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随着苑外小宦官吊着嗓子喝道:“徐美人到。”,她应声跨过门槛,霎时闻到扑鼻的艾叶香。
  但见上首置着三处金丝楠木桌台,唯有中间未有人入座。
  最右手边落座一位华侈端庄的女子,依稀能辨出往日里的风姿绰约,正是她昔年同胞所出的长姊,当今的皇后。她长姊同她不一样,自幼生下来不爱红妆爱武妆,故而随父亲习过两年武艺,建安一年燕怀瑾生辰那日亦曾献过一曲剑舞。
  不曾想,时隔七年,常婉已不复当日的肆意洒脱,无惧尘埃。
  崇熙太后落座于最左手边,今日梳了盘恒髻,泛白的鬓间坠着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抬眼看徐杳款款进来。
  徐杳于苑中央跪下,她身边还置着一座连枝灯,底盘上雕刻着镂空蟠龙,半人高的灯柱前后左右各伸展出灯盏,煦暖流光,如枝繁叶茂的大树。
  “美人徐氏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福泽安康,皇后娘娘凤体长乐,妾献上两份绵薄之礼,聊表心意。”
  崇熙太后颐容僭贵,见看了底下一眼便心底不喜,面上还是举止大方吩咐身边宫女上前收纳,对着她摆手:“起来罢。”
  常婉身边的婢女亦敛下,倒是她只一言不发,轻描淡写间拂过底下一眼。
  徐杳起身,她的位置设于下首右边第三位,偏僻角落,她浑不在意,她上面两位已坐着徐姬、徐小仪二人,与她们见过礼,她这才落座。
  她方落座,赵婕妤携着婢女后她一步觐见,赵婕妤与娴昭仪二人沆瀣一气,经御花园一事,可见这几年她二人是如何为虎作伥,她原与赵婕妤并无素日恩怨,偏偏她横出此茬。
  民间有俗语云说“出头的椽儿先朽烂”,树大招风,自然会登高必跌重,《史记》上亦云“有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
  重活一世,韬光养晦,她再次选择回去趟这滩浑水。倘她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倘她一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
  徐杳对面置了三方楠木桌台,赵婕妤于中间落座,想来第一位是留给娴昭仪,而她正对面的第三位应属桢良媛没错了。
  赵婕妤身边的婢女上前附在她耳边不知碎了两句什么,她听罢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徐杳蹙眉,盼她莫要整些幺蛾子才好。
  “陛下驾到,娴昭仪到。”
  只见一顶赫赫魏魏、浮光跃金的黄罗盖伞先进来,伞下的一对璧人随之而入,崇熙太后喜上眉梢看着他们二人进来。
  徐杳与众人离位行礼,抬眼凝了他二人一眼才垂首。
  他今日束戴了九旒冕,着一袭玄色冕服,剑眉飞鬓,他身边的娴昭仪着一袭海棠色缎花罗裙,踏过门槛时燕怀瑾更是有意放慢步子,隔着绣了棠叶的锦袖搀扶了身边人一把,只一瞬便松开手,悉数落尽徐杳眼底,果真十分般配。
  她忆起旧年有一夜同他雨覆云翻后,他意犹未尽要与她缠绵悱恻,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又装痴卖傻。说什么纵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那时候,那还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而今想来,只休信他。
  待燕怀瑾于上首落座,娴昭仪于左侧下首第一位落座,已近酉时,这是开宴的时辰,夜暮初垂。她暗自诧异:怎么桢良媛还未来!
