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托了陛下的福,都说荔枝是一种天然好滋味,妾也不是那吃独食的人。”但见燕怀瑾从容不迫地正欲开口,她这时候手腕一转,径自将荔枝推入他口中,末了还十分状似无意的蹭过他的唇瓣,“您尝一尝。”
  不曾想这厮咽下了之后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反倒还促狭起她来:“甜腻了些。”
  徐杳只将他这话置若罔闻,从袖中掏出一方近日里贴身的黛色绢帕,又抬手为他拭了拭嘴角,动作轻柔,因她自来了行宫后便未曾再涂丹蔻,眼下倒是名副其实的纤纤素手了,竟比往日里还要晃眼得紧。
  “这么些时日以来,妾只觉得如鸟入樊笼一般,虽来了阆州这么一遭,却也同深宫墙苑并无分别,教人生闷。翠微园的木樨花固然好,民间有传闻阆州谓天下第一木樨花,妾倒觉着不过是虚名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波流转着郁郁寡欢,唇角两畔却泛起了浅浅笑涡,“妾想同您亲近一些。”
  以致于燕怀瑾不过是愣神的片刻便鬼使神差应道:“朕带你去赏一赏阆州别处的木樨花,可好?”
  她眨眨眼,一对眼睫投出两圈潋滟的光影,如愿以偿应了一声“好。”
  眼瞧着燕怀瑾去了外殿唤来蔡莲寅不过是商榷了三言二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呈进来两身寻常冠年男子服饰,一件鸭卵青,一件湖色,却也都是上好的棉软质地,并非华冠盛服,颇有几分雅士风范。
  徐杳心底讥笑一声,这么些年过去,蔡莲寅倒是一如既往的唯命是从,再毕恭毕敬的摒退下去,分寸拿捏得十分恰到好处。待亲眼见了呈上来的还有佩玖等物件,她自然心领神会,一前一后同燕怀瑾去了屏风后头更衣出来。
  她穿一身鸭卵青坐在梳妆镜前卸了鬓簪,十分轻车熟路的自行束了发冠,立时成了个俊俏小生,只是镜中人一对远山黛实在过分柔婉了一些,她便拾了石黛又勾了勾眉尾,画了一对剑眉,倒是十分恣意不羁。
  她这般得心应手,也并非全无缘故,这一世她托生去了襄州,自然比不得常太尉府邸里头处处拘谨守节,也算成全了她一桩心愿。
  燕怀瑾立在一旁好整以暇看她这一番忙活,末了还为她系上了佩玖,指尖绕过她腰间象牙色的腰衿,他这一举措无端端教徐杳猝不及防,她身形微颤,眼前是微微垂首的燕怀瑾,她倒盼着他马虎一些,奈何他偏偏是一副十分郑重其事的模样,一时之间二人已是道不尽的旖旎风光。
  她大抵是一时犯起了糊涂,竟想起《诗经》里头的一句“彼留之子,贻我佩玖”,暗啐了一声自己不过是穿了一身男子服饰,如何却成了这般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再者以她同燕怀瑾的境地如何同《诗经》里头的烂漫风月相提并论,委实是糟蹋了。
  也不知燕怀瑾是如何同蔡莲寅吩咐的,她只好亦趋亦步紧随着燕怀瑾,不曾想他倒带着自己隐在夜色里径自出了苑落。她心底禁不住长吁道:世人都晓神仙好,神仙不若做皇帝。总归在这宫闱之中,不过全凭一句圣意难违。
  二人一路穿过翠微园,途经前两日徐杳曾经独自来过得“吴刚伐桂”处,今夜的桂花香倒是同那夜如出一辙,不过是少了徐青颦同她的姘头。她的眸光堪堪才同他的肩头持平,自然也瞧不大清楚前头的路,倏而脚下磕磕绊绊,踉跄了两步,幸而有燕怀瑾在前头,她刹那间鼻翼已经磕到他背脊上,硌得她生疼,忍不住嘤咛了一声。
  燕怀瑾身形微滞,自从同她相识以来,他便依着她就寝掌灯的癖好,她似乎是夜里不甚清明的。徐杳好容易勉强稳住身形,手心顿时一暖,他已然够出手裹住她的指尖。他这样同她亲密无间的举动,惹得她怔了一怔,终究还是没有挣开。
  不过须臾片刻之后,燕怀瑾带她来到了一扇紫檀木侧门前,轻而易举打开了门闩,二人衣袂飞舞便这样从行宫里头销声匿迹出去了。
