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如今这般煞有其事的质问自己,倒让她一时有几分措手不及,这厮果真竟玩起倒打一耙的把戏。
至于那一句“与尔携老”,陡然教她回溯起彼时二人的新婚之夜,那会她也俗气,同他在大红纱帐下系起同心结来,一时纸上谈兵,如今想来,倒成了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不过是新婚燕尔时,多贪了几杯合卺酒,胡诌两句昏话罢了,”她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总而言之,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论不作数的诳语,当属陛下为最。”
不曾想燕怀瑾听罢她这一席话后,只意味深长道:“既是这样,是朕失礼了。”
顷刻之间,当她再反映过来时,他已然松开揽在她后颈处的手,她对上眼前近在咫尺一张脸,他眼底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清澈,此时正忍俊不禁望着自己。
徐杳心下这才生出几分忐忑不安,果不其然,只见自己罗带尽解,上衫半褪,露出一大片玉颈肩窝,呼之欲出得是一件海棠色肚兜,这境况说不尽的香艳旖旎。
她一时害臊起来,欲言又止半晌,只好下意识挖苦道:“你原也只有这些宽衣解带的本事吗?”自顾自整理起罗衫,又啐他一句,“哪里来的登徒子,果真混账!”
下一瞬她只觉得指尖微凉,腰间是他厚实的手掌,一阵目眩神迷之际过后,她已然欺身在他的膝上,裙裾下露出一双荼白绣花鞋,摇摇晃晃悬在空中。而她身上已然只剩一件肚兜和亵裤,她耳根愈发热得厉害,心下一阵憋气窝火。
燕怀瑾则愈发若无其事,自始自终也不越雷池,倏然从身后捧出折叠齐整的一袭胭脂色对襟襦裙,安安分分为她更衣,指尖在她的冰肌玉骨上溜过,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一丝不苟地对上盘扣,修长指尖系好束带。
“你既同他并无什么干系,还穿他予你的衣裳作甚?”他说这话的时候话音未落便圈住她的一双脚踝,褪去一双荼白绣花鞋,连带着罗袜也一并褪去,露出莹白秀气一双足,他又另寻了一双罗袜足履为她穿上,下颔微低,似乎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模样。末了还不忘为她捋了发髻,簪上一支碧玉搔头,倒是伺候得很是周到。
她唏嘘不已,嗔他一眼:“人人都待你毕恭毕敬,你倒争风吃醋,可知是个贪得无厌的主。”
燕怀瑾只将这话置若未闻,漫不经心斟了一盏茶,上好的云雾茶,顿时茶香肆意,朝她唇边递过去,见她就着自己的手堪堪喝了两口。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她便恹恹欲睡,歪着身子枕在他膝上沉沉睡去,而他眼底唯有她恬静的睡颜,只觉得她是从未有过的乖觉。
也不过是两日风尘仆仆的光景以后,自建安九年惊蛰时节阴差阳错二进京以后,这是她第三遭回京都,身畔捱着燕怀瑾。
京洛皇居地,天下权贵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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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鸢尾自阆州回了京都皇宫以后,御前侍奉的蔡莲寅大人每日里几乎三番五次往寿合宫请命,宫里头只知建安帝下了恩典,携襄小仪往别处微服私访去了,不消两日便回宫了。其余一概事皆缄言不提,凡是私底下嚼舌根被告禀到上头,一律发落了去。
偏偏建安帝与襄小仪所谓的微服私访前一夜,众目睽睽之下收押的阆州知府横尸牢中,周身无一处伤痕,面容狰狞,蹊跷得很。然而这些事,鸢尾都心知肚明。
徐杳回落英榭的时候正值一个披星戴月的夏夜,倒惹得豆蔻好一番喜极而泣:“襄小仪教奴婢苦等,眼下见您安然无恙这才心安了,今儿内务府进贡上来的龙眼,心心念念只盼着您呢。”
她面露倦容,只吩咐下去将那些龙眼悉数分赏了,仓促用了膳,便自行沐浴就寝了。鸢尾本愿同她一叙阆州之事,教豆蔻瞧出心思来,想她自个亦有许多衷肠无处诉,遂剜了其一眼,鸢尾也只好同豆蔻一齐推门而出。
偏偏这夜亥时时分将至,她依旧辗转反侧,许是前两日在舆车里歇了个足,说起这桩事倒十分稀奇,她不但未曾因舟车劳顿不适,反倒嗜睡起来,委实不寻常。她心下虽有几分猜测,却也顿觉啼笑皆非。
“吱——”外殿传来门扉轻开的声音,继而便是卷珠帘,来人屏气息声,她枕在朦朦胧胧的纱帐里,借着外头明晃晃的宫灯依稀辨出人影。岂料这人褪了鞋履外衫便往榻上来,十分从容不迫的作风,下一瞬竟揽上她的腰间,她两腮顿时不自然的滚烫,陕促地将这人往外推了推,一时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
她背对着他:“您瞧清了,是徐杳——”有意轻描淡写道,“不是常玉。”
“朕给你改名,就叫回她原来的。”燕怀瑾指尖摩挲着她的发根往后,教她仰面望着自己,一个轻吻拂过她的额间,“你,做她。”
“何必要妾来替?”她指尖掐着衾被,“碧落黄泉,您自行前去问一问,她肯不肯回来?”
