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推测
此时蜡烛价值不菲,乃是蜂蜡与动物油脂等物共制,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
季清菱犹记得她刚刚投身大晋的时候,与顾延章二人一路逃难,穷困潦倒。在当了李家的那一枚玉佩之后,为了不坐吃山空,她特去接了书稿来抄写。
当时抄写一卷书,铺子里头给的是七百个钱,不包笔墨纸砚。
蓟县文人多,识字的人也多,抄书不值钱,若不是她的字漂亮,还拿不了那个价钱。
然而抄一卷书,如果从日出到日落一刻不停,至少也要花费四五日功夫。
而彼时铺子里一根蜡烛便要三百文。
一杆笔可以用很久,墨条买了便宜的来,多加点水,调得淡了,其实也还好,只那纸张却是不便宜。其实算下来,抄写一卷书,真正拿到手里的钱最多也就五百多文。
累死累活,费眼费神抄了四五日书,连两根蜡烛都买不起!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自家在帮着母亲打理家事的时候,看到账册当中的蜡烛价格,大概也就是三四十文一支而已。
她其时心不在此,只想着如何才能多赚些钱,很快便将此事丢开了去,也没有纠结原因,只老老实实买桐油来点油灯,忍忍黑烟缭绕,忍忍眼睛疼,便罢了。
后来五哥入了良山,光靠每月旬考头名的奖银,并其余进项,便能让两人过得舒舒服服的,养上几个丫头小厮都毫不吃力,只是习惯性的,除却挑灯夜读的时候点蜡,其余时候都点的油灯。再到后来,得了会元,又点了状元,这才慢慢把蜡烛全数替换了油灯。
因是循序渐进,又早习惯了,她并没有多想,也没有过脑。
直到此时,恍然间忆起两世蜡烛所耗的对比,她才渐渐把事情给联系起来。
是了,前世的蜡烛,价格是渐渐往下掉的。犹记得刚开始接触家事的时候,好似还要六七十文一支,后来才降到了三四十文一支,几乎跌了一半。季家的各项用度都是上等,蜡烛自然也比平常的贵,推测起来,恐怕普通的蜡烛,也不过一二十文一支而已。
这般计算,会不会是大哥信中所说的向各处推行蓄养白蜡虫,才得到的结果呢?
季清菱脑子里头各色念头不停地转。
此时世间泰半人家都点油灯,黑烟多,熏眼睛不说,光线也忽明忽暗,还要时不时去剪灯芯,十分麻烦。
而蜡烛却不一样,烛光又稳又亮,比起油灯,不晓得好用多少倍。
季清菱一直觉得前世的蜡烛要比此时的蜡烛好用,光更明亮不说,也更耐烧。
想来是原料不同,一个为蜂蜡,一个为虫蜡的缘故。
赣州四处气候、地理都差不多,既然会昌能野生白蜡虫,那其余地方必定能蓄养白蜡虫,将来以此产蜡,必然能为当地增添财计。
要知道,她从前在爹爹书房中看到的各地的赋税收支来源,川蜀那几个产蜡的大州,州府衙门过半的收入,可都是来源于蜡烛这一门产业!
只是……
如果按照信中所言,要用女贞树、白蜡树来养那白蜡虫,又是怎的一个养法?
并不是养小虫,就什么都不用管的,既然是活的东西,肯定就会生病,也会死,怎的才能多产蜡,怎的才能不生病或者少生病,怎的才能养得好,这必定是一门极深的学问,便如同司农一般,听着不过是种种田,可哪里有那般简单!
万一当真养了起来,却死得快,又产的蜡少,却是不好了。
还有一桩……
这事情要怎的才好同五哥说呢?
此时有的东西,能借爹爹的名义,此时没有的东西,怎的借爹爹的名义?
季清菱有些头疼。
她想了想,问顾延章道:“五哥,你可听说过白蜡虫?”
顾延章摇头,问道:“那是什么?”
季清菱开始胡扯。
“我原总记得在什么书上看到过……原还不觉得,此时猛地一想,好似形容同刚刚我们瞧见的虫子倒有些像!”她皱着眉头,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五哥,你记不记得的?”她期盼地看着顾延章,好似十分想要从他口中听到“记得”两个字。
顾延章问明白了是哪个“白蜡”,也开始思索起来。
他记忆力向来极好,虽然论不上过目即忘,可如果是看过的东西,绝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确是没看过那样一本书。”又问,“那虫子的名字怎的起得这样怪?哪里白了?”
