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已经把话圆了又圆,却不妨这日他不是一个人去办差,同去的还又面前这一位的小舅子。
果然到得晚间,唐奉贤回到后衙,自去寻自家夫人,结果才把衣衫换好,出得内厢房,便听到外头自家小舅子在说话。
“也不晓得哪里来的人,三百两的银子,折成铜钱,好好歹歹也有八九百贯,不要就算了,还甩银票出来给我看!当小爷我没见过银钱吗?!”
小舅子鼻子里喷着火,同自家姐姐抱怨道:“姐,你叫姐夫做事情前头也打听打听清楚,我去帮他办这一趟差事,脸都丢尽了,我带过去二百两,结果别人直接拍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子,还是通盈票号二十年的定票!!”
“你小声点……”
“在你面前说两句还不能了?看到我这张脸了吗?被那银票都打得肿了!”
第272章 准备
“少说两句,你姐夫还在里头……”
唐奉贤只觉得自己的的脸也要被打得肿了。
他那小舅子中气十足,说的话内厢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偏这一处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一人才给他换了衣衫,此时正站在角落里头,动也不敢动,另一人则是扶着门把,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一副不晓得开门还是不开门的模样。
那蠢货!难道不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吗?!
还是被岳父岳母给宠坏了!
家中富贵,人就容易这般不醒目!
唐奉贤站了好一会儿,把胸中的火气忍了又忍。
他能去荆州任官,除了自家掏钱,老丈人的关系也靠了不少,哪怕再看不顺眼,也不能当面给小舅子难看。
他站在原地,直直等到外头说起其他话了,才示意丫头开门,走了出去,自同妻子、小舅子说话不提。
然则交接的事情,却不能放着不去理会。
眼见日子越拖越长,也越发的不像话,再延期下去,说不定观察使就要送信回京城,朝廷下来查验倒是还好,诉诉苦,敷衍一番也就过去了,可若是被乌雀台那些个闻风议事、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御史们知道了,又要上折子攻讦。
在这换地方的紧要关头,还是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为好。
唐奉贤叫来了幕僚,几人关在屋中商量了半日,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愿意补亏空,也不能重新做账册,那便只有一条路了。
趁着那顾延章初来乍到,还摸不清形势,早早把首尾断干净了,叫他再没办法去核验。
次日,他便叫来了州衙里跑腿的胥吏,道:“去寻李押司,把本月府衙、府库中轮班的单子拿给我看看。”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赣州的大印一天没有交出去,唐奉贤一天便还是赣州的通判。
胥吏很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着一名身着吏员衣袍的老者走了进来。
“通判。”那老吏员喊了一声,把手里薄薄的几张纸放在唐奉贤的面前,道,“这便是您要东西。”
他约莫五六十岁,看起来就是个和气的老者,长着一张看到路边的小孩哭,都会自家填钱去买根糖葫芦哄人的脸。
“李押司,怎么是你拿过来。”唐奉贤有些惊讶,忙着人看了座。
李定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椅子上,笑道:“难得通判叫,我便亲自来了。”又指了指桌上的轮班纸,道,“这是月头定下来的,有时候他们私底下换了,第二日才来同我说,也是有的,未必那般准。”
唐奉贤皱了皱眉。
他一贯不喜欢李定说话的口气,仿佛从不把自家这个通判放在眼中一般,偏偏自李定他老子开始,便在这赣州城中做押司了,对州衙故事门清不说,对律令更是精通不已,说句难听的,若是判起案来,自家都未必比得上其人一半能耐。
唐奉贤刚刚通判赣州的时候,也想过拿李定来立威,可才来了几天,他便发觉对方在州衙之中盘根错节,势力深厚,不得已,只得观望了一阵。
观望来,观望去,三年都过去了,他还是没能动手。
州衙上下,大半的胥吏都唯李定马首是瞻,说句难听的,今日他借着由头办了李定,明日之衙门里头,就能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帮他做事。
幸好就要走了!