“你可还是在为当年的事置气?”燕怀瑾眉眼尽是颓唐之色,冁然而笑,欺身而上,对上她红馥馥的唇。
“陛下说得是——”她蹙眉,佯作思索的模样,百般不愿脱口而出道,“常婉?”她抚上他的胸口处,半掩半露得是精瘦的肩胛骨,上头还裹着浸着血迹的白帛,“只怕她在您心尖上,远及不上颜舜华罢。”
“她是个天横贵胃,崇熙太后也属意她做皇后,您既自诩天命不凡,她生来便是要许配给您的,自然何处都是个好的,”衣衫凌乱,半边身子赤着贴在他身下,让激得颤了一颤,“您也好,”眼眶里裹着泪,几乎睁不开眼,“是妾不好,是妾不好。”
他丝毫不为所动,朝她腰间一路摸索下去,直到温热湿润。
“陛下便也只有这点能耐了?”她肩头瑟缩,泪珠胡乱的凝在发丝里。他蓦然想起来,往日里的常玉总是乖顺,兴许时时刻刻总在隐忍,纵是哭噎时,也要小心地与人唇瓣碰一碰,此时却硬生生偏开了脸去,双腿上勾挂着繁冗绮丽的的纱帐。无力地蹬两下,又落下两行清泪, “原就是一桩冤孽了,违孔孟,逆天地。”
她一时忿然不平,只觉着胸口岔气,无所顾惮地咬上他的耳垂,眼睁睁见一排牙印印在上面,呜呜咽咽道,“午夜梦回时,您不胆战吗?”
“阿玉,阿玉。”他朝她伏低做小,封唇缴舌,扯开肚兜线儿,唇边稍移,带出银丝儿,有些气喘,“我只想同你做夫妻。”
第42章 肆贰
纱帐暖, 莲烛摇,一夜云雨。只差百恨消。
氤氲的月光泄在郁晦的夜里, 摇曳起婆娑枝叶,斑驳地倒影落在花叶络石上。鸢尾歇在西侧殿, 过了子时约莫几近丑时,无端端被人唤起身,竟是内殿里头吩咐下来备水沐浴,临起身前觑了一眼身畔睡意正浓的豆蔻,到底还是未曾唤她一声,落英榭的宫娥除却她二人,其余宫娥便都是挤在一处就寝。
待宫人们往内殿一番走动以后, 一如既往在一道山水八面水墨屏风后头的隔间里头置办好种种沐浴之物。鸢尾刚踏进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甜腻的气息,敛眉顺眼朝建安帝与襄小仪叩首见了礼。妥帖为徐杳褪衣后, 她手上一面往木桶里头舀着温水,一面压着嗓子有心宽慰道:“襄小仪这是……”
然而她话还未出口, 只听得徐杳背着她道:“出去。”这声音风媚, 那一瞬鸢尾心底只浮现出靡靡之音四字, 俯首受命便摒退出去了。
徐杳身子颤颤巍巍进了浴桶,探进暖和水面的时候才舒适一些。直到这桶里的水凉个七七八八,屏风后头隐约是不怎么沉稳的步调, 她眼帘紧掩,哑着声音:“放心,我不会寻死。”
她听见他步伐一滞, 半晌未曾应声。不觉得一阵昏沉上来,她搭着眼帘渐渐恹恹欲睡。
翌日
徐杳醒来的时候,已然躺在绵软的榻上,她眼睫微动,身下隐隐作痛。她睁开眼,天色微明,探手拂起黛色纱帐,径自掀开衾被,一旁的豆蔻眼疾手快上前侍奉她更衣,她踩进榻前的一双鞋履里,兀然起身后才察觉腿软地厉害,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接过鸢尾手上端的青盐擦牙漱口,又捧了两把水净了脸,豆蔻要过手巾为她擦拭罢。她今日着一袭浅绛色逶迤百褶裙,外罩一件流彩云纹帔子。款款落座在妆奁前,眼睁睁瞧着鸢尾用梳篦为自己绾发,她余光瞥见案台上依稀有一卷琥珀色帛书,颇为讶异的问了一句:“那是什么?”继而吩咐道,“拿来给我瞧一瞧。”
