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蔡莲寅低首,看这样子心中了然,福身道。
燕怀瑾看了他半晌,良久道:“摆驾流韵轩。”
流韵轩,那是新晋的桢良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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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鸢尾拿着梳子梳过徐杳的发鬓,自从昨儿徐杳被送回来,也没听她多讲两句话,早上胃口也不好,只匆匆用了几口膳便撤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镜中人,说道:“美人,您要朝前头看,别闷坏了自己的身子。”
徐杳没搭她这话,见她照旧要梳昨日的倾髻,出言制止:“梳惊鹄髻。”又专心挑了支海棠珠花步摇。
她今日的妆靥也上得精致,与她一袭烟罗紫褶裙熠熠生辉。
昨晚上出了那遭事,阖宫上下早已议论纷纷,她倒是毫不忌讳地穿这样艳的一身,鸢尾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只依着徐杳的吩咐,豆蔻忍不住出言劝道:“美人今儿会不会太俏了些。”
“你美人我哪日不俏了?”徐杳脸上浮出浅浅笑意,“我穿得再素她们也要置喙我的,这样不是正好合了她们的意?”
豆蔻见她好不容易笑一回,自己也跟着高兴,一心顾着开解她,“您在奴婢心里如天上的月亮一般,无非是陛下不长眼——”
徐杳打断她,“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知道你惦记着内务府新送过来的一碟红豆薏米糕,且都赏给你罢。”
豆蔻挤眉弄眼朝她拘个礼,“谢徐美人赏。”哄得徐杳还要伸手去扶她。
一旁的鸢尾出言提醒时辰不早了,这才一干人往长信宫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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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众人依昨日一般行礼礼,颜舜华也没让她们跪着说话,抬抬手让她们落了座。
只是桢良媛姗姗来迟,晚众人一步来到长信宫,着一袭茜色映花褶裙跪在殿中央,声音娇媚轻柔咬字清晰:“妾来请娴昭仪安了。”
听得坐在一旁的徐杳骨子里也有几分酥。
颜舜华倒是一改亲和,面色不善:“陛下昨儿已经给了你恩典,怎么你今儿还不按宫规里的时辰来呢?”
曹凝君眉眼如画,到有几分楚楚可人,这时听上首那位说完,她只好继续跪在殿中为自己辩解道:“原本也怨不得妾,谁知道陛下昨夜明明已翻了徐美人的绿头牌,亥时却来了妾的流韵轩。”
她说到这里,偏头看落座的众人,依照后宫位份,坐在最下首的应该是徐美人了,不过她一眼望过去,堪堪一位临水照花人与她对视了一眼,只一瞬便移了视线。
她心下疑惑不已,按照她先前所知,阖宫容貌最好的应属娴昭仪,怎么今日一见上首的贵人倒不如方才那位,倘那位当真是美人徐氏,陛下昨夜又怎么会好端端的来了流韵轩。
“眼下坐在这的,哪一位不是和你一样伺候陛下,偏你最娇纵。”颜舜华语毕,也不看跪着的曹凝君,忽地似又想起什么似的,自顾自笑起来,“瞧本宫这话说的,忘了徐美人还未曾记过敬事房的档案。”定定地望向徐杳。
徐杳抬眸,眼角微挑,说不清的风流韵致,“谢娘娘这般记挂着妾。”她悠悠起身,走到殿中跪着的曹凝君身旁,低福了身,“大家同为妾室,伺候陛下这样的事自当应各分一杯羹。不过是妾晦气,昨夜惹了陛下不悦,怎么今儿倒只怪罪桢良媛了?”
