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平日节庆里阖宫上下会聚在这块一同看戏外,无事的时候常玉会在池边的方亭里置上美人塌,旁边摆一张小桌放些甜点,也不要人伺候,一个人慵懒地倚在榻上看台上一出出波澜壮阔、哀婉缠绵、忠孝节义的粉墨故事。
他有一回故意捉弄她,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游园惊梦》,乘她入迷,他从背后倾手蒙住她的眼睛,她却不恼不怒,露出明晃晃的皓齿,缠绵宛转的叫出燕怀瑾这三个字,他乘机覆上她的唇,温温软软。
连风也温温软软的将她的碎发拂过他的手背,“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两句戏腔被她听进去,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她眼睫微颤,在他掌心里。
燕怀瑾走过昔年荷花池的栈道,只好称昔年荷花池了,因放眼望四周,水还算清澈,昔年热热闹闹的水芙蓉却再也寻不到一支了,只剩一些犄角旮旯处攀上岸的青苔。
他抬头看眼前灰败的戏台,不拘一格扶着木阶的围栏往上走。
那折《游园惊梦》是《牡丹亭》里的选段,今夜想来,倒是映了里头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这样一步步上了木阶,先是一双莲翘履映入眼底,此情此景,他也不见半分骇然,更是急迫的两步作一步登上了戏台。
燕怀瑾就着手上这柄走马灯看过去,眼前的女子披青色披风,一副窈窕背影对着他。
他怅然若失,竟听见自己带着几分喜悦的声音开口,“可是阿玉回来了?”
他眼底有止不住的水花溢出,生怕看不清眼前的故人,另一只手端着袖口不管不顾的拭干眼角湿意,“阿玉一去,掐指算来已有两千六百二十一日,你从不肯入我的梦来,这是恨上我了。”
徐杳直着身子不为所动,听后头这人传来句句箴言,初听见他第一句时,还当自己是错听了,哪成想燕怀瑾子时竟来了关雎宫,现在听他这幅说话的模样,心底百感交织,恨不得纵身跃去荷花池里。
“我知自己这是臆了。”他期期艾艾的声音又传来,“你不好的那天,我既盼着你好起来,又盼着你去了也好,你这一去,反倒干净。只是偏偏留下我一个,若碰上凄戚事也罢了,若碰上三两件乐事,到哪里再寻一个阿玉说与她听呢?”
他说完这话,慌慌张张上前揽她,他触上她温香软玉的腰间,原先手上的走马灯应声而落,两人皆着一身青,此时一同溶进月色里,微弱的灯光够到一袭青色衣角,也分不清是他身上的还是她身上的。
然后燕怀瑾见到她梳的双平鬓,十分对称,玲珑有致,而她披风颈脖上露出一块青缎掐花,这是宫女的服制。
他猝然推开她,疾言倨色道:“你是哪里当差的婢女?”
徐杳被他这一推,退了三四步才稳住身子,掩去眼里的万种情丝。
她心底明白,常玉与燕怀瑾皆已不是当年的两人了。
她跪下来,把头埋得很低,秉实道:“奴婢是落英榭当差的。”她既是落英榭的徐美人,专伺候天子,说在落英榭当差这话,也是没差的。
何况瞧他亦未认出自己,想来那日侍寝隔着珠帘他未曾看清楚。
她触了他的眉头,怕是直言徐美人的名号,他乘机就此将她发落了。
燕怀瑾问她:“何以子时至此?”