豆蔻奉命唯谨,两手捧着那帛书朝徐杳呈过来,直到近前却屈膝见礼,两手高于顶,教徐杳瞧得一清二楚,原是一道玉轴圣旨。
“奴婢给襄姬请安。”
随着她话音刚落,徐杳神色波澜不惊地接过,徐徐展开,上头墨迹未干,字迹隽永——
“从四品小仪徐氏秀毓名门,性行温良,即日起晋封正四品姬。”
鸢尾今日为徐杳梳了凌云髻,衬她玉颈修长,鸢尾见她握着圣旨半晌未应,附在她耳畔低唤了一声:“襄姬,”继而直截了当禀明,略有几分敦促的意味,“陛下在外殿用着早膳呢,刚开始瞧着似乎是如沐春风,后来吩咐奴婢们莫要叨扰您,虽面上许了您恩典,可到底只同那阴晴不定的天色一般,遑论俗语都有天子之怒,伏尸百里一说。”
徐杳虽对她这话不予苟同,心底暗自唏嘘,她未见过伏尸百里,只见过自己魂归故里这桩事,不由得啐了鸢尾一句:“倘若你有朝一日少一些杞人忧天的心思,便当真教人舒坦许多。” 她拣了一支蝶恋花鎏金步摇簪上,“我去同他谢恩便是了。”
她径自起身挑起珠帘去了外殿,果然见到一身玄色冕服的燕怀瑾堂而皇之立在那处,一旁的蔡莲寅正服侍他束上九旒冠,她算了算时辰,自落英榭前去金銮殿上朝已是刻不容缓。徐杳一时杵在原处默了好一会,未施粉黛却依旧韶艳灵动一张脸:“承您的恩。”伏下身去一叩首,“昨夜的恩露今晨的旨意,襄小仪现下是姬了。”
燕怀瑾看着她今日梳的凌云鬓,眼底是她姣好的耳廓,继而便是精致玲珑的锁骨,他紧了紧广袖中的手,到底还是未曾上前一步。
“免礼。”他说这话的语气,委实平淡,她想,如今自己在他眼里应是同旁的嫔妃一般无二的。不曾想他临拂袖离去前却又撂下一句:“今儿的晨定之礼,你莫要去了。”
直到一双膝已经有些酸痛,徐杳面上却十分无关痛痒地目送着他逐渐隐去的背影,日头也渐渐升起来了。
论古序,天子命。后宫佳丽三千余,换人如换衣。叹如今,儿女情。妄言轻许永不弃,转身皆成戏。
幸而鸢尾豆蔻二人上前扶了她一把,只由着她在妆奁前头卸着步摇,动作纷乱迫切,不时随之攥下两缕发丝,瞧在豆蔻眼里疼惜得很,奈何一头雾水,手上又阻不住她。
倒是鸢尾适才重铺了衾被,将上头种种痕迹看了个分明,又因昨夜子时那桩事,心下自然了然不少,恳切道:“您纵然怄气,也无须折腾自个身子,只拿奴婢们来解气便是了。奴婢只说一句不怕人落把柄的话,那徐姬入宫三年有余,也不过挣了一个姬的名分,”她眉间微蹙,,言辞闪烁道,“虽从前听说过,帝王家总有一些闺房之趣,您——”
徐杳本来心底十分忿忿不平,此时听鸢尾这话,一时绷不住乐了,知晓她约莫生出了什么误解,也无暇同她辨个明白,自行宽衣解带,轻而易举褪了鞋履,便上榻歇息了。
鸢尾也识相,也不忘问一声:“您今儿还去长信宫请安吗?”