她有意说“同为妾室”,这话听得人刺耳。颜舜华仿若未闻,起身虚扶了一把徐杳,“徐美人既想做这个好人,本宫也舍你一份顺水人情。”俯身对着桢良媛道,“好了,念在你头一回请安,本宫只罚你回去抄两份《女诫》便罢了。”
曹凝君应声道:“谢娘娘恩典。”
她心下明白,徐氏这是朝她伸橄榄枝。
第4章 肆
出长信宫的时候,前头的都赶在前头。最后曹凝君先一步在徐杳前头出来,立在宫道上,徐杳也不辜负她,知道她这是等着自己呢,伫步在她身旁。
徐杳微福了身:“见过桢良媛。”
曹凝君看她端端正正行完礼,这才说道:“多谢方才殿内徐美人为我说两句好话。”
“这有什么好值当谢的。”徐杳摇摇头,“不过是实话实说,算不上什么好话。”
曹凝君自顾自絮说道:“前几日一直在想徐美人是什么样的人,今儿好不容易见了,果然是位妙人。”
昨夜陛下翻得是徐杳的牌子,结果徐杳被原原本本送回落英榭,被宠幸的竟成了曹凝君,这遭事倒像极了往日常玉的一桩旧事。
建安一年的中秋夜,宴罢燕怀瑾同她一起乘着撵回彼时住的关雎宫,半道上被娴昭仪派来的宫女抱琴截了胡,说是颜氏散宴回宫后身子不大好。燕怀瑾听罢二话不说下了撵往长信宫赶,留她一个僵坐在撵上。
那时的常玉是怎么面对的,她将所有心事都摆在脸上,反闹得所有人不愉悦,燕怀瑾更是说她恃宠而骄,转头便冷落了她两月有余。
那是她以前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迷了眼,而如今的徐杳只会觉得这些不过是芝麻大点的小事,自古帝王之爱,不过是乱花迷人眼,今儿把你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明儿就是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履。
他给她的和旁人没两样,那她便再也不要了。
徐杳意味深长地朝曹凝君说道:“我与桢良媛既是一拨进宫的,理应该互相照顾,想来也是缘分天注定。”
想不到眼前的徐氏竟有这样的气派,昨儿受辱之事丝毫没算在自己头上,自己方才在殿上更是只差直言徐氏不受宠,她竟以德报怨。曹凝君心下诧异,嘴上说道:“徐美人说得是,不如徐美人陪我一同回流韵轩,咱们两个多话两句家常才好。”
徐杳见眼前的宫道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不过昨日徐姬请她一去被婉拒,她既坐实了徐氏的身份,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惊鸿殿了。
她略带几分踌躇:“我心里是想去的,只是入宫两日我还未曾拜访过那两个一府所出的姊妹,恐怕不能同桢良媛一道走了。”
桢良媛听罢,心底暗自羡慕她入宫后有姊妹相陪,却不清楚其中的分晓,反倒劝她:“徐美人还是快去吧,入了宫还有自家的姊妹,多少人享不来福气。”
徐杳也不反驳她,这福气么,她以前和常婉也是享过的,真教人难以消受,再纯粹的姊妹之情多多少少也成了一根鱼刺横在中间,咽不下去也上不来。
有句老话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常玉没了,她和常婉拌过得那些嘴也都烟消云散了。也难怪常婉不涉世事,这大燕的皇宫里,也只有她知道自己百般的含冤负屈。
可惜眼下还不是去见常婉的好时候,已经折了一个了,总不能再连累一个,何遑她如今哪里能叫她一声阿姊。
她和桢良媛互相道了别,往惊鸿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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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殿
“禀徐姬,徐美人来了。”含绮在殿门口朝里头通报。
徐眉黛放下手上的刺绣朝她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徐青颦坐在一旁听罢没有几分好脸色, “姐姐请她来的时候,她推说身子不适,不要她来了,她倒眼巴巴的贴上来。”
她这话音未落,徐杳已携了鸢尾豆蔻进来,款款朝这两位福身,“请两位姐姐安了。”
鸢尾豆蔻待她言罢,也依礼矮下身子,“请徐姬妾,徐小仪安。”
徐青颦也不管她听没听见方才的话,眼里瞧也不瞧她,拿起徐眉黛放下的刺绣细细端详起来。
徐眉黛起身上前虚扶了徐杳一把,“妹妹多礼了。”
“我自幼长到出阁那天还不曾听过府上多了位三姑娘,今儿倒稀奇,上赶着来咱们这喊起姐姐来了。”徐青颦依着自己的性子畅所欲言道,吊着嗓子的声音,抵到殿外也能听到的程度。
待徐杳落座,徐眉黛亲自为她倒了盏茶推过去:“你莫理你二姐姐这些浑话,她一向作威作福惯了,逮着一个算一个。
徐杳下意识附声:“我怎么会同小孩子计较这些。”
说完自己才意识到说这话不恰当,又想徐青颦确实是孩子气的娇纵,徐眉黛听她这话反倒怔了一下,旋即便恢复了自然。
徐青颦侧目看向徐杳,拐弯抹角道:“襄州搭了一个,又上京都攀高枝,你倒是把你那仵作娘的手段学了个一干二净。”
“你这是又在浑说什么?”徐杳不悦道。
一旁的徐眉黛这会子一言不发,作壁上观。
徐青颦也肆无忌惮起来:“你近日只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我想你大抵还不知情,襄州裴家的独生子推了方阁老家的婚事,闹着要上山做和尚去,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倒想听听徐青颦能说出什么样莫须有的事情出来。
襄州裴家的独生子,她说的是裴炳,与自己这身子的原主一般大的年纪,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她自建安二年做了徐杳后,裴炳时不时买些小玩意来逗她玩,天地良心,她只把裴炳当弟弟看待。
她也担忧过万一裴炳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又该如何,在襄州待得最后几年更是离他敬而远之,且他也从未流露过那方面的倾向。
她背负着太多东西,再也不能够纯粹地随心所欲,她更不想耽误不相干的人。
“呵,昨白日请安时娴昭仪说你白璧无瑕,昨夜你果真玩了一出原璧归赵。”徐青颦轻蔑道,“你这样出生的女人,爱慕虚荣,贪生怕死。平日里温柔委婉,自视清高,却一昧在男人身上下功夫。摆什么隐忍善良的谱啊?横竖你伺候的也不是我。”
徐杳不温不火:“你说的这么些条例,只说对了一样。”她抬眸,眼里盛的是幽遂凄戾,“我徐杳呐,就是爱慕虚荣,贪生怕死。”
她说的这样直白,倒也没人置喙。
徐眉黛夺过徐青颦手里的刺绣花样,掷在桌上,有几根丝线应声而断。
“青颦,你这是专捡软柿子捏!”徐眉黛喝道,“遇着什么事对自家人颐指气使的,我尚不提娴昭仪,就是在赵婕妤面前,你的规矩也是端得比哪个都好。”
徐青颦听她兜自己的陈年旧事,虽话冲了些,倒是字字落实,霎时泄气一般,朝着徐眉黛低声辩解:“不过是依着宫规,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姐姐这话,好生不给我留情面。”
“两位姐姐又何须为了我置气,且都消消气罢。”徐杳出言道。
徐眉黛也缓和道:“原来未与三妹妹有过来往,现在看来,三妹妹是个明事理的。”
“姐姐拿我当妹妹看待,妹妹又怎好给姐姐添麻烦。”徐杳起身行了福礼,“妹妹就此告退,不叨扰二位姐姐了。”
“快起身罢。”见徐杳身形不动,知道留不住她,只好跟了一句,“三妹妹慢走。”
徐青颦一言不发,试问她怎么会瞧得上徐杳?