  徐杳踩上平仄凹凸的青石板上时,所视之处愈发昏天黑地,这才逐渐意识到这扇侧门竟开在一道狭窄的深巷里头,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地境。
  偏偏这夜幕愈发如浓稠得墨砚一般,万籁俱寂里风翦一抹红,若隐若现充斥着血红,那是建安二年那夜颜舜华的赭红大氅,那是她遥遥无期的祈望,此时锈迹斑斑映在她眼前。她一时心跳如擂,鬓角额间也生出些许细汗,她阖上眼帘,却还是始终挥之不去。
  她指尖不由自主地用力,她素来是蓄指甲的,如此这般,她指尖的指甲下一瞬已经陷入燕怀瑾的掌心,她另一只手又攀上燕怀瑾的袖口,她几乎半边身子都要倚在他的身上。
  然而燕怀瑾察觉掌心的刺痛之后,不以为意,神情如常,仿佛清晰可辨的唯有衣袖上微不足道得力气,倒教他好生进退两难,直到后颈传来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他紧了紧手心。
  他低涩的声音到底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无所适从:“徐杳。”
  他唤了她的名讳,仅此而已。
  
 
  第36章 叄陆(一更)
 
  
  举步维艰之下, 二人好容易才出了巷口,于他而言是短暂的一瞬, 于她而言却是漫长的一生。外头熙来攘往的街道上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人流川流不息,世人皆说阆州繁荣兴旺,百姓安居乐业,更是络绎不绝,甚至可以与京都相提并论,这话倒果真并非谗言。
  人声鼎沸里,徐杳与燕怀瑾立在墙根旁倒也未曾引人注目, 她只觉得手心一空,便抬首同燕怀瑾心照不宣面面相觑了一眼,她颇为局促地对适才的变故置若罔闻, 含糊其词说了句:“多亏了您。”
  夜风微凉,轻轻地拂过她的衣角和发梢, 柔柔地吹入他的心里。他看着她, 融在她如月光一般澄莹的眸光里。
  他朝着她作了个揖, 十分装模作样:“这位公子多礼了。”
  徐杳一时愣眉,恍恍惚惚之间依稀竟瞧出来眼前人几分年少时的轻狂之感,只觉得忍俊不禁, 也不拆他的台,也拱手朝他作了一揖:“兄台亦无须多礼。”
  她这遭重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和燕怀瑾这般无拘无束地相处, 一时百感交集,却也觉着另有几分恍如隔世的萧条之感。
  然而她同燕怀瑾倒是有一处相似之处,便是她二人皆非消极颓然之人,只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她二人对这其中的道理倒是融会贯通。
  二人这番寒暄之后,不约而同随着纷至沓来的人流闲逛起来,倒是十分有默契。街边除了酒肆、茶坊、客栈一类商铺外,便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摊位,譬如悬壶于世一类,招眼得紧。
  徐杳的步伐头先在一方胡桃木方桌前头伫足下来,正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须老翁,约莫已近花甲之年,穿一袭浅灰白的交领棉麻襦衫,头戴纶巾帽,身侧一旁立着个“张半仙”的幡帜。
  她一时起了兴致,虽向来不信这些,只因她所经历之事已经是十分不可思议,自然再有任何高人隐士,无论琳馆茅庐,她只当是招摇撞骗罢了。
  “张半仙自何处而来?”她径自在胡桃木方桌前落座,直截了当问道,而燕怀瑾则立在一旁继续袖手旁观,只作壁上观。
  “三界六道里来,往九州八荒处去。”这老翁应答如流,显出几分精神矍铄。
