸢尾才上前拾起地上的褂子安置好,拂手卷了帐帘,只见建安帝与徐美人尚卧在一方衾被中,徐美人半边身子已捱到床沿上,也不嫌硌得慌,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自顾自正酣甜,余建安帝一人泰然自若占着正中央的位置,面容惬意。
  二人隔着迢迢半尺远,衾被中间微隆,鸢尾心下暗暗生怕徐杳前些日子风寒初愈,眼下可别再受了凉气,面上却不露声色,又见她眼睫微颤,明白她应是被叨扰所致,吟声道:“徐美人,奴婢服侍您起身。”
  徐杳一面听她说,一面睁开眼,鸢尾见她一改往日的懒怠之色,只露出司空见惯的神色,伸出臂腕,待徐杳轻搭上手,才扶了她起身。
  蔡莲寅见她起身,随后亦唤了建安帝两声,服侍他起来了。
  鸢尾在一盏水墨屏风后头侍奉徐杳着了一袭烟藕色锦绶襦裙,半披着青丝袅袅出来,先要过豆蔻手上端的青盐擦牙漱口,见豆蔻搓毕了茉莉花香皂,她俯身又捧着两把水洗了脸。
  鸢尾忙接过底下送过来的手巾为她细致擦拭起来,素净一张脸,睁眼的一瞬道不尽的风流灵巧,她朝鸢尾眨了两下眼,又转首瞧着御前侍奉的一干人等正在为燕怀瑾系着腰间的佩玖。
  徐杳遂上前,在一名宫人前止步,略一眼那宫人手上所端红木案板上的九旒冕,她伸出两手谨慎托起来,顿时沉甸甸地。此冕冠覆墨色罗绣镶金边,冠的两侧贯簪,前后垂着各九道旒,每道旒上有共九颗玉珠。
  “让妾来罢。”她托着冠冕,轻描淡写道。
  见建安帝未曾应声,宫人们只当他做出默认的模样,各自皆摒退了一步,徐杳侧身,从容自如对上他漆黑一对眸子,他微怔了怔,却为她折腰,微低了头,她这才将九旒冕戴在他髻上。
  冠冕前后垂旒,寓意帝王不视非,不视邪,是非分明。冠下有玉衡,连接于冠上两边凹槽内。衡两端有孔,两边垂挂丝绳直到耳旁,至耳处系着一块美玉,仿佛塞住了耳朵,即所谓“充耳”,寓意帝王不听谗言,求大德不计小过,有所闻,有所不闻。
  她喉头微涩,依稀忆起他登基那日在宣政殿是如何一步步登基加冕的繁琐细事来,其实她从来未曾真正认识过他。他为了他的江山社稷,打着苍生免于生灵涂炭的旗号,终于如愿以偿坐在那个至尊之位上称孤道寡。
  他或许是天下人眼里的圣贤帝,却再不是她眼里的好郎君。
  燕怀瑾再不看她一眼,直起身子理了理襟领,阔步往殿外去了,蔡莲寅等人随后而出。
  “恭送陛下。”徐杳与底下众婢子福身道。
  不曾想御前侍奉的一个宦人名唤唐茗的在半道上又折回落英榭,徐杳见他隔着珠帘在外殿朝自己屈身行礼。
  诧异问他:“可是忘取什么东西来了?”
  “请徐美人安,小的是御前侍奉的唐茗。”唐茗奉命行事,一五一十回答道:“陛下半道上命小的过来递话,今儿免了徐美人去长信宫请安。”
  “谢陛下恩典,”徐杳木然一张脸,她与燕怀瑾昨夜清清白白,二人皆心知肚明,他此番走到半道上才后知后觉允她这样一个恩典,也不知他是欲盖弥彰,还是有意做给后宫那些人的作派了。她朝身侧吩咐道,“鸢尾,你送一送他。”
  “是。”鸢尾应声道。
  辰时的时候,晨曦垂露,徐杳正靠在案台上继续看她这几日珍爱的那本佚名游记,却听见刚踏进外殿豆蔻喜不自胜的声响:“大喜!”
