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奈何她正是一副半梦半醒半浮生的精神头,将他这些话一字不落悉数听个干净。
  
 
  第31章 叄壹
 
  这日直至日薄西山的时候,出行的仪仗才浩浩汤汤入了阆州的城门,在霞光的余晖里终于抵达行宫,一时间风止树静,天际边的山峦上袅袅弥漫起肃穆的云兴霞蔚。
  正是在这样一副紫气东来的祥瑞光景里,建安帝却是从位于仪仗后头的楠木轿辇上出来,属车三十六乘的卤簿大驾于他而言竟成了虚置了。随行众人与接驾的阆州官员皆依着礼制在官道两边叩首行礼,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心下皆有几分疑云不解,终归是哑口无言。
  待建安帝近前时,众人才发觉入目一袭玄色冕服里头有一角浅绛色衣袂,他稳稳当当怀抱的那女子,辨不出面容,只能瞧见鬓间一支玉搔头,而建安帝神色漠然,坦然自若圈住怀中人,十分随性。他二人后头尾随的一众宫人们以蔡莲寅为首,正端得一副心无旁骛似明镜的模样。
  众人正欲出声见礼,突兀间却被御前的蔡莲寅低声呵斥了一声,便低了低身子,只作出了毕恭毕敬的姿态便罢了。
  原本徐杳的确是酣然入睡,然而睡意朦胧中经燕怀瑾这一番折腾,虽未有旁得声响,却已然醒了个七七八八,她鼻翼间尽是他平日里熏衣的雪松香,此时禁不止探起头,第一眼入目得是燕怀瑾棱角分明的下颔,除此之外便是一汀芳草碧连天的夕照之景,万丈霞光里,浮云半蔽日。
  她腰间搁置得是他厚实的手掌,她整个人便是这样寄挂在他怀里,而他指间修长有力,似乎自己于他而言十分着紧。
  她因瞧不见他的神色如何,只听见他温润的声音里暖意融融:“可是朕叨扰你了?”
  徐杳抵在他怀里摇摇头,也管不得他知不知会,她想,自己上一世会对眼前这个人那般执着,也不是全然没有半分缘由的,不过是良辰美景偏帮他一些,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刚刚好。
  行宫有宫殿楼宇与园林奇石浑然一体,相辅相成,其中由许多堤桥相连而成着各处苑落,景致各有千秋,譬如“平湖秋月”、“苏堤春晓”之类。
  而徐杳此行的住所便是东苑一处园林,里头一副“曲院荷风”的景致,一池芙蕖,风露盈盈。她枕在燕怀瑾里臂膀里,感受到他沉稳的步伐,胸口有条不紊的脉搏声,再度恹恹欲睡。
  却说这日徐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她半睁开眼,寝殿内烛光摇曳,隔着黎色帷幔也瞧不清楚外头具体情形,只觉得神清气爽,已然惬意许多,只是喉头干涩,她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唤道:“豆蔻,给我倒盏茶来。”
  她话音未落,黎色帷幔已经被人卷起来,来人探入一袭玄色袖口,正是燕怀瑾今日冕冠的服饰花样,修长的手上捧着一盏白瓷茶盏,拇指上戴一枚碧玉温润的扳指。
  燕怀瑾另一只手扶过她的肩膀,将她半圈在怀里的姿态,她倒也不推拒,凑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茶,便舒舒坦坦倚在他怀里。
  “这会子,不应正是体恤阆州民情的好时候?别是妾连累了您才好。”她看着眼前人棱角分明的下颔,有意奚落道,“原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病症,凭白被旁人做文章,倒成了妾拿乔了。”
  “朕已吩咐人传膳了。”燕怀瑾掷下手里的茶盏,这才空出手替她拢过散在一旁的青丝,柔软如绢,似乎经不得半分把玩,在他指缝间溜走,“早晓得你不会有一句中听话,当真听了却另有一番滋味。”
  “再者,”他饶有兴趣,十分不以为然道,“纵然有人不识抬举,你只说说看,为何拿你做文章?”
