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如今北蛮上表请降,就此收手,与其定下盟誓,也好叫边境修生养息!”
他话刚落音,枢密副使吴崇便持笏出班而列,朗声道:“范参政此言差矣!北蛮屠戮延州数万人,此时我军士气高涨,正该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北蛮狡诈无信,今日订下的盟誓,明日便能掉头不认,届时再来袭城,又当如何?!”
“城有守军,边有卫戍,北蛮再来,击溃便是!怎能为夺功而置百姓生计于不顾,吴枢密可见到广南百姓流离失所,襄州城民哭声便天?!只为寸功,大义何在?!”范尧臣怒斥道。
两人你来我往,当着天子的面,全不顾朱紫朝袍的体面,吵得不可开交。
赵芮的头颅里嗡嗡地响。
自从入了四月,北蛮派使来降,朝中便闹个不休,范尧臣领着一干人等主和,还有枢密院中二三人也附和,倒是隐隐起了声势。
日日听得人在耳边说,倒叫他原本坚定的心,如今也慢慢动摇起来。
当真要继续打下去吗?
已是打了这些年,早过了夏州,北蛮也求和了,该不该见好就收?
可听得吴崇等人激烈的辩驳,待得到了晚间,他一个人在殿中翻看来自边城的奏章,又觉得如此形势,若是议和,实在太过可惜。
如果能打去朔应,破了北蛮王廷,这可是开疆辟土之功!
他也会是大晋史上头一份!
哪个皇帝不想名垂千古?!
哪个皇帝不想灭国扩壤?!
他已是这个岁数了,难说下一回还会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
可范尧臣也确实没有说错,如今灾事频发,延州的确是个无底洞,烧掉了不晓得多少银钱粮秣,也是叫军民受扰不轻。被延州那一处拖着,朝中根本腾不出手来去照管其余地方。
河北接连大旱,已是在发蝗灾了,广南西路洪涝了这许久,襄州那一出才出了地动,今岁的赋税也不能再指望,不唯不能有赋税,还要靠朝中拨银赈灾。
这一处要花钱,那一处要花钱,便是天家,也没有余粮了。
如果不是怕被后宫那两个骂,赵芮简直想要从内库掏出点钱来,支援一下国库。
然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一面想着,赵芮忍不住伸手去按了按太阳穴。
该不该撤军,该不该议和……
崇政殿中吵到最后,依旧没有得出一个结论来。
范尧臣阴沉着脸出了宫。
他并不想延州继续打下去,除却因为杨奎,也因为大晋实在耗不起了。
武人好战,动不动就要开疆辟土,却不晓得一旦有了战事,吃苦的都是百姓。
朝中那些个吵着闹着要打去朔应的,家中可有为着战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有为着战事出一文钱?!可有为着战事献过半分力?!
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范尧臣贫寒出身,看过太多因为战事被折腾得穷苦潦倒、惶惶不给的例子。
此时征战,除却兵役,其中危险自不必说,还要征发民伕转运粮秣辎重,被征发的百姓,家中不仅少了一口重要的劳力,还要自备干粮,被摊派到的,谁人不是叫苦连天?!
千里做役,若是运气不好,都未必能有命回家。
到时候又是一家为此离散。
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这些个家伙,在朝中锦衣玉食,哪里还记得百姓的苦!
他皱着眉头,心中想着如何才能再好生劝一回赵芮,径直回了府。
杨义府正准备赴任,他带着新妇,在家中等着同丈人辞别。
见老丈人脸色不好,行过礼后,杨义府便老老实实坐在了位子上,并不多话。
范尧臣很快调整过来,他问了几句女婿的准备情况,点了点头,道:“你是世家出身,未曾吃过苦,不晓得百姓的难,此去谷城,务要用心做事。”
第268章 接风
听得岳父这般交代,杨义府自然诺诺连声。
范尧臣却又不放心,只道:“你虽是幕僚官,却不妨碍多做多听,如今襄州才地动,万事俱废,许多东西都要重新整治,无论流民、灾民,都需要看顾,万不能只会抬头做官,却不会低头做事。”
“你如今缺的除了资质,还有功绩,我给你寻的那几位,都是我跟前得力的,寻常事务,没有他们应对不来,你只要在谷城县中待上一二年,只要过得去,朝中自会另有任用。”
他嘱咐道:“好生做事!”
杨义府面上恭恭敬敬,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一个下州的县中幕僚官,能有什么事情?