她斟酌了一下回答,“奴婢是来寻水芙蓉的,听宫里的旧人说,此处是宫中唯一还有水芙蓉的地方了,只是白日里不敢冒昧前来,奴婢万死难咎其责,望陛下开恩。”
确实自常玉殁后,宫里再无人植水芙蓉,昔日里赫赫扬名的关雎宫也就此湮灭,连燕怀瑾也有四五年的光景未曾踏入此地,不过是今夜心愁难泯,辗转难眠,却有人与他心意想通,前后来了关雎宫。
莫非,常玉是这冥冥之中的溯源?特地托人来与自己相见。
“抬起头来。”
徐杳无奈依他所言抬头,出乎意料的看到燕怀瑾神色颓唐,只平平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
“你也瞧见水芙蓉已没有了,倒是荼蘼开了几簇。”燕怀瑾拾起脚边的走马灯,继而道,“开到荼蘼花事了,朕容你全摘走吧。”
是以这夜徐杳回落英榭的时候,兜了满怀的荼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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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后小半个月徐杳除了每日去长信宫请安都闲来无事,先是吩咐鸳尾豆蔻二人寻来瓷瓶养荼蘼花,鸳尾又提议将多余的荼蘼花捻成花粉,做成香囊或是拿来熏衣服,徐杳听罢轻嗅一口,清清雅雅却不腻的香味。也有几分兴致勃勃,便同意了。
徐杳本想再拿两朵送去桢良媛处,不成想没等她挑出最合眼的,曹凝君倒先来了落英榭。
进了内殿瞧见桌上摆放的物什,惹人怜爱,心下一痒,主动开口道:“难怪徐美人不来我那流韵轩,原是私藏着宝贝呢。”
“请桢良媛安。”徐杳脸上有几分笑意,有意道,“可不还是被桢良媛发现了。”
曹凝君也不同她绕弯子,直言不讳:“徐美人送我两朵可好?”
“瞧你今儿穿这身杜鹃花缎子,可见是个不缺花的人。”徐杳讪讪开口,假意推辞,“荼蘼这样的花合该宫里头从未有人栽的,只因兆头不好,我自然不在意这些,当真你也不在意?”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曹凝君不比徐杳,她自入宫也算圣宠不减,“倘我说不在意,不知徐美人信与不信。”
本来徐杳还一直挑不出最合眼的,听完这话,只低头挑了两朵花瓣最浓密的递过去,“同你开两句玩笑话罢了。刚想要豆蔻送去流韵轩,你就来了。”
曹凝君命婢女晓暮收了这两朵荼蘼花,再不提花的事,朝徐杳开门山道:“过不了几日要到五月初五,太后会在寿合宫设宴,到时候咱们两个新入宫的不止是初次拜见太后,还要见一见中宫那位了。”
她言语间对太后与皇后颇为忌惮,徐杳心下想得却完全与她不一样,总归那两位旧人她是迟早要见得,只是近来她着实不想见的人是燕怀瑾。
自那夜关雎宫一别,他还当自己是落英榭的婢女,真真是造了孽了。
曹凝君自己絮絮叨叨起来:“前儿陛下来我这,我也同他提了这茬,陛下说叫我备点心意到时候端午宴的时候献个见面礼就是了,我记着你的话,你在长信宫外说咱们两个是一拨入宫的。见面礼的事合该一起商议,这才找你来了。”
徐杳执起豆蔻刚倒的茶,鸢尾刚想拦她,她便尝到喉头还是滚烫的茶水,呛了好大一口。
曹凝君还是见她第一次这般失态,本以为自己对这事算上心了,没想到有一个更甚一筹的。
“徐美人莫慌。”她宽慰道。
徐杳朝她摆手,示意不要紧,只是嗓子确实有些说不上话来了。