  徐杳支起半边身子,对上他深邃的眼睛,毫不避讳地告诉他,手上还不忘掠回他指缝间的青丝:“您当妾糊涂不成,眼巴巴盼着您去一遭的您偏瞧不上,既然这般耿耿于怀,先头又何必同妾说那些荒唐话,眼下倒嫌弃起来不中听了,不如将妾遣回京都去,岂不逞意。”她指尖微屈,不经意间拂过他的手心,“倘若妾未曾入宫,陛下又该如何呢?”
  她听见自己刻薄的语气,此时心下无端端却生出些恣意之感,倘若放在上一世的常玉身上,只怕会觉得不可置信。
  “不过是捉弄了你一句,何苦你兴师动众,倒教你郁结于心了。”燕怀瑾扼腕兴嗟,很是唏嘘,末了却这样问她,狭长一对眼里尽是笑意,“徐杳,你这副模样,莫不是在拈酸吃醋罢?”
  野史上关于“拈酸吃醋”原是记载得唐太宗李世民的典故,那唐太宗欲赐给房玄龄几名妾室,房不从,唐太宗早已料知房玄龄的夫人是个悍妇,于是唐太宗派人持一壶“毒酒”传旨房夫人,若不接纳妾室,即赐饮毒酒。
  那房夫人面无惧色,接过“毒酒”一饮而尽,却并未丧命,方才知晓唐太宗有意敲打她,壶中装得不过是醋。
  徐杳不曾想这厮会得寸进尺,竟愈发轻浮起来,她顿时有几分赧然,然而她到底不是未尝□□的姑娘家,这样想来,她便只好掩去姑娘家的腼腆,镇定自若道:“也罢,那您去瞧徐小仪好了。”
  这回阆州行宫避暑之行,除了崇熙太后,后宫之中只有她与徐青颦,她脱口而出之间便报了徐小仪的名讳。
  然而她这话方才说完,自己便先反应过来其中深意,心下百转千回的追悔莫及,只怪自己一时疏忽,马失前蹄,这样一来,倒坐实了“拈酸吃醋”一说,
  “朕问你可拈酸吃醋了没有,你既不答,朕只当你不过是忸怩了些。偏偏又教朕去瞧一瞧旁人,可见不过是你的违心话,想来更是拈酸吃醋了许多。若真听从了你这番违心话,那便是朕木讷了。得你一句体己话,可谓是水中捞月。”燕怀瑾头一回见她这般害臊,好整以暇道,“朕说得对不对?”他覆在她适才收回的手背上,莹润如玉,柔荑一般,“嗯?”
  这时殿外悉嗦作响,正是鸢尾、豆蔻一干人等端着食盒进来殿内布菜,鸢尾为首进来,瞧见里头情形第一眼便心如擂鼓,屈膝叩首,面不改色朝着上首愣声道:“陛下万安。”
  半明半昧里的晦涩烛光里,人影攒动,再也辨不清燕怀瑾神色如何。她早已习以为常,她和燕怀瑾之间种种,本就不是当局人能左右其中的。
  她初识燕怀瑾时,他便与自己朝夕相伴,她不知晓旁人的风月情浓是如何,她只知晓,他那时的温柔缱绻,于她而言是真真切切的怦然心动。她这辈子唯一纯粹的短短光景,便是大张旗鼓地嫁入豫王府那须臾两年。而她所有的凄切悱恻,止于建安帝,孤寂热闹,来去匆匆。
  她原以为,自建安二年之后,一切会有所不同。可是他无动于衷,仿佛这世上从未有过一个常玉。
  她径自移开手,手背上顿时空落落一片。一对柳叶眼里转瞬即逝的嘲弄之色悉数落入燕怀瑾眼里。
  杳杳钟声晚,亡人又复良人身,成王败寇,人鬼殊途,只怕这世间再无宁日了。
  
 
  第32章 叄贰
 
  这厢豆蔻施罢礼上前服侍徐杳起身,外披了一件琵琶襟石榴红纱罗褂子,云鬓半披在肩后,三分眉黛青山远,只听到她低声细语地诧异道:“竟焚了香?难怪适才沁人心脾得紧,虽未有馥郁袭人,但也还算隽永宜人。”
  映入她眼帘的,是殿中一方鎏金浮雕青釉三足炉鼎,玲珑雅致,正袅袅生烟。
  “回襄小仪的话,”豆蔻循着她的眸光望去,一五一十告诉她,“原是阆州知府特意呈上来的杜衡香,有安神之效,固体通泰,是顶好的草药香料,与旁的闺阁香大相径庭,是以宫里头用杜衡香得更是凤毛麟角。”
  “我道是什么十分着紧的香,到底也不是绝无仅有的稀世玩意,偏被你说得天花乱坠。”徐杳听罢豆蔻这一番话心下了然,既是阆州知府特意呈上来的杜衡香,想来其中也有燕怀瑾一时兴起的缘故,她余光瞥过燕怀瑾一副饶有兴致得看着她主仆二人的模样。