  “奴婢见过襄良媛。”豆蔻欢呼雀跃掀了珠帘进来,屈膝朝徐杳行了礼。
  徐杳不解所言,头也不抬:“你喊谁呢。”
  “陛下的圣旨适才已经晓谕六宫,晋您做良媛,还给您赐了封号‘襄’。您说,这可不是落英榭最大的喜事。眼下呐,蔡大人也差不多快来咱们这落英榭道喜了。”豆蔻径直上前覆手在她的书页上,直言不讳道,“您可别光顾着看这什劳子书。”
  “你说的,可当真吗?”一直立在徐杳身旁的鸢尾问她。
  “……”徐杳抬起头,亦简明扼要问道,“当真晋我做良媛?”
  她话音未落,蔡莲寅已经进了外殿,清了两声嗓子,开门见山:“陛下有旨。”
  徐杳起身迎出来,微福了身。
  “美人徐氏柔嘉淑顺,率礼不越,今晋封良媛,赐号‘襄’。”语毕,他朝徐杳拱身道,“臣给襄良媛请安。”
  “免礼。”徐杳和颜悦色。
  蔡莲寅有条不紊道:“陛下赏翡翠玛瑙共十串,玲珑镯一对,瑶钗一支,红珊瑚一座。”
  宫人们随着他的话音将物什皆一一呈上来,流光溢彩,教人目不暇接。鸢尾这时已从内殿包好了五片金叶子,被她挑了一个碧色布囊装着,徐杳一眼睨过去,遣辞措意道:“劳烦蔡大人亲自跑一趟。”
  待蔡莲寅一干人等走后,豆蔻叹道:“以前听人说皇宫是富贵乡,这话竟不是哄人的。”
  徐杳上前细细睹着那支瑶钗,素意秀逸,比上一世他私相授受给她的那支玉燕钗差远了,她指尖不经意捻起其余琳琅栩栩。
  “他这是捧杀我呢。”她撂下手心的钗钏物什。
 
  第12章 壹贰
 
  徐杳微怔在原地,驰念起先帝年间的一桩旧事,一位姑娘生平初怀倾慕之心,将所有的生杀大权托庇到旁人手上,到头来却被置若罔闻。
  那位姑娘自幼长在门庭赫奕的长公主膝下,因自知远及不上自家姐姐夭桃秾李的大家风范,行事一概由着浑然天成的性子,眼里哪容得下半点沙子,还得过一句“心胸狭窄”的风评,说是心眼小性好嫉忌。
  而那位姑娘,名唤常玉。
  她上一世既担了妒妇的虚名,那时若早知便不光是对着燕怀瑾端架子,言辞里更是刻薄不饶人,还不如干脆利索当真做了那为非作歹落人话柄的殃国之人,教那些旁人对自己多嫉恶如仇些才好。
  尔后徐杳命鸢尾豆蔻二人悉数将眼前的犒赐悉数收了起来,只留了一支瑶钗置在妆奁之中,倒是引得鸢尾察言观色地难得絮叨起来:“如今好不容易出头了些,您反倒好端端地说起丧气话来了。依着奴婢看,陛下这些赏赐无一不是对您的上心,您又从何挑起捧杀的话头,好在只奴婢和豆蔻听见了,若被居心叵测之人听去还得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徐杳面上也不生气,抚掌而笑道,“你非我,焉知我之忧?”
  “您那番话,想必豆蔻听得一知半解。”鸢尾手上挲着帕子,顺水推舟道,“奴婢却听得明明白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授命于天,统四海之图籍,掌天下之生死,您虽身为宫嫔,首位却合该还是陛下的子民。”
  徐杳低喃了句:“掌天下之生死……”
  好一句“掌天下之生死”,怎么他却唯独将自己结发妻的生死置之度外?
  鸢尾听不清她嘴上喃喃些什么,只见她依旧谈笑风生的望着自己:“你这是对陛下誓死效忠,至死不渝呢?”