“说是等长成了蛾子,趴在树上,能产出来白色的蜡烛一般的东西,所以叫白蜡虫。”她的语气中透着小心,问道,“五哥,我记得书上好似说过,这一种虫子产的白蜡,当真是能做蜡烛的,比起咱们惯用的蜂蜡还要好,只是十分难得见到,你说此处这一些,会不会就是白蜡虫?如果是,咱们能不能叫会昌人试着养一养?将来拿来做蜡烛,做得大了,赣州十数个县,也都可以养起来,说不得又是一项出息,反正也不费事,又不占田地,比起赣橙来,其实并不差的!”
“赣橙是吃的,别人不吃你这一处的,也有旁的地方的橙子吃,不吃橙子,还有石榴、温柑、林檎、回马葡萄,可这蜡烛又不一样,夜间要照明,不点蜡烛,只能点油灯了,你也晓得油灯多不方便……况且这东西……我总觉得拿去西域那一处买卖,也能有收息的!”
顾延章初时面色还十分轻松,听着听着,便渐渐凝重起来。
季清菱见他在考量,也不吵他,只打了铃,把客栈里头昨日来的那一名妇人叫来了。
对方听得她问,便答道:“姑娘是说那虫子生出来的白丝罢?四五月的时候才有,如今就没有了,等过一二十天,这些个虫子都死绝了,明年才又成了卵子出来。”
又道:“因是有客人说此时蚊虫甚多,昨日咱们主家就在院子当中熏了药草,想来是这个缘故,把这蛾子都熏进来了,今日再没有这回事,姑娘莫要担心。”
第266章 人手
直到那婶子出了门,顾延章才发声道:“清菱,你看秋月怎样?”
季清菱被他没头没脑的这样一句话,问得莫名其妙,不由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顾延章已是继续道:“白蜡虫蓄养一事可行,只却不能贸贸然推而广之,我如今还暂未上任,也不好支使州中的农官,况且此处官吏人品情况全不知晓,这等重要的事情,也不能全然寄托于他们。”
他顿一顿,道:“咱们不认得哪一个擅长农事,也没有得力的人手,便是先生,想来也并不识得谁精通此道。我想着,如果你看秋月好,索性咱们把她的籍放了……会昌县中几处村镇,种有成片女贞树的荒野山头并不少,以她的名义,咱们置下几处山头,试试能不能花大价钱,寻几个从前养过蚕虫的去帮着照管,再着一两个可靠之人,在山中守着,如今也不图怎的蓄养,只野外放着,看看明年那白蜡虫自然产蜡的情况如何,也算是一个试养。”
“如果确能蓄养得蜡,一旦确认,便再包下二三十座山头,专用来蓄养白蜡虫,等山上得了钱,不用谁去说,四周看到的人便会一拥而上。”
顾延章把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
“有些不妥。”季清菱摇了摇头,解释道,“五哥,秋月不过是个姑娘家,我从前答应她,给她寻亲事再放籍的,如今急急忙忙把籍放了,她再不是咱们家的丫头,哪里好去寻亲?”
“虽是放籍,也不用她人过去山上,只是将产业放她身上而已。”顾延章又道。
季清菱仍旧摇头,道:“五哥,还是不妥,既是有心要看情况,倒不如当真派个人去山上盯着。”
她提示道:“咱们府上其实还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只你可能一时没有想起来。”
顾延章一怔,只脑子里过了一遍,立刻反应过来。
“你是说,陈叔?”
季清菱点了点头。
“这大半年里头,陈叔虽是只做些赶车催马的粗使活,也不爱说话,可他为人稳重踏实,只要交代的事情,没有不认真做好的,这般性子,用来看山护虫,岂不是好?婶子在府里的厨房做了这些年,虽然精明,品性却是没有问题,也靠得住,况且那边又是一家人,将来有人去问,看起来也更像话些。”
顾延章思忖片刻,道:“不放陈叔身上,挂在小陈善身上罢。”
“叫陈善跟他爹一起在山中守着,他虽然年纪小,倒也机灵,看看他待个一年半载,管顾得怎的样,如果好,我也叫松香好生带一带,将来也好得用。”
他忍不住感慨道:“还是人手太少!”
确实是人手太少。
贫寒出身的士子,与世家子弟比起来,做官任上,往往更难出成绩,归结原因,除却从小见识不同之外,还有就是能调动的资源不同。
世家子弟身边跟的人,不说清客幕僚,便是普通的下人,往往也是跟着大家大户多年,许多还是家生子,从小便在高门大户长大,同普通人相比自不必说,有时候比起寻常的进士,眼光都要高不少。
而贫寒出身的士子,许多是得中了进士,才开始学着买奴买婢,使唤下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话放在仆妇身上,也是一样的。
达官贵人家的大管事,拿出去,比起普通的官人,也要厉害许多。
一个身边带的都是能帮着出谋划策,一声令下就开山划浆的人才,一个身边带的不是才出茅庐、未有出身的昔日同窗,就是族中、村里许是连州城都没有得去过的三亲四友。
如何能比?