  她顿时意兴阑珊道:“既是安神香,此时却不适宜,岂非愈发教人昏倦消沉了,你且去熄了罢。”
  这世上的风月情浓有许多蹊跷之处,越是殷勤越被怠慢,越是冷漠越被讨好,一概如此。
  徐杳径自移步,露出一段皓腕,轻轻推开窗扉,晚风徐徐,夜色微凉,窗栏外是一泓清水,倒映着一轮明月,旁边还轻浮着片片荷叶,亭亭而立得是风露清愁的水芙蓉,清香溢远。
  她背影恬静,衣袂轻曳,嵌在一片凄迷的粉烟蓝雾里。
  燕怀瑾看见她蓦然回首间,顾盼流兮一对柳叶眼,眸光里是从未有过的倨傲不逊,她下颔微仰,朱唇榴齿,似笑非笑嗔怪道:
  “天公作美,奈何辜负了有人多此一举,倒成了弄巧成拙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委实隐晦曲折,他又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含沙射影,明知这是嗔怪自己了,他却觉得悦耳动听得紧。
  待宫人们预备好碗箸,徐杳这才同燕怀瑾一同落座,鸢尾颇为识趣地朝众人使了个眼色,领着一干宫人摒退了出去。按理说这个时辰的膳食也不叫晚膳,只好叫做宵夜。
  只说今夜的膳食极为新颖别致,她与燕怀瑾眼前各自一碗莲叶羹,并非寻常膳食,口味清淡些也不甚打紧,旁的还有一道糖蒸酥酪十分合徐杳的心意,正是夏日里的解暑吃食,细滑爽口,难免惹得她贪嘴些。
  她心知自己同燕怀瑾的交道,难得也不拘泥,好一番酣畅淋漓才落了筷,倒是燕怀瑾原是已经匆匆用过晚膳的,本想着陪她一道用宵夜,这会子见她津津有味,情不自禁便也多吃了两口。
  待她与燕怀瑾皆落了筷,宫人们才进来侍奉他们漱口。她一时亦觉得神怡心旷,甫一抬眼便撞进燕怀瑾笑意融融的眸光里,眉鬓清楚,薄唇轻启:“原以为襄小仪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总比旁人精明伶俐上几分,不曾想一道糖蒸酥酪便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世人皆诩圣意眷浓,如何到了她这里,倒不如一道糖蒸酥酪更会俘获人心了。
  徐杳继而哂笑道:“陛下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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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晨光微熹,拂晓时分,掺杂着几声莺声呖呖。枕畔人阖着双目,如玉一般的鼻梁高挺,喉结微隆,燕怀瑾一身中衣衣襟半开,若隐若现,恰到好处地露出深浅适度的锁骨。
  引得徐杳又多看了一眼,果真惑人得紧,竟比女子的琵琶骨还销魂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总归燕怀瑾这个人本身,也并非一无是处的。
  她不禁想起波澜不起的昨夜,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委实不像燕怀瑾的作风。
  避暑行宫这些日子,燕怀瑾是无须早朝的,自然也无人置喙,随行官员更是乐见其成,只当休沐便是了。徐杳心底唏嘘,眼前的情形倒同往日在豫王府时一般无二,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思及此,她再不睬他一眼,索性径自起身,也不算叨扰了里头的那位。
  她轻唤了一声,豆蔻鸢尾二人便应声进来,她二人掠过一眼帐中妥帖的姜色衾被,还算有几分有几分眼力见,遂蹑手蹑脚服侍徐杳更衣梳洗起来。
