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滕州是看不到长安的,武媚却知道他是在看向哪儿。
武媚认真地说道:“不管殿下想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殿下。”她抬起明亮的眼睛灼灼地望向李元婴,“殿下不该有任何犹豫,那不适合殿下。”
李元婴合该意气风发、一往无前,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不应该受任何拘束。只要在滕州,李元婴就能做任何事!如果有人想束缚住李元婴,那他们就把绳索砍断!若是长安容不下他们,他们就再也不回去了!
李元婴对上武媚坚定而决绝的目光。
李元婴道:“我没犹豫。”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只是在想,滕州能不能变得像长安一样繁荣,让长安人来了都舍不得走,让你们不后悔跟我来滕州。”也让他有本钱护住所有想护住的人,有仇自己可以报,不需要顾忌太多!
武媚道:“没有人后悔。”哪怕李元婴偷偷出海,也没人真的生他的气,只是担心居多。
李元婴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只在滕州,我只在滕州做我想做的事。”他的声音不大,像是在和武媚说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武媚没有打扰李元婴,由着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远眺长安所在的方向。
李元婴是在长安长大的——是在宫里长大的——是在李二陛下身边长大的,他从来没有动过别的心思,更从来没有觊觎过不属于他的位置。但是,当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发现自己连护住身边的人都有些吃力时,他不得不承认他过去有些天真了。他认为自己光明坦荡,不沾手任何李二陛下不希望他沾的东西,别人就奈何不了他,可事实上冲着他们来的明刀暗箭并不少。
他们还是要变得更重要一些。
变得对大唐来说更重要一些。
他们也要变得更有锋芒一些,所有敢对他们伸手的人都狠狠地打回去。
只有那样,才没有人敢再朝他们下手。
李元婴既已长大成人,就不能再把一切都绑在他与李二陛下浅薄的兄弟情义之上,毕竟皇家本就没多少情义可言。
李元婴与武媚聊了一会,回去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李元婴表现得一如往常,瞧着没什么不同。
用过早膳之后,李元婴溜达去书院那边,寻了批画学的夫子和学生一起出去踏春采风。他想要绘下滕州境内的一山一水,收集钱范灵感。所谓的钱范,就是用来印钱的模子,既然要铸钱,那肯定铸好看的,铸别处找不到的。
李元婴带着画学的人呼啦啦地出行,于百姓而言又是一番热闹,得知李元婴要铸钱,众人都满心期待等着看属于他们滕州的新钱。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王爷:今天又在思考人生!
第188章
滕州这边的消息依然定时传回京中,免不了又有人认为李元婴私开宵禁、带着百姓肆意享乐很不妥当,李二陛下许李元婴铸钱之事更是又被人翻出来议了一遍。
李二陛下这又给人又放权的,着实让很多人心惊肉跳,从眼下看来,李元婴是没什么野心,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瞎胡闹。但李元婴这才十五六岁,年纪比太子还小一大截,谁知道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想法?
所有人都觉得李二陛下太放纵李元婴了。哪怕李元婴受了委屈,那也不能开这种先例!看看吧,李元婴马上就闹腾起来了。
李二陛下最近没收到李元婴的私人信件。
李元婴都按着规矩往长安递折子,写得辞藻华美、用语规范,一看就不是李元婴自己写的。
李二陛下也按着规矩批复,回得一板一眼,该骂就骂,该训就训,一点都没含糊。
对于朝臣们的弹劾,李二陛下也没拦着,照着原样送去滕州,让李元婴好好读读,接受一下长辈们的教诲。
李二陛下表现如此,心情看起来并不坏。
长孙无忌他们倒是有点不得劲了。
李二陛下向他们得瑟李元婴这个弟弟时,他们觉得太恶心人了,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现在李二陛下和李元婴因刺杀一事有了嫌隙,不冷不淡地例行公事般靠文书往来,他们又觉得浑身不舒坦。他们一路追随李二陛下,虽不能说一心为君大公无私,但这么多年处出来的君臣情谊也不是假的。
那么要好的两兄弟,怎么突然就闹成这样了?
不仅长孙无忌他们不得劲,李承乾也觉得不对头。
李承乾现在很有点储君样子,今年李二陛下要去翠微宫避暑,长安依然是交托给他,上了年纪的魏征这次没有随驾。
李承乾想着魏征和李元婴关系近,便邀魏征入东宫问及李元婴之事。
魏征听李承乾言语间俱是关切,想了想,对李承乾道:“陛下是想试一试。”
至于试什么,魏征却没有再细说,留给李承乾自己琢磨。
李承乾送走魏征,一个人坐在那里思索魏征的话。
李二陛下想试一试,是试谁?