他带着范尧臣给的几个老幕僚,又有自己族中的老人跟着,去的还是一个县,当真是半点都不用放在心上。
要说有什么会令他操心,不过是一二年之后,重回京畿之地,岳丈会给他安排一个什么地方而已。
他是二甲进士出身,至少要两转才能入京,不比顾延章……
想到这里,杨义府心中就有些发恨。
从前蓟县当中那些个名列前茅的,如今个个都在一甲之列,而与他相差仿佛的顾延章、郑时修,更是一个点了状元,一个得中榜眼。
而原本自己,也该是榜眼!
只恨结亲太早!
若是待得殿试点完,自家再与范家结亲,岂不是好?!
与二甲这些个派出去做幕僚官的排名比起来,一甲的差遣,简直是天差地别。
顾延章自不必说,通判了上州,虽然岳父说那并不是好去处,难以立功,可只要是状元,一年之后,便能回京述职。
按照惯例,只要是状元回京述职,十有八九,都会被天子留在京城,另有任用,而以顾延章的口才,哪怕这一年间什么功绩都没做出来,只是去敷衍了一番,杨义府依旧相信,一旦给他单独面见天子,定能得其青眼。
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也能做到!还能做得更好!
只可惜老天不开眼!
除却顾延章,还有那郑时修。
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被天子钦点进了秘书省!
这可是连状元都比不上的待遇!
杨义府简直又嫉又恨。
郑时修与顾延章,一个是灌园子,一个是铜臭子,出生一个比一个差,偏生得官的命却是一个比一个好!
若是给自己得了个状元,又有岳丈在后头撑腰,何愁仕途不顺?
说不得,不到四十,便能入阁!
一面想着,杨义府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坛子,苦辣酸涩,腌得他难受极了。
偏生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
算了,莫要想太多,早些熬过这一二年,期间还要侧面同妻子说一说,叫她自觉些,多多同家中来信,提醒一下岳丈,自家这个女婿还在遭灾的襄州,千万不要忘记了!
他毕恭毕敬地听过范尧臣的交代,又去同岳母、大小舅子告辞,这才带着妻子一同出门。
外头十几辆马车的行队已经排成队在等着,待得两人上了车厢,队伍便开始慢慢往前走起来。
***
从六月到九月,都是新科进士赴任的高峰期,杨义府离开京城没多久,顾延章也携着季清菱,带着三名幕僚及其家人,又有丫头小厮,统共不过二十来人,便这般走马上任了。
饶是紧赶慢赶,到赣州城的时候,也已经是十月下旬。
抵达的那一日,顾、季二人分做两边,季清菱领着丫头、小厮去了驿馆安顿,顾延章则是带着幕僚径直去了州衙。
州衙之中,赣州知州不见踪影,只有旧任的赣州通判正领着一干官吏等在门口。
一见顾延章,那通判便拱一拱手,笑道:“是状元郎罢?”
又道:“早听说过你的文名了!我是辛甲科的第八名,唤作唐奉贤的便是。”
顾延章连忙还礼,两人寒暄了一阵,走进了内衙。
唐奉贤早把大印与州中各项账籍备好,顾延章一到,他便拿了出来,着急想要交接。
顾延章并不愿意接得这样快,他笑道:“在下初来乍到,又是新任官,从未下过州县,实在不晓得其中厉害,还要一一对应一回,只您莫要嫌弃才是。”
唐奉贤见他拒绝,却仿佛笑容更深了,他点了点头,道:“正该好生对应一回才是,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倒是不急于一时,不若先接风洗尘一番,我已是着人办了一桌接风宴,如今酒菜已齐,正在等你!”