徐杳走后,徐眉黛将桌子上的刺绣拿过来,就着手摹上去,上面的花案还未成形看不出什么。痛惜道:“本打算端午宴送给皇后娘娘的手艺,这下又要重头绣。”
徐青颦其实一直理解不了徐眉黛会和皇后交好这回事,借机说道:“姐姐费得这些个功夫,我看还不如用在娴昭仪身上实在,赵婕妤那撷芳斋陛下已有小半年没去过了罢,她不就是得了娴昭仪的青睐,再加上母凭子贵——”
她说到这边堪堪止住了,徐眉黛是滑过一个胎的,眼下始作俑者虽说被撵去了永巷,到底意难平。
“你以为,你说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好相与的?”徐眉黛推心置腹告诉她,“就连徐美人,我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徐青颦一时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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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临睡前,鸢尾焚好内务府新送过来的安神香,见徐杳躺在床榻呼吸平稳,隔着床幔也瞧不出个所以然,便和豆蔻两人吹了内殿的灯阖上门出去了。
徐杳这一觉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回溯到了七年前。
那是帝后二人前往龙山寺祭祀即将启程回宫的最后一日,她那几日因为风寒之症缠绵床榻,吃了太医院院正亲配的药却依旧不见好转。
颜舜华丰姿冶丽一张脸埋在赭红大氅里,便是这样一副模样在听风吹雪里阖上了关雎宫的宫门。
此后她蒙头栽进了黑暗,而她能做的,唯有等待。
她贪图思忖着他回来,以致于后来才明白,值得她等待的唯有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罢了。
依她彼时的脾性,哪里肯低头伏小。
霎时她绾发的玉燕钗被颜舜华攥下来,随之落下的是拂在她脸颊的青丝。
那支玉燕钗,乃常玉十六岁嫁进豫王府邸时所钗。一柄青玉秤杆挑开鸳鸯戏水红盖头,鬓上是惊心动魄的流光溢彩,硌得她沉甸甸的,像是燕怀瑾无数次拢她入怀的力度,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他到底还是没有免她半世流离,一世浮沉。
第5章 伍
徐杳惊醒的时候,背上已尽是匝匝密密的冷汗,额鬓上黏着几根发丝,心里暗自发怵——
鸳尾这灯怎么掌得喑喑沉沉!
她起身一盏一盏亲自拿了火折子点过去,竟也顾不上趿一双足履,赤着足不知冷热地踩在凉浸浸的釉面砖上。
她推开窗栏,碧瓦朱檐上挂一轮破碎混沌的月牙,清浊同流,才到子时。
落英榭的寝殿几乎被她点得灯火通明,她揉了揉眉心,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回身在榻下套了罗袜鞋履,从紫檀木衣柜底下的暗格里捡出一袭宫女常穿的青缎掐花襦裙,对着镜子自梳了双平髻。
临了又折回衣柜,翻出一件青底绣柳的披风。
这才蹑悄悄地出了殿门,循着旧时记忆往关雎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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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怀瑾提了柄黄杨木雕花走马灯,萧瑟一人迈步于关雎宫内,宫墙处依稀几处杂草,墙边寞寞攀了几朵荼蘼白花。
他今日穿了身石青色湖绸素面袍子,若非手上那柄走马灯朦朦胧胧有几分亮堂,只怕也会溶进黝黑的碎瓦颓垣里。
他登基大礼正式举行前,特意命人在关雎宫的荷花池中央建了一座泊水戏台,高八丈,坐北朝南,端得是飞檐翘角,雕镂矮栏,霁媚秀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