他收了李定拿过来的轮班纸,说了两句,便要打发他回去,却不想对方把椅子拖得近了,蓦地开口道:“通判,过几日便罢了,今、明两日,可是我那侄儿轮班,若是有什么不好,下官可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唐奉贤一下子捏紧了手里的纸,他面上不露声色,只看着李定,道:“押司此言何意?”
李定哼了一声,并不说话,拱一拱手,便算是行过礼,告辞了。
唐奉贤面色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被拂了脸面倒是罢了,只怕还要被人看穿了心思……
然而被看穿也没办法了,他再没办法往后拖延了。
唐奉贤看着手里头的轮班纸,选了又选,只得选定了一个日子,把幕僚、亲信叫来认真商议不提。
无独有偶,驿站之中,许明也在与顾延章禀话。
“约莫七万贯的亏空,其实还有些虽然做得干净,但是也能抓出来的,想着到底要留点面子,省得逼得狗急跳墙了,是以没有都点出来,算上那些,还有账册中没有痕迹的,唐通判这三年,少说也得了一二十万贯……”
许明把自家从账册里看出来的问题一一说了。
坐在下首的,还有另外一名唤作王庐的幕僚,他乃是泉州人士,原本在国子监就读,屡试不第之后,索性四处游学,到得今年仍旧不第,便放弃了科考。
他已过了不惑之龄,此次过来,妻女都留在京城,自家只随身带了长子。
听得许明这般说,王庐皱了皱眉,道:“七万贯……这个数额,已是足够狗急跳墙了。”
他看了一眼许明,把心中淡淡的不屑压下。
虽说英雄不论出身,虽说对方已经被放了身契,可从前确实只是个下仆而已,还是在铺子里头迎来送往的下仆。
如今要同一个下仆共事,王庐有些嫌弃。
不过他还没有傻到把自家的想法说出口,跟了这一路,他已经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眼下跟的这一位通判的性子。
其余都无所谓,谁能做事,就看重谁。
此刻来看,这下仆,倒还有两把刷子。
“这样一大笔钱物,若说那唐通判会填补回来,确实不太可能。”许明分析道,“他那岳丈还算有点能耐,能帮他使得动银子,但他这三年的岁考都只是平平,想要去荆州那个地方,没个二三十万贯,连口都不好开。”
许明多年在京城,又是管着铺子,对朝中任官的道道,算得上是略知一二。
“那只能改账册了?”王庐插道。
顾延章坐在上首,摇了摇头,道:“他那账册里头毛病太多,虽然不名下,可若是要改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倒还不如重新做一套,只是此时才匆忙赶制,却也来不及了,没个一二十天,是做不出来的。”
王庐端起放在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里头的清茶,皱着眉头想了半日,道:“既是不能改账册,又不舍得补亏空,那能怎么办?难道他敢不交接了吗?”
第273章 互鄙
面王庐话刚落音,坐在对面的许明便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怪不得考了一二十年,也考不中,连省试都过不了……
也就是靠着死读书,得了个国子监,才能在自己前主柳伯山面前混了个脸熟,得荐了过来,不然这点本事,科举不行,脑子不行,还不知道将来能去哪里捞饭吃!
他这般想着,面上却是不显,只看一眼顾延章,道:“总有法子的……总不过就是那一二桩手段,老不老套不要紧,得用就行。”
王庐听得半懂不懂的,可当着顾延章的面,却又不好直问,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一口接一口地啜着茶。
他又恨手里的茶盏太浅,又恨方才口渴,喝得太快,杯中如今并不剩下多少茶水,不多时便喝了个底空。
茶壶才被小厮拿出去添水了,如今屋子里头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无,他端着一盏空茶杯,扮作杯中有水的模样,一面干喝着,一面也跟着看一眼顾延章。
王庐自以为动作做得隐蔽,不想早被对面的人看在眼中。
许明心中暗自好笑,偷乐过之后,却突然心情复杂。
——哪怕这王庐再无用,再个酸儒,在别人眼中,他始终是个文人,又在国子监中读过多年书,随便寻一个同窗,便能给他找个出路,给旧日的老师投个贴,就能被荐到一州通判面前做幕僚。
而自己呢?