  徐杳听罢他这句话,只觉得这老翁分明已经是半截入土的身子,偏生不知从何处学来这些混说一起的迷离扑朔之言,许是从市井杂书里头依葫芦画瓢照搬照抄得也算说不定的。一面在心底不禁叹道好端端享福的年纪,可怜还要抛头露面谋生,一面从袖兜里掏出荷包,取了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沉甸甸地,磕出不小的声响。
  “半神半圣亦半仙,全儒全道是全贤。烦请张半仙为我瞧上一瞧。”
  她话毕后,连自己都讶异于自己礼贤下士的姿态,倒颇有几分燕怀瑾那时尚且还是豫王时的风范,倒被她学了个十足十,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张半仙也不推拒,眼疾手快收了银子,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眼眸微眯,脸上却露出颇有几分和蔼慈祥的笑意,瞧得徐杳绷不住也乐和起来,心底想得是这老翁倒还挺尽忠本份。
  不曾想张半仙做得却不是她的营生,吊着眼梢对着燕怀瑾煞有其事道:“您二位的生辰八字,是最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只可惜——”张半仙欲言又止。
  一旁却传来粗犷的“呸”一声:“且都来观一观望一望罢,张三今年终于开张嘞。王八羔子仗着自己老眼昏花,便由得乱点鸳鸯谱不成?也不睁大你那眼珠子好好瞧瞧活脱脱一对公子哥儿,可真是贻笑大方。”
  徐杳循声望过去,原是相邻摊位的小贩,专卖蔬果一物的。她因自知自己女扮男装的缘故,还只当这张半仙是个名副其实的“半仙”,只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这八个字委实刺耳了些,不由得便觉得这相邻小贩的话言之凿凿起来。
  不曾想那小贩愈发肆无忌惮吆喝起来,对着徐杳与燕怀瑾二人道:“想来二位定然不是阆州人氏罢,自然也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这张三可是我们这八街九陌出了名的老无赖,吃遍百家饭的白眼狼,自诩有大神通,好意思嫌弃上进活计轻贱了自己,才为人算起命来,管自己叫张半仙,专欺外乡来的愣头青哩!”
  张三只将这些尖酸刻薄的风凉话充耳不闻,继而一本正经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
  偏偏这时候四周已经围攒过来许多闲杂人氏窃窃私语起来,万般无奈之下,徐杳只好同燕怀瑾忙不迭健步如飞蹿离了人群。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张三将最末这一句话梗在喉头,到底还是咽进肚子里,要知道,开一回天眼,那是要折一次寿的。
  同那所谓的张半仙算命铺渐行渐远后,徐杳瞥一眼身侧人,见燕怀瑾脸色怏怏不乐,只当他是因被人蒙骗了才如此,便低声细语出言宽慰道:“横竖是您的子民,只当是接济人家了又何妨?好生小气。”她佯作出愁眉锁眼的模样,一阵捶胸顿足,“再说也是从我俸禄里头出的。”
  燕怀瑾原是被适才那所谓的张半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勾出许多思绪,只因那会他同常玉婚配之前亦是依着祖宗规矩八字合婚,也得了这么一句如出一辙的“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眼下经徐杳这一番言辞说罢,他不由得啼笑皆非道:“你的吃穿用度还不是全倚仗徐文山贴补,蔡莲寅当得好差事回回去落英榭饱起私囊来了,总归你是个富庶的,还指望我那点‘小气’俸禄掰着指头过日子不成?”
  他说这话的时候同样也是压着嗓子,温热的气息几乎喷薄在她的耳鬓旁,浸得她那一片酥酥软软,一字不落听得她心底虽有几分不屑一顾,面上却做出十分赫然的模样,脚尖微踮,侧着脑袋对着他的耳窝喁喁私语道:“无端端地,您逮我的把柄作甚?”