说着在前头带路,果然进了内衙。
一桌席吃下来,着实宾主尽欢。
唐奉贤不仅一一给顾延章引荐了州衙中重要的大小官员,还在酒桌上,给他详细地解释了一回诸人的长处、短处。
除此之外,他还特地提点道:“不晓得延章你听未听过如今赣州知州的来历。”
顾延章放下手中的酒杯,道:“只听说名讳乃是上孟下凌,京城人士,乃是三大王的大舅子,其余倒是知道得不多。”
他口中所说的三大王,指的便是当今圣上行三的弟弟,济王赵历。
济王是同已故翰林学士孟咎家结的亲,孟咎生前子嗣不少,可活下来长成人的却不多,到得如今,那一脉剩下的不过是两人而已,一个便是济王妃,另一个就是在赣州做知州的孟凌。
唐奉贤提醒道:“孟知州今年已是过了花甲,他性喜静,不爱折腾,你平日里在州衙当中,有什么事情只自己抓主意,每日同他报一回,便罢了,莫要时时去搅他。”
又道:“不过他性子很是和气,倒也不用担心。”
一桌席吃到快二更天,顾延章才带着满身的酒气回到驿馆。
季清菱早吩咐厨房做了醒酒汤,一见他回来,忙叫人端上来,喂他喝了,又叫人送去给三个幕僚房中。
顾延章喝了两碗醒酒汤,又喝了一杯浓茶,依旧还是醉醺醺的模样。
季清菱没法子,只得扶他去了里间,给他简单洗了个澡。
幸而他虽然醉酒,却不至于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倒也勉强扶进去,又扶出来了。
第269章 道理
饶是此时已入初冬,等到季清菱终于把人搬上了床,也出了一身薄汗。
这一夜甚是折腾,明明身边那人不规矩到了极致,偏因他吃醉了酒,季清菱也实在没奈何,她起先还哄着他睡,结果发现越哄越来劲,最后只能认了,咬一咬牙,吃点亏,也就过去了。
等到次日醒来,别说内衫,便是上下小衣也没能留下。
季清菱才睁开眼,微微一动,立时察觉到自己仍旧躺在顾延章的怀中。
被窝里热乎乎的。
两人身无寸缕,背胸相偎,勉强能贴在一处的地方贴在一处也就罢了,便是不能贴在一处的地方,也贴在了一处。
只一瞬间,仿佛“轰”地一下,她从脚趾到脸颊,都发起烫来。
就算信了他那套“夫妻”的歪理,可再怎么是夫妻,也要有点体面,留点隐秘吧?!
她立刻便想要翻开身去,赶紧把里头的衣衫找回来,先不管内衫了,至少肚兜亵裤得穿上!
然而身形只一动,身下的人的呼吸已是变了。
季清菱心中咯噔了一声。
这人床榻之上,床榻之下,全然两幅面孔,这几个月间,她已是见识得够够的,此时实在不想再继续以身饲虎。
她忙止住了动作,只盼不要把人给弄醒了。
只可惜已经迟了。
原本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刹那间已是很惯熟地朝着自家身上摸去,而下头贴着的、叫她上过太多次当的东西,也已经苏醒了过来。
“清菱,我头疼……”
顾延章口中喃喃地道,把自己的头埋到了季清菱的颈间,胡乱蹭了两下,又道:“难受得紧。”
一面说着,一面拿她的手去摸自己的太阳穴。
听他这般抱怨,季清菱早忘了其余事情,也顾不得其他,连忙翻过身来,给他轻轻按着头边两侧,又问道:“是不是昨夜席间酒吃得多了?今日交接怎的办?我叫人去调点蜂蜜水?”
顾延章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着,道:“缓一缓就好,不要紧。”
季清菱先帮着他按了一会头,按着按着,只觉得有些不对。
她停住了手,红着脸道:“五哥,你也管一管……”
顾延章睁开双眼,问道:“管什么?”
他见季清菱羞不自禁的样子,实在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只无辜地道:“我管不住,它一向是归你管的,你不想它动,就摸摸它,跟它讲讲道理,兴许它还听一听。”
讲个鬼的道理!
季清菱满脸通红地啐了他一口。
她挪了挪身子,便要裹起被子,自去找衣衫穿,再不理他。
顾延章却是一把将季清菱揽回怀中,只道:“你这便不理我了……”
又道:“头还疼呢。”
季清菱瞪了他一眼,道:“既是头疼,还有精神来欺负我!”
她又恼他不要脸,待要不管,却又担心他头疼,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顾延章抱着人,头埋在她的颈间,喟叹一般地道:“这般抱着真舒服……都不想动了……”
季清菱的心顿时就有些软。
五哥着实不容易,这一路辛苦不说,白天赶路,夜间还要翻看整理各类文书,还要同几个幕僚议事到深夜,如今眼见到了地方,又是新作官,肯定心中也忐忑,还不晓得要面临什么。
算了,就顺一顺他罢。
反正也不是没有吃过这种亏。
她想一想,便柔声道:“五哥,待我先穿了衣衫,就来帮你按一按头。”
顾延章不肯放,只道:“衣衫贴着衣衫,还有什么意思……隔着布,两人都挨不到一处。”
又道:“过几日忙起来,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只想此时同你贴着抱一抱……”
他声音轻得可怜,又抬起头来,只看着她,目光软绵绵的,比天边的云还要柔。
季清菱实在是受不了他这眼神。
她的心彻底软了,再没办法,只得伸出手去,扶住了他的头,又亲了亲他的脸颊,道:“那你不要乱动,我帮你揉一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