是试探勋国公张亮,还是试探李元婴?
或者两者皆有。
李元婴长大了,不知不觉已到了成家立一业的年纪,不能再当小孩儿。所以,逼一逼他,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试一试他,看他是不是真的能始终如一。
也试一试勋国公,看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异心。
李二陛下轻轻放过派人灭口的勋国公,放任他们结下这样的仇怨,李元婴未必不懂,但懂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李二陛下做了决定,他们就得接受。
至于私底下怎么做,那只能各凭本事。
李二陛下就是要看看这个“本事”。
试探总是伤人的。一边是早早追随自己的亲信,一边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李二陛下还是毫不犹豫地在他们之间浇了一把油,怪不得李元婴生气不肯再写信。
李承乾想明白了,正要写信劝劝李元婴,就听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是儿子李象跑来了。
李象在东宫一向来去自如,不过见李承乾在凝神思考就乖乖先敲门提个醒。
李承乾让他进屋说话。
李象噔噔噔跑过去,在李承乾身边坐下。他在宫里,年纪又小,消息知道得比较慢,知晓李元婴被人刺杀时什么都结束了。
李象很生气,气鼓鼓地想了好多天,没有想出什么保护幺幺的好办法,只能每天跑去校场看禁卫们训练,坚持了整整一个月,亲自挑了十个他觉得最厉害的人列到名单上,揣在怀里来找李承乾。
李承乾见李象巴巴地坐到自己身边,眼神儿和他幺幺有事相求时一个样,不由问:“有什么事吗?”
李象便把名单交给李承乾,说道:“耶耶你要让人去滕州送信的话,顺便把这十个人也带过去,我看过了,他们最厉害!”
李承乾道:“没问题,不过得和你祖父说一声。”
宫中禁卫都是有定数的,哪怕是跟着李象的人也不能随随便便调到滕州去。
李承乾问李象是想自己去说还是由他代为打个招呼。
李象说:“我自己去!”说完李象又噔噔噔地跑了,脚步和来时一样轻快。
李承乾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踩着屋外的光影消失,心中忽地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清晰地体会到,有些东西确实在变得不一样。
这一年多来,他时不时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不该有这样平和的心态,不该还稳稳当当地当着太子。
这种感觉真是没有道理。
他明明还是大唐的太子。
对的,他是大唐的太子,大唐的储君,大唐未来的天子。
李承乾一颗心突然安定下来,给李元婴写了封信,只是信里没和一开始打算的那样劝李元婴服软忍着,而是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写信上:我当时看着勋国公抱着父皇的腿痛哭,又是认错又是回忆旧事,一把年纪哭得涕泪横流,真是太不要脸了。平时你总逮着机会撒娇卖好,这次怎么被他比下去了?觉得委屈就骂他!觉得不满就打他!堂堂大唐亲王,遇到这种事不需要忍着,出了什么事侄子帮你兜着!
李承乾写完这封信,心里就痛快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
正值春夏相交,窗外阳光明媚,花开正好,李承乾心情畅快地站了一会,绕回桌案边主动看起桌上摆着的文书来。
既然夸下海口要给自家幺叔当靠山,他自是要当个合格的太子,让自己的话在朝堂上更有分量!
这会儿李象也成功见到李二陛下。
李象现在也不怕李二陛下了,噔噔噔跑到李二陛下身边坐下,和李二陛下说出自己要派十个最好的禁卫给他幺幺的事。李象道:“祖父,你就让我把人派去吧!”
李二陛下道:“怎么?你觉得多招两千精锐还保护不了你幺幺?”
李象道:“不是!不都说禁卫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吗?临时招的人哪里比得上!我还是想送。”
李二陛下点头允了。
李象学着李元婴凑到李二陛下身边献殷勤,左忙活一下右忙活一下,反正就是赖着不走。
长孙无忌他们来议事,见此情景都觉得像是看到了当初的李元婴!
李二陛下倒是挺享受,由着李象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这小孩以前总爱往李元婴身边凑,别的没学到,拍马屁的本领倒是学了大半!
……
相州那边听到消息比较晚,毕竟涉及一个亲王和一个重臣,消息并没有传到长安之外。
李泰还是从李小圆球那儿知道的。
李小圆球长大了几岁,也不那么圆了,他收到李象的信后也气鼓鼓地跑去翻自己的库藏,人他给不了,只能看看自己有什么珍藏的宝贝可以送去给李元婴。
这动静让李泰察觉了,不由问他怎么了。
李小圆球便把李元婴遇刺的事给李泰说了。
李泰没料到自己竟还有乌鸦嘴的一天。当着儿子的面他没好意思乐呵,只大方地叫人开府库让李小圆球去挑,看中什么只管让人送去。
李小圆球高兴地跑去库房挑宝贝。
儿子一走远,李泰忍不住大笑两声,觉得李元婴也有这一天。结果李泰的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就听管事偷偷跑来说他儿子把库房里的字画珍宝挑了两车!