  她说罢这话以后微微颔首,偏偏余光不经意间望见一旁许多鄙夷诧异的眼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同燕怀瑾委实过分亲昵了一些,于是她愤懑地剜了燕怀瑾一眼,干脆滞了步伐,任由自己落在燕怀瑾后头,这才心安理得重抬了步子,再不睬他。
  途中徐杳在一处书画摊前徘徊了许久,摆摊的书贩眉清目秀,瞧着倒是十分灵光讨喜,旁人都唤一声“秀才”,她方才知晓这原还是个中了举的秀才,便顺遂心意挑了两把题着诗画的折扇,字迹隽秀,文采斐然,画迹生动,自然比京都那些无病呻吟的文人真才实学许多,指不定哪一日大器晚成兴许便金榜题名了。
  她熟稔地掏出荷包付了银钱,顺势递了一把给燕怀瑾,见他收了才莞尔道:“这是替你接济呢。”
  二人便这样玩赏着阆州集市,燕怀瑾却也不觉得索然无味,反倒乐此不疲起来,偏偏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而变故则是突如其来,那时的徐杳尚且不知,这变故竟是接踵而至的。
  隔着远远地,徐杳一眼瞧见那井井有条,一一悬挂在木栏上头的鸟笼,走近了一瞧不外乎是一些虎皮鹦鹉,不然便是画眉鸟,啁啾喳喳好不热闹。
  她却头一眼相中了最犄角旮旯里头那只,黄绿色羽毛稀稀落落并着暗色纵纹,颇有几分斑驳潦草,拉耸着脑袋,不甚活泼。她直截了当朝一旁的鸟贩招了招手,那鸟贩数出来两根手指告诉她——
  “两吊钱。”
  那原是一只金丝雀,又唤芙蓉鸟因八月份恰逢换羽期,难免有碍瞻观了一些,纵然皆有换羽期,却也少有这般不规不矩的换法,便被这鸟贩发配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然而正在徐杳够进袖兜里头寻荷包的时候,摸索半晌,却仍旧空空如也。束手无策之下,她也只好将眸光投向了一旁的燕怀瑾。
  “我荷包不见了,”她期期艾艾道,“只怕是教人盗了。”
  不曾想燕怀瑾听罢之后倒是笑语晏晏,还揶揄起她来:“俗语说有财不外露,何况适才在那张半仙那处更是招摇了些。”
  他心底一面思忖得却是她一路上同自己寸步不离,荷包如何却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只不过这话他倒未曾说出口,以免再惹得人心惶惶。一面摸索着自己的袖兜,徐杳只见他面上有过转瞬即逝的怫然不悦,便再无其他,喉头微动,说得却是——
  “大抵是蔡莲寅一时疏忽。”
  他这般言辞闪烁,不显山不露水,她却生出一丝惴惴不安之感,果然俄顷之后便听见他风轻云淡的一句:“徐杳,不若先行回去罢,一只金丝雀罢了——”
  不待他这话说完,徐杳轻描淡写拂了一眼那只囚在笼中的金丝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她一意孤行出声制道:“原以为您是个周全细致的,不过尔尔罢了。你当我虚与委蛇也好,发善心也罢。”
  她身后是风清月皎,而她眉眼疏离,正是那抬眸的一霎,眼睫湿濡,笑涡浅浅,分明着得是男子服饰,却尽是道不尽的摄人心魄。
  “今儿给您瞧点新鲜的。”
 
  第37章 叄柒(二更)
 
  
  徐杳自行询了路, 不过是须臾片刻的功夫,燕怀瑾亦步亦趋随她去了, 他因瞻前顾后,直到立在长乐坊的牌匾底下他才回过方才徐杳那番话的滋味, 长乐坊闻名遐迩,乃是阆州最大的赌坊,飞檐微翘,气魄雄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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