  一时鸢尾竟不由主唯唯诺诺起来:“只说当朝的两位肱骨之臣,一位是宗亲常太尉,另一位便是徐左相,到底也是凭陛下厚爱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虽这两年局势不稳,平空生出了个右相,根基却是在的,亦不是全在于陛下一念之间。”
  “是了,你们外人眼里只还当常氏徐氏两族是陛下眼里的中流砥柱。”只可惜,这些却不是你们口中的那个陛下所想。
  鸢尾尚且不知的是,她咽下最末两句未说出口。
  恰逢豆蔻挑帘进来,瞥一眼鸢尾,隐约其词道:“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在惹襄良媛不痛快。”
  她虽言辞间隐晦曲折,鸢尾倒听出些别的味,开口道:“怪奴婢不好。”上前两步朝着徐杳辩悔起来,“先头奴婢听了您妄自菲薄的话,还当您不将正途之事放在心上,仔细想来,怪奴婢杞人忧天,本意也只想为您多沉谋研虑些罢了,这一番好心倒被豆蔻会错意了,好了好了,还不如见好就收。”
  这才顾得上同豆蔻计较:“横竖你对人都是这样的,这宫里头你也只把襄良媛当心肝上的主子,你自个掰着手指头数数这才好了几天,待赵婕妤你都顶撞,又何曾敢指望你把我们这些底下人放在眼里。”
  “你少胡诌罢,惯会埋汰自家人。”豆蔻不屑一顾道。
  “往日里豆蔻说两句不好听的也没见你搭理她两句,今儿是怎么了,”徐杳姑且听之,见她两个愈发不着调起来,膛目结舌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冲我来气呢。”
  她两个听罢她这席话皆缄口不言,各自顾自己的份内事务去了,徐杳乐得一个悠然自适,因豆蔻其人是自己看着长大得,秉性底细一概清楚,只入了京都后徐文山又赏给她一个鸢尾,如今二人在落英榭也算得上共同掌事,难免多少会生出嫌隙来。
  这日她晋封良媛,自是继蔡莲寅来落英榭一遭之后便络绎不绝,娴昭仪遣人送来两匹蜀锦,徐姬遣人送来一对玛瑙耳坠,桢良媛因尚在禁足的缘故未有表示,中宫那位已然不问事物,而赵婕妤与徐小仪未有表示倒值得人琢磨一番。
  赵婕妤自然是因御花园一事,与她自此祸结衅深,而徐小仪每回遇着她更是面和心不和,不愿接纳外室所出的姊妹,虽然徐姬从中斡旋,也是徒劳无功。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寿合宫崇熙太后的贴身宫女明珠来了一趟,手上端了一方红木案板,上置着两个香囊,穗子皆是朱红色,左边的那个上头绣着水仙,右边的绣得是木蕖。
  待明珠行过礼,徐杳这时方置下手中所捧的佚名游记:“免礼。”
  “奴婢奉太后的旨意,将今年端阳贡里的香囊各自分给各宫的主子。”明珠娓娓道来,将端阳贡呈上,继而道,“襄良媛随意挑一个顺心的即可。”
  “照规矩,合该也轮不到我挑一个的份,桢良媛在我前头晋得良媛,怎么反倒先送来我这落英榭了?”眼瞧着红木案板上头置着得两个香囊,徐杳慢条斯礼道。
  “回襄良媛的话,您言重了,奴婢也是依太后娘娘嘱托当得差事,断断错不得的,确实应先送落英榭。”明珠字斟句酌道。
  “我只问你一句,”徐杳手上挑了外绣木蕖,状似无意般问道,“你从寿合宫出来,头一遭先去的哪里?”