李泰眼前一黑。
个败家玩意!
李小圆球兴冲冲挑完了,还带着清单跑来找李泰请示:“耶耶,我挑这些可以吗?”他的语气和表情可小心可尊敬了,只要李泰说不可以,他马上就还回去。
李泰对上儿子乌溜溜的眼睛,能说不可以吗?他只能说:“可以,我安排人送去。”
李元婴花了一个月慢慢把滕州的山水走了个遍,带着一群画学的学生们给每处山水画了个特写。因为这次李元婴始终在滕州境内,想找随时能找,也没人拦着他外出。
李元婴带着用骆驼背着的一大摞画稿回到滕州城,正巧碰上来自长安和相州的心意。
李治他们早就送过东西了,李元婴听人说李象他们叫人送东西来也不觉得稀奇。
等看到两边送的东西,李元婴才站在那两车堆得老高的宝贝面前笑了,对魏姝说:“这小子搬了这么多宝贝,青雀还不气死!”
再听李象送来的十个禁卫说他们是李象亲自挑的,而且挑了整整一个月,李元婴心里又热乎乎的。其实所有人都对他够好了,连李二陛下都是第一时间又给宝贝又给人,是他快活惯了,受不得半点委屈。
李元婴兴致勃勃地看完了两个侄孙送的宝贝,才去拆李承乾给他的信。
看完信后,李元婴仿佛看到自己的好侄子豪情万丈的模样。不错,有大侄子帮他兜着!
李元婴被李承乾的豪言壮语一刺激,也来了劲头,带着伺候的人呼啦啦去了书房,挥毫疾书,写了封痛骂李二陛下的信,说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弟弟啦!这勋国公的妻弟要杀我他还帮着遮掩,你居然没有罚他!还动不动写信骂我!不关心我就算了,还让我看弹劾折子反省!
李元婴痛骂完李二陛下,又表示自己已经派戴亭去洛阳了,他就是不服气!当然,他们肯定不会搞杀人栽赃那一套,他们是很讲道理的,顶多只是让勋国公也受受惊吓。
李元婴把想说的话说完了,怕自己反悔,第一时间叫人快马加鞭送去长安。
这信写完了,李元婴站起来在书房里转悠了两圈,察觉看见黄莺黄鹂两个小侍女脑袋在跟着他转,乐得笑了。他打趣道:“象儿又给我送了十个禁卫,都是未婚的青年才俊,你们要是看上哪个只管和你们王妃说。”
黄莺黄鹂对视一眼,齐齐应道:“殿下,我们还小呢!”两个小丫头活泼爱动,像是两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又长得一模一样,齐声说话时很叫人喜欢。
李元婴道:“那你们先观察观察,看到觉得好的赶紧下手。”
黄莺黄鹂都害羞了,不再接话。
李元婴散了一个月的心,那一丁点憋闷早已消散无踪。他开始挑选喜欢的草图,好好地细化调整,回头选出三种张当钱范,钱范每年一换。
这种钱不铸多少,每种只铸金银铜各三千枚,代表的是这个地方好山好水好风光。
对于选中的地方,优先修路建驿站,他亲自带人去当地入驻三个月,带着名师大儒去、带着各种技术去。倘若将来还选上了这一带,他们就可以画一画它的改变!
配合新币发行的,还有寄信用的邮票,邮票便宜量多,一文钱一张,贴上就能帮你送到对应的地方。
这年头百姓要送信是很麻烦的事,远的没资格用驿站,只能托熟人相送,通常一等就是几个月;近的吧,自己跑一趟,一天就耽搁了,而且都跑一趟了,做什么还要写信?
所以,驿站往往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李元婴说,只要花一文钱,就有人专门帮他们把信送到对应的地方去,不收高价钱,也不需要等熟人,他们可以轻松地写信和四里八乡的人交流。而且驿站那可是官老爷们和达官贵人才能进去的地方,现在居然愿意帮他们跑腿送信!
滕州百姓都很激动,很想李元婴选上自己那一带,这样他们就能拥有自己的钱币和邮票了。更何况随之而来的,还有修路铺桥建驿站等动作!
比之普通百姓的激动,滕州境内的豪强富户们坐不住了。
这要是修了路铺了桥,再实现李元婴所说的村村通信,对百姓来说只是便利些,对他们来说却是大好的机会!他们的田庄作坊价值都会翻一番,甚至翻几番!
最要紧的是,有名师大儒来授学,他们的子弟也可以受益!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