“他既许了我这些恩典,”徐杳半盖着衾被,背着身子不愠不火道,“我哪有不从的道理?”然而她心下一直放不下的却是阆州遇刺那夜的境况,要知道,出行那桩事正是她同燕怀瑾上谏的,燕怀瑾虽只字未提,她却心知肚明,倘若当真追究起来,她头一位脱不了干系,“你可还有话对我说吗?”
鸢尾摇摇头,替她卷下纱帐,同豆蔻一齐蹑手蹑脚出去了。
这日午后未时的时候,徐杳因百无聊赖,一时兴起,便携着鸢尾豆蔻二人往御花园去了。一路姹紫嫣红,葱葱茏茏,偏被她寻到了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颇有几分大隐隐于市之感,环簇在红豆杉和香樟中央,正立着一副秋千架。
她闲庭信步半晌,颇有几分疲惫,便倚坐在这秋千之上,脚尖半抵着地,任由其晃晃悠悠,也不使半分力,只因自己这身子今儿委实不利索。
奈何她这厢冷观眼前云卷云舒,却蓦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她循着那声音源处半侧首望去,枝繁叶茂间不复以往的青翠欲滴,硬生生豁出几道苍黄的缺口出来,日头却是依然故我的高照。依稀可见一方凉亭,热热闹闹一泱人,她朝身畔絮絮叨叨的鸢尾豆蔻二人使了眼色,这才听清那头的声音,清脆悠扬,只可惜刺耳了一些——
“虽快入秋的时际,这几日却依旧骄阳似火,也难怪兰若轩那干人个个怨声载道得,倒比桢良媛还娇气一些,且不论桢良媛如今还是个身子重的人。”
徐杳眸光流转,这话里提及桢良媛,她是十分相熟的,想来回宫还未曾去瞧曹凝君一眼,这倒是她一时疏忽了。至于兰若轩,再加上这道声线,定是那位小仪徐青颦无疑了。说来倒也有缘,上一回在阆州翠微园,似乎也是她。
“肯顶暑气来,是占这儿凉快不成?”徐杳原先觉着索然无趣,又听到那徐青颦盛气凌人的架势,便又朝那处凉亭眺了一眼,唯一端坐在凉亭里头的石凳上得那位身着桃色,此时正颐指气使对着下首那位身着湖色的女子,“觉着我的便宜好贪?”
她孑然作壁上观,听得愈发津津有味起来。
“回徐小仪的话,”那曹凝君大抵是今儿出行未曾翻黄历,无端端撞瘟神了。此时也只好迫于无奈,一字一句朝上首的徐青颦阐明道,“近来缺了些眼力见,实在是身子重了不良于行,所以才未曾发觉徐小仪在此处。只是娴昭仪已出言赦了妾的许多请安礼仪,想来您前一阵才从阆州回宫尚且不知晓,现下妾一五一十说与您听,还望徐小仪体涵。”
她这一番滴水不漏的托词听进徐杳耳里,教徐杳好生蹉叹,原只当她是个性情敦厚,有时更是过份软弱的,不曾想不过这些日子不见,不仅身子骨瞧着富态了不少,性情上也豁达了许多,颇有几分当初长信宫初见的模样。
眼瞧着那厢又有一道人影从石径上入了凉亭,着一袭靛青色,颇为老沉稳重,随着一旁异口同声的“见过徐姬,”她心下讥笑一声,那姊妹两个倒是果真情投意合得紧。一时觉得乏闷,便不再去睬那处如何情境,当下便轻轻摇荡起秋千,徐徐清风拂过她的发鬓,只觉着心旷神怡,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