  她今日挑了一袭杏色绢花襦裙,绾着凌云髻,眼睁睁看着梳妆镜里头鸢尾为自己簪上玉搔头,自打入夏以来,她独独青睐有加。她自顾自一面捻着耳垂戴上翡翠耳坠,一面转首舒眉展眼对着榻上,不疾不徐唤了一声:“陛下,该起了。”
  直到燕怀瑾睡眼惺忪睁开眼,她这才同鸢尾一干人等一齐行礼,立时蔡莲寅闻了讯才领着宫人们井然有序地进殿。
  只说这日早膳燕怀瑾倒是用得颇为仓促,旁人瞧不出来,徐杳却瞧出些名堂里,到底却还是没有什么眉目。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燕怀瑾便落了筷,竟也没顾得上再挖苦逗趣她,便径自回书房处理政务去了。
  见建安帝一行人除了苑落渐行渐远,鸢尾如释负重道:“菩萨保佑,好容易到眼下的境地,莫再出差错才好。”
  徐杳心不在焉瞥她一眼:“你倒是万事遂愿,少不得要我为你叹一句好福气,只你百般战战兢兢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罢了。怎么?阆州知府那桩事,可是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不曾想她不过犹疑一句话,两个时辰以后,已然一语成谶。
  “可了不得了,”鸢尾得了消息踩着碎步进来,磕磕绊绊告诉徐杳,“陛下下旨罢免了阆州知府,眼下已经落了狱,赵右相联名阆州其余地方官上奏弹劾,说什么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十一条罪状检举在列,不日便要押解回京三堂会省。”
  大燕幅员辽阔,凡昌盛富足地界,除却京都外,当属阆州为最。
  而阆州知府,说得通俗一些,那便是常太尉徐左相二人的钱袋子。
  那时徐杳正立在檐下赏荷,天际边一副云卷云舒的景致,安逸闲适,与鸢尾这番愈发心浮气躁的模样迥然不同。
  “我以为,你早明白的。”她慢条斯礼道,“树大招风,风亦撼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事,自然当属必然。且不论那阆州知府十一条罪状真假之辨,一顶贪官污吏的帽子已足以教他天诛地灭了,也算风趣。我只说这世上无人不贪,贪官贪钱权,清官贪名誉,穷人贪富贵,富人贪风月,而清心寡欲的圣人贪得又是那份静。”
  “你说风趣不风趣?”她微微侧首,对上鸢尾忧心忡忡一对眼。
  她这一番毋庸讳言没听进鸢尾耳中去,倒被豆蔻听得个一字不落,反复琢磨一番,上前随声附和道:“昨儿襄小仪行车不便,受了大半日的罪,也没见你这般放在心尖上,只你是个深谋远虑的,旁人都不如你罢了。要知道襄小仪养在襄州十六年,并不曾与左相府有何相干。原只当你伺候襄小仪已这些个日子过去,会与以往有所不同。”
  鸢尾这下子心底更是委屈,只觉得无处发作,悲喜交集望着她主仆二人:“纵然依豆蔻所言一般,可您到底是随了徐姓。奴婢这般瞻前顾后,平白无故又惹得这样一番揣度出来。后宫之中人人皆有家世,不过是蒙祖上庇佑。您同豆蔻的情谊如何奴婢心知肚明,如此说来,奴婢竟成了孤零零一人了。”
  “她向来听风就是雨,你又同她有什么好计较的?”徐杳双眉微蹙,无可奈何道,“这桩事就此揭过,人定胜天,这人却并非我。往后你家大人再有何吩咐,我依你便是了。”
  她这些话,委实也不是她的违心话。徐文山于她而言,说形同陌路一般也是没差的。而常海德,她上一世的亲生父亲,其实她过去也曾怀疑过,那样一个功高震主的权臣,燕怀瑾会不会有所忌惮,如今想来,只怕是十分忌惮了,可惜了朝中文武的那两位各中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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