她刚想拿贴身的那方帕子擦拭一下衣襟的水渍,这才又想起来,她那块贴身帕子自关雎宫回来后再未寻出,鸳尾问过她一次,她随口诌道许是被贼偷了,鸳尾还当她开玩笑。
想到这里,她心底忍不住暗啐一句:燕怀瑾那厮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功夫豆蔻已寻了一块新的锦帕近来,上前替她擦拭起来。
她这才抬头对曹凝君说道,声音略有几分哑:“若说置办见面礼,依咱们两个的处境,即便拿出手的东西再精贵也没有宫里的精贵,心意到了即成了,只是近日陛下这般青睐你,你须得比我多上分心的。”
她们二人虽相处时日不长,但也基本摸清楚对方的性子,自打相识起便从不忌讳恩宠的事情,徐杳重活一世,与上一世看人的眼光多有迥异,更别提只是拿捏曹凝君这样年岁的小姑娘。
比起与原主那两个徐氏姊妹交好,她更属意与曹凝君交好。
第6章 陆
曹凝君心底想,按照先头家里人给自己说得寥寥几语后宫事,当朝的皇后常氏出生将门,只这几年性情愈发乖张起来,一概是不爱搭理后宫事物的,放在寻常人家也罢了,皇后这样的姿态确实算不得贤良淑德了。
而太后颜氏与常氏便大相径庭,膝下有两子,一位是当朝的天子,另一位则是现被发配至荷泽的穆王。颜氏这几年有几分教一族所出的娴昭仪李代桃僵的意思,只怕初次见面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为日后留下把柄。
想到这里,她也不瞒徐杳,要交实底:“今年新入宫的新人里头屈屈咱们两个,外人看来只道是我抢了你不少风头,那些荒唐话我听过便罢,你也明白恩宠向来是由不得自己,我入宫这么些日子,日日像踩在云翳上过的,没有半点安稳。”
“你既有造化,可别担了个虚名。”徐杳不露声色。
曹凝君听她这样说,止住了端午宴的话岔,与她插科打诨几句,便回了流韵轩。
午后刚用完膳,徐杳欲上榻小憩片刻,豆蔻上前依了她的话正想帮她剔了头面,鸢尾在一旁给豆蔻打了个眼神,只听鸢尾说道:“美人今儿难得开了胃口,咱们瞧着也高兴。方罢了膳,又要上榻倦着,也不怕积了食。”
豆蔻堪堪止住了手上动作,附和道:“鸢尾姐姐平日里虽说话不中听些,这话却在理的。”
“奴婢进了宫好多地方还没见识过呢。”徐杳未应答,但见豆蔻掬起笑。
她这才点点头,带她们两个往御花园去了。
这个时日里,当属栀子开得最盛,花匠载得最多得却还是牡丹芍药之类,像栀子、琼花一类的白花稀稀落落几处而已,最奇的是原有一藤蔓假山处攀了络石花,还未等得及花匠除去,一日娴昭仪与皇帝恰逢此处,颜氏夸了一句颇有山岚雅兴,陛下遂下令好生将养。
徐杳特至此处,已没有半分络石花的影子,想来是橘生淮北则为枳的缘故,到头来荒寂寂把心血抛。
豆蔻也知她是想带自己来赏络石花,开解道:“咱们在襄州看得哪里少了,没了也有好处,只教人时时刻刻还念着襄州景。”
三人正欲回头,却见一名着宫女服制的从假山旁的石阶上下来,鬓上簪一支吉祥如意步摇,腰间佩着金丝镶边的荷包,到徐杳跟前才福身:“赵婕妤请您过去呢。”
鸳尾认出这是赵婕妤身边的寄云,赵氏平日里净得些娴昭仪的恩典,也会顺手赏寄云一些。
豆蔻不惑道:“我们一路上却是未曾瞧见赵婕妤,何故好端端得来请。”
她不知晓,徐杳却是知晓的。这处假山后头挂一帘幽瀑,顺着各个方向的石阶上去砌有一方凉亭。她上一世同燕怀瑾在上头的凉亭赏过春花秋月,放心驱了一干宫人,任凭底下人来人往也只能瞧见假山顶上一株梧桐树密密稠稠。
寄云见正经的做主子也没问一句,跟着自己一同往凉亭走,豆蔻说罢她白了个眼过去也不搭理她。