  燕怀瑾不禁多看了右侧最下首似曾相识的那位两眼,徐杳恍若未闻,他方才想起关雎宫那夜的情景,原来她那时同自己所说在落英榭当差当得竟是这份差事。初次翻她牌子那夜是他有意怠慢她,她虽挑不出半分不好的地方,只千不该万不该是徐文山的女儿。
  上首的崇熙太后正襟危坐,捧着手里早已斟满的酒爵:“哀家先自吃一杯。”
  见她抬起袖子半掩脸,众人亦举起酒爵,徐杳轻尝了一口,喉头滚过一阵清甜。
  “寿合宫的金茎露倒是一如既往的不知甘苦。”皇后放下酒爵,漫不经心道。
  “若要放在臣妾的长信宫,定然酿不出。”娴昭仪顺水推舟,一对眼浸满笑意对着崇熙太后道。
  崇熙太后见是自家侄女开口,面上才笑道:“舜华切莫妄自菲薄才好,”
  “桢良媛到。”宦官通报的声音显露出几分底气不足。
  桢良媛携着婢子姗姗来迟,她着一袭柳色翠纱罗裙,此时正慌不择路地铿锵进来,眼里瑟瑟缩缩,“扑”一声乍然跪下来:“良媛曹氏请陛下安,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安。”
  燕怀瑾傍观冷眼,倒是娴昭仪面露讥讽,顺手拈来道:“三番两次将宫规熟视无睹,平日里无论请安摆宴,随自己爱来不来,当真没轻没重的东西!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倒罢了,反而变本加厉,本宫问你两句你把陛下抬出来,今儿倒不知你又要赖到谁的头上!”
  “竟有这样的事!”崇熙太后掷下手里的酒爵,横眉怒目道,“本该其乐融融的日子,怎么偏就你恣意些?大燕的后宫断断容不得你这样恃宠而骄的人。”
  “望娘娘恕罪。”桢良媛怛然失色地垂着头,亦不知她口中唤得是太后娘娘还是昭仪娘娘,她心里有苦说不出,自然不想吃哑巴亏,待要解释道,“原是妾来的路上……”
  “还不止这些呢。”娴昭仪有意出声打断她,掰扯道,“有一回陛下明明翻了徐美人的牌子,谁知又去了桢良媛的流韵轩,”见上首建安帝无动于衷,她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可见是个狐媚惑主的。”
  听出她三言两语想攀扯上自己,徐杳鄙夷不屑道:“娴昭仪提及此事,妾只说一句,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开过先例,底下的人自然是跟着上位者有样学样了。”
  娴昭仪听罢,心底又羞又愤,只因她这话摆明了指桑骂槐说自己呢。
  赵婕妤“哼”一声:“你好度量,上赶着要和桢良媛义结金兰,好歹你正经姊妹在你身边,也不知道臊得慌。”
  她这声“正经姊妹在身边”说得状似无意,堪堪说中了徐杳的一桩心事,下意识往上首皇后的位子看去,恰见常婉开口道:“娴昭仪说桢良媛惑主这话却说过了,依本宫看,桢良媛是个面善的,不若待听她说了缘故,再从轻发落也不迟。”
  桢良媛听罢,刚欲开口,又听见崇熙太后声色俱厉道:“舜华既已将她来龙去脉说明白了,何故再听桢良媛伶牙俐齿,依哀家看,她也不用费这份口舌,罚她在殿外跪到宴散为止,再罚她三个月的俸禄,打明儿起禁足流韵轩。”
  桢良媛心底已是霹雳乍作,一时懵头,竟不管不顾直起身子,“陛下……”她凄然溅泪,“陛下、陛下您开恩恕了妾罢!”