家中穷得揭不开锅了,他只能去铺子做学徒,吃的是剩饭剩菜,窝的是草席烂被,丑时初才能得睡,寅时末就要爬起来。
从一个小小的跑堂,做到铺子里的掌柜,他吃过的苦,流过的血汗,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自家费尽全力才争取而来的机会,于王庐而言,只需要一个帖子便能做到……
许明把那酸涩的滋味按下,强令自己不要去多想。
有空想这些,倒是不如想想怎的才能在通判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好容易得来的机会,绝不能就这般浪费了。
许明看得出来的,顾延章自然也看得出来。
王庐并不机灵。
可他能考进国子监,又能得大柳先生举荐,其人人品、学问必是过得去的。
顾延章并不觉得做自家的幕僚,便一定要脑子灵活,样样精通,只要有那么一技之长,放在合适的地方,都能得用。
天下间又有几个人是通才呢?
况且他如今实在是缺人缺得紧。
他笑一笑,假装没有看见两个幕僚之间的你来我往,提点王庐道:“前一阵子,大营县不是才有过一回?”
大营县距离京城不远,也就是三两日的路程,乃是望县,因临着黄河,每每大河决堤,都有百姓死伤离散。
这样的临着大河的县,田产官司最多,一发大水冲了田界,等水退了,临田的两家就要打官司,或是人逃难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家的田被人强占,或是有人冒籍领了别人的田地,更有胥吏勾结刁民,去抢了肥田。
一行人一路往南,正巧路过大营县,当时县中闹得沸沸扬扬,原是百姓递了状纸,打田产官司,新上任的知县看了证据,只觉得不对,一心要去查陈年账册,却被管府库的胥吏一把火将库房给烧了个精光。
不是要看翻账册吗?
在库房里呢,如今还冒着烟,热乎着呢,去罢!
众人当时着急赶路,并未来得及知道后来如何,可这一桩事情,却是都有耳闻,还议论过一番。
放火烧账,从古至今都是屡见不鲜。
胥吏放火、知县放火、乃至通判知州放火,只要跟账册、府库扯上了关系,到得最后,没有路走了,一定就是放火,无他,这法子最快,也最有效。
只要找到了替罪羊,最多也就是担个监管不力之责,罚个俸而已。
同其中的利益比起来,谁看得上那点钱!
王庐只是不精明,却不是笨,有了顾延章这一句话,立刻就反应过来。
“纵火焚烧账册!?”
他手里的空茶盏再端不住,忙放回了桌上,急道:“若是这般,不若咱们派人去那库房之中守着,明面上说是日夜查账,也当做看守账册,不要叫人给毁了凭证!”
不待顾延章说话,许明便摇头道:“行不通的,州府衙门夜间闭门,无关人等不得入内,便是通判想要进去日夜守着,先不说一点体面都没有了,便是能拉得下这个身,府衙的人也未必认——如今可还未交接州府大印!”
未曾交接,没有官印,严格来说顾延章就还不是赣州的通判,看管府库的人便能依照规定,不让他夜间留在里头。
况且若是以堂堂通判之身,竟沦落到亲自守着那一堆子账册,顾延章的脸往哪里搁?
为了护着区区几本账册,便要亲自下场,也不嫌丢人的!
消息传出去,别说以后再不要想能镇住赣州上下官员胥吏,便是叫百姓听了,也要指着鼻子笑的!
王庐闭了嘴。
他想了想,又生出一计,道:“既是不能在里头,那不若遣几个人去府库边上盯着,一旦有了动静,就立刻发声示警,叫潜火铺的人去灭火?”
许明好容易才把嘲笑的表情给忍住了。
他当惯了大掌事,无论什么时候,能不得罪人便不会得罪人,更不会刻意叫旁人下不来台,忍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道:“不妥。半夜在府库周围晃悠,没人瞧见还罢,若是被巡逻的铺兵逮住了,就要丢通判脸面。况且府库那样深,放账本的,也就那一间两间屋子,州衙重地,闲人不得入内,便是示了警,还至少要都尉一级的才能下令开门,等到人来了,里头白纸黑字早化作了灰,又哪里来得及!”
许明话虽然说得委婉,王庐依旧听得心中不舒服。