一边得力干将,一边是拖后腿的,起步都不一样,寒门又如何能比士族?
一旦赴任,如果只是普通的幕僚官还罢,并不需要自家做太多的事情,可如果像他这般,乃是亲民官,除了州衙的官吏,若是没有自己的人手,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办法开展。
顾延章把心中感叹按下,又道:“清菱,我昨日同那岑庄说好了,他下午寻几个族人过来,帮着我们整理这一回的寻访文稿。”
季清菱有些吃惊,道:“会不会不太好?里头可都是赣州各处的民情!若是要感谢,多的是法子,却是不需如此罢?”
顾延章笑道:“不要紧,问的那些个人,十个有六七个,都是靠着他的力气找的,若是没有他,我这一趟也不能这般顺利。况且里头也没有什么太隐秘的东西,他如果想的话,自己重新走一遍,也能问出来,只看端的能不能从中看出东西罢了。”
同样一份寻访,有人能从中看出商机,有人能从中看出民情,也有人,只觉得是无聊透顶的东西。
能得什么,全靠个人眼光。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两分,道:“况且,多了那些人手,你也能轻省些……我实是不想你再这般没日没夜地在整理这些个文稿。”
季清菱全没有想过,竟然还有这样一个理由。
她上前几步,双手轻轻拉住了顾延章的右手,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五哥,我当真不觉得辛苦!”
“人生在世,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吧?比起其余的那些,做这个,我实在是觉得顶有用的,一点也没有虚度光阴。”
她微微一笑,道:“还是你想叫我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早上起来看些话本子,晌午出去听个戏,晚间回来打个叶子牌?其实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不喜欢……我喜欢做这些事,更喜欢做的这些事,能帮到你……”
短短一段话,听得顾延章心中一跳一跳的,好似被什么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整个人都软了。
他也回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这一双眸子,当真是漂亮到了极致,当中装着灿烂的星空,装着粼粼波光,还装着他的一颗心。
他低下头,吻了一下季清菱的额头。
“那也不行……便是要做事,也要轻轻松松地做事,我拿你是来疼的,却不是来做旁的用,等人到了,自会去把前面费功夫的给做了,你只核对一下,再理一理便罢。”
况且最近清菱一心想着白日的事情,晚上的事情,便再没有管过……
虽说家国天下重要,可他的身心康健,也一样重要啊!
再这般,日子简直都要过不下去了!
第267章 争论
且说顾、季二人商量完毕,自分别行事。
果然当日下午,岑庄便带了妻族中人过来,接手相应事务。
岑庄的岳丈没有看错人,这个女婿确实得力,也极有孝心,来了会昌之后,不仅在外认真打理生意,在家中也一样孝顺长辈。
岑庄从前在简州进学,虽然屡试不第,却是一直晓得读书的好处,等到了会昌之后,特在妻族之中开了族学,请了先生来,供族中小儿入读。如今虽然未能教出什么大才,可入学得早的,习文作书,已经成了点样子,旁的事情不能做,帮着誊抄、整理一下文稿,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延章并不推脱,来多少人,就要多少人,他数月的翻山越岭的成果,如果光靠自家两个小夫妻,想要整理出体系,至少也得一二月的功夫,有了这些人的帮忙,虽然关键之处,起不到什么作用,可帮着打打下手,却能把前期最繁琐、耗时,且不需要什么能力的部分都给接过去,节省极长一段时间了。
他分派了这一头,又交代李劲居中管着,自己与季清菱在后头把关,等到终于把寻访大体做了出来,已是到了不得不回京城的时间了。
两人安顿好后续,忙地便往回赶。
这一厢夫妻两朝行暮宿,自朝京城而去,另一厢,崇政殿中,范尧臣却正站在天子赵芮面前,滔滔不绝。
“陛下,我大晋与蛮军对峙数载,不唯兵丁,役夫、民伕亦有数十万人,劳民伤财,如今夏州已然攻破,再往后,便要深入草原!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且不论蛮子逐水草而居,极难寻其主力,实在事倍功半,便是当真击溃蛮军,过得一二十年,缓过气来,一样又会前来袭扰,况且此回若是事有不谐,还不晓得要死多少人马,耗费多少钱谷!”
“打到如今,国库亏空已是近千万贯,如今襄州、广南西路、滇北各处均有天灾,地动、洪涝接连不绝,钱谷人力均是支应不上,可泰半国力都耗费在了那毫无着力之处,边关陈尸过万,域内灾民遍野,长此以往,势必民愤遍天,陛下又岂能安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