  但见燕怀瑾一派气定神闲,不见波澜,俯瞰得是芸芸众生,哪里是她。
  “还不快叉出去!”崇熙太后怒不可遏道。
  
 
  第9章 玖
 
  曹凝君屈着身子跪在寿合宫外,宫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宦官,面面相觑,深谙世事,皆噤声不语。
  但见宫内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艾香四溢,独她怏郁一处黑沉沉,两条膝盖磕在硬铮铮的石砖上,这却不是她所在意,她在意的只为他疏冷淡泊的那一眼,岂止是寒了她的骨。
  她的贴身婢女晓暮亦跪在她身旁,眼瞧着自家主子身子微微颤动,不由自主伸手虚扶了上去。
  “全因自个的造化不好,我竟比陛下来得还要晚一步,怪得了谁呢。”曹凝君一把挣开晓暮正搀扶的手,想要自己一个人捱着,“只是他一句话不肯说,若他只说一句,就算不是为我开口,我这遭也心甘情愿。”
  “良媛这是从何说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千万要珍重身子才是。”
  “奴婢说个不好听的,咱们也是掐着时辰往这赶的,路上若不是碰见个不长眼的宫女,还打着给端午宴送汤羹的名头,又偏偏朝您跟前撞,您又何故再回流韵轩更衣,费那会子一翻折腾。奴婢进了寿合宫却没见着侍奉晚宴的宫人中有那蹄子,实在蹊跷。想来看着不眼熟,不是各宫主子身边人,应是底下的粗使宫女。”
  晓暮字斟句酌道,眼里满是曹凝君萧瑟的背影:“再说自打入宫起,陛下便青睐您,您何须这般多虑?”
  “你不明白。”她此时哪里听的进旁人半句劝慰,面颊上止不住的泪水涟涟:“他这是要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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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是不相干的人,母后这是置的哪门子气?”燕怀瑾说完这话,也不顾太后反映,直直地睹着下首娴昭仪的方向,“还是说,是为着朕往日里去流韵轩勤了些。”
  崇熙太后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听到最末一句甚至略带了几分笑意:“桢良媛姗姗来迟,枉顾宫规,岂不是蔑视皇权,哀家管不着陛下容不容得下桢良媛,哀家可容不下。事实一目了然,她最末一个到,莫非这殃殃大国是要随她姓?”
  桢良媛曹氏家父乃当朝礼部尚书,诗礼传家,又怎会无缘无故误了端午宴?
  这里头的弯弯绕只怕也只有颜氏一党知晓了,燕怀瑾手执酒爵,右手拇指上戴一枚碧玉温润的扳指,将余下的菖蒲酒悉数饮了下去。
  内眷吃不得烈酒,一来酒量比不得男子,二来恐酒后失态,每逢摆宴时素爱跟着太后吃金茎露,今日也不例外,只他一个饮得是十分应景的菖蒲酒。
  今日名谓端午宴,实则也可以叫“粽”宴,前几日御膳房便开始日以及日加赶出来,膳桌上也不兴放平日的食材,皆以粽子为主,疱长更是花费心思精研出各式新鲜的外形与陷料。
  徐杳这厢只堪堪呷了两口剥好的糯米粽子,径自落筷,低唤了豆蔻一声。
  她对着旋即附到身旁的豆蔻道:“我闷得紧,想去别处转转,有人问起来,只说我出恭去了。”
  “奴婢明白。”豆蔻应声。
  旁边的鸢尾听得一字不差,却没阻拦,叮嘱了一声:“徐美人快去快回。”
  徐杳特意携了一柄脚边的宫灯,这是崇熙太后示意体谅众人晚归,命奴才赏赐的宫灯,每张桌子处得一个,按照品级又各有不同,她手上这一个虽然不及那夜关雎宫燕怀瑾手上那柄走马灯,却也是硬木棱柱各有六面,灯屏均为绢纱面的仕女花鸟图。
  她知桢良媛此事蹊跷,又碍于不好多辩,她二进宫,明白后宫之中凡风华正茂皆为虚相,想要立足,无非凭得是容貌与手段两样。