  明珠讷言敏行,秉实道:“奴婢头一遭自然去得是长信宫。”
  长信宫,娴昭仪颜舜华。颜太后这是对中宫熟视无睹了。
  又听明珠出言告退,徐杳捋了捋手上木蕖香囊的穗子,才吩咐了鸢尾一声:“送一送明珠。”
  这夜虹雨乍骤,恣意间杏让桃羞,初时倒是山雨欲来之势,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竟淅淅沥沥起来,听不出什么时候是个头。
  鸢尾正是踩着这样的雨声进来,在外殿收了湿漉漉的油纸伞,这才挑帘进来,朝徐杳微福了礼:“襄良媛。”
  “嗯。”徐杳应她一声。
  “您昨儿吩咐奴婢查得那两个人有着落了。”鸢尾拂过鬓角润湿的碎发,言辞里颇有几分遮前掩后,“那位名唤钟瑞的疱人,现下在长信宫掌勺,听长信宫的宫人们略提了两句,娴昭仪似乎有意抬举他。至于那位名唤灵檀的宫女,阖宫的名册里都没有此人,不过……”
  “不过什么?”听她闪烁其词,徐杳抱着茶盏的手略滞了一下。想来当年不止太医院院正方老太医的药方一无是处,钟瑞如今为长信宫做事,岂非不言而喻彰显着她上一世那会的吃食被做过手脚。
  “永巷里住着一位毓婕妤,亦是珞夫人在世时的贴身宫女,恰恰名唤灵檀,听人说此人于建安二年给珞夫人守灵时邀了宠,一时风头无量,因谋害了徐姬还未满周岁的子嗣,又得了赵婕妤指认得绘声绘色,被陛下下令发落到永巷去了。”
  她依稀记得,往日里她初嫁入王府的时候,灵檀每每行事只为了顾全她,虽随她入宫后灵檀性情乖张了几分,但单论平日里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她更是从未亏待过她半分。不成想她遭罪的那夜灵檀却无隐无踪,销声匿迹起来,任她声声涩呐。
  说什么忠心耿耿,全心全意,不过是背主求荣的甜头报酬不够高。论什么在天比翼,在地连理,不过是欺天诳地的风流债不够多。
  燕怀瑾竟一路抬灵檀做到正三品婕妤的位置,于灵檀那样的身世背景而言,这已是天大的殊荣了。可他若当真待灵檀多上心几分,在王府的时候为何不直言学那些世家子弟讨了去做通房,偏要害她蒙在鼓里。
  她这厢尸骨未寒,他那厢红绡帐暖。倒不知该怪自己薄命,还是他负心寡情了。
  她一向知他素爱戏弄自己,只他这样的戏弄,这是嫌自己比尘埃还不如碍了他的眼。说不定,他早已巴巴地盼着自个死了才好。
  家父常太尉虽势倾朝野,可常氏一族身为宗亲,何谈二心?他幼时体弱,常海德便躬身教他习武,她的母亲嘉定长公主在众皇子中更独独把他一个真真儿当成嫡亲儿子疼爱,只怕他冷一些热一些。
  她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因家世显赫不合他的心意,如今想来,彼时自己是样样都不合他的心意。
  倏然间徐杳指尖颤悸,茶盏被“砰——”一声撇到地上,支离破碎间滚到鸢尾跟前,她下意识垂首,身子依旧纹丝不动,听见徐杳声音从未有过的凤鸣鹤唳:“今儿白日里豆蔻说你胡诌,我回想起来,这话竟要成真了。”
  “天地良心!”鸢尾听罢心乱如麻,嘴上也不管不顾也没个边起来,“若奴婢有半句哄骗您的虚言,只教奴婢立时死了。”
  鸢尾矮下身子,手上也没个分寸的胡乱捡着碎片:“想来这二人触了您的忌讳,倒成了奴婢犯了您的忌讳似的。要教奴婢明白了里头的来龙去脉,倘那二人对您使了什么幺蛾子,打死也是不足平忿的,不过是奴婢拼了自己这条命罢了,凤凰落水不如鸡,既是进了永巷的婕妤又如何,便比我们这些个奴婢的命还要轻贱上几分。”
  她手心捧着茶盏碎片也不顾印出血来,天昏地暗里到最后反倒记不清自个胡言乱语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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