至凉亭处,赵芜怀里抱着正在哭啼的二皇子坐在石凳上,底下侍奉的嬷嬷一干人等在一旁安安静静的杵着。
鸢尾豆蔻先给赵婕妤见了礼,徐杳才福身,压着声音:“见过赵婕妤。”
哪知赵芜望也不望她一眼,手上自顾自哄着二皇子:“初见你当你是个本分人,也不知是不是近日里受桢良媛的唆使,竟不知礼数起来。”
“还望赵婕妤明示。”
赵婕妤“嗤”一声,“还没被宠幸便这幅模样,指不定哪日才受了两分恩宠就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带二皇子回撷芳斋!宫里头光养你们这么些个闲人干什么吃的,等回去了若还不好乘早发落了你们这些蹄子!”见怀里的二皇子愈发不乖觉,又朝底下宫人发火。
旁边的嬷嬷领了命上前抱过二皇子,旁边跟了两个婢女一道告了退朝石阶下走了。
“但凡我有什么错处,赵婕妤须也要我知晓,总不能平白无故受您这一通气。”徐杳简明扼要。
赵芜执起石桌上新沏好的普洱茶:“少跟我玩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把戏。”语罢,她轻拾起茶盖便有热气蒸上来,她浑不自知般另一只手把着茶檐竟直直地泼向了徐杳。
徐杳今日着了一袭杏色刺绣妆花裙,霎时渍了水的罗缎湿答答塌在身上,额上沾了一簇浸水茶叶,鼻尖被烫得通红。
“我们美人纵有万般不是,也用不着您寻她出气的,更别提您连个由头也说不出的份上。”豆蔻见状同鸢尾拿着帕子上前擦拭起来,忍不住呛声道。
“贱蹄子,赵婕妤要你说话了没有?”寄云啐道,上前抡了一巴掌朝豆蔻打过去。
徐杳眼疾手快拉了豆蔻一把,寄云这一巴掌堪堪只落在豆蔻耳根处,她角度打的刁钻,豆蔻竟瞬时麻了半个颈脖。
见她们主仆三个这般自顾不暇的境况,赵芜愈发专横起来:“二皇子午后在此酣睡一回,偏被你们打搅了,我不过是想让徐美人长长记性,又是哪里来的贱婢好意思来讨由头。”
世上总有这么种人,倘搭理她两句,不过是徒徒长了她的气焰,徐杳索性不说话,不成想豆蔻依旧沉不出气,出言道:“只怕是您自个白日里拿宫人们滋事惹得二皇子哭啼,莫要诬到我们头上……”
“小祖宗,求你再别开口了。”鸢尾赶忙覆手捂住了豆蔻的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鸢尾这回却没再救得了豆蔻,白底青瓷的茶盖已朝豆蔻掷了过来,“咚——”一声擦着豆蔻的眉骨划过去,再然后便是清脆的落地声,裂成两半。
豆蔻眼角活生生滋出一道张牙舞爪的血痕。
“自己惯会作死便罢了,婢女你也管教不好,怪不得没出息,养出胆敢顶撞主子的婢女,不如我帮你撵了才好。”赵芜嘴上也不饶人,声色俱厉,“婢女不好,也都是受主子的教唆,这样下作品行的婢女,我倒是生平头一回见。”
见徐杳身形不稳,鬓上的碧玉钗也有几分摇曳,这才止住口,使唤寄云收拾了石桌上仅剩的茶具,要回撷芳斋,临了冷眼看她一眼搁下一句,“冻死了才好。”
“美人,您可还好?”鸢尾触到徐杳一片冰凉,知她靠着胸口的衣领子里头早已没了暖意,只渐渐渗出来寒气,恐她一时半会着凉。
“无碍。”徐杳垂眸敛去眼底波澜,伸手抚上豆蔻的脸颊,“傻孩子,这会子好了,又被我害的破了相。”
“美人,咱们快回落英榭罢,奴婢侍奉您更衣。”豆蔻见她还打趣自己,心底踏实起来,也顾不得额上的伤,只暗暗吸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