  过去这两样全教颜舜华占了,她比常玉多活了七年也不足为奇。唯有自己那时被风月情浓蒙蔽双眼,哪里比的上旁人行事周全,目光长远。她想得只是燕怀瑾的好与不好,恨不得日日夜夜连枝比翼,抵死缠绵。
  大燕自开朝以来,历任皇帝秉承得一概是风流寡情。
  原来这些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天意弄人——
  她如今披着徐杳的皮囊,步步行匿在涅槃的刀刃上。
  不知不觉,徐杳循着步子踏上清幽寂静的石径小道,抬眼是她先时所见袅袅飘摇着的紫藤花架。
  她轻盈走进那一片凌波雾集里,那呵紫成烟的花雨里。
  霎时垂梃的紫藤一涌而上覆到她的脸上,她继而阖上眼,颈脖里凑着零落有秩熙熙攘攘的紫藤花。她信步了几步,所触之处无不骨软斤麻,不由暗叹道:难怪世间男子对温香软玉情有独钟,果真令人爱不释手。
  她这才作罢,一只手拂过鬓间的紫藤花,另一只手挑着宫灯窥瞰前路。
  她还不知道的是,彼时燕怀瑾亦推委离宴,手里挑的是那柄走马灯,支开了蔡莲寅一干人等,披着夜阑人静,往紫藤花架下走来。
  他顺着走马灯先看见的不是柔蔓的紫藤花,却是一袭丁香色流纹裙摆,上面暗绣着栩栩如生的团花穿雁图。
  一段纤纤皓腕从眼前的紫藤花簇里够出来,指尖蘸着桃红丹蔻,又有几分似藕荷色,陆离成绮,约莫是人间四月尽的芳菲全投寄在指尖上了。
  她撩开一帘紫藤花,他第一眼看见她那对小山眉,眉羽下抱着一对柳叶眼,她就这样宁谧抬眸对上他的眼。
  “青山云黛翠如烟,春风化雨玉人滟。”他拈一句诗送给她,有意揶揄道,“朕竟不知,这便是你在落英榭当的好差事。”
  “请陛下安。”她这才后知后觉低福了身。
  他上前靠近一步,手里那柄走马灯轻凑上她手里的宫灯,一时摇曳不止,她却依旧纹丝不动。
  “徐氏?”燕怀瑾本就比她高半个头,此时靠近一步更是压迫地俯瞰着她,“你名唤什么?”
  她一对柳叶眼里盛得是风清月皎:“回陛下的话,妾单名一个杳字。”
  他另一只手上从袖口取出一方锦帕,帕子左上角绣着一处蟠青丛翠的杨柳枝,恰到好处的流露几分“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意味。
  “你的帕子倒有趣,朕确实有过一个章台柳,却不是你。”
  这方锦帕是她那夜在关雎宫慌乱措手中丢失的,竟被他拾了去,又听他一眼识破《章台柳》那样的淫词艳曲,脸上有过一瞬的羞怯。
  呵,他这话里意味分明,那声章台柳暗指常玉无疑了。
  想到这里,她一把夺过来。
  他手里一时空落落,便抚向徐杳的烟鬟雾鬓,拨开几缕紫藤花,露出一支檀木梅紋簪。
  “徐文山给你两个姊妹取名眉黛青颦,可见打小便要送入宫的,怎么偏就你单名一个杳字,雁杳鱼沉,岂不是白茫茫一片无牵挂?”
  见她噤声敛容,他顺势抚过她的眉眼,她眸光微动,眨眼间投出一圈光影。
  “妾生于襄州,及不上京都的两个姊妹矜贵。”
  见她朱唇榴齿,他微俯身,手里细致捻过她的唇瓣。
  “朕曾经见过你的。建安九年,以前。”他将这话说得淋漓尽致,却不知已翻起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耳边是他的呵气声,他看见一抹绯红攀上她的耳根,从她的襟领攀出来的。
  他手心覆上那抹飞红,她唇间才得了空暇:“您当哄谁呢?”她说毕这话,微踮脚跟,凑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对唇瓣澄光粼粼,微微泛着胭红。
  见她眼底浮上来得是轻挑之色,他低笑,微低首,几乎快挨上去。
  “徐文山为你的事,只差递折子给朕了,倒是难得见到徐左相低眉顺眼的模样。”他促狭一对眼里皆是笑意,问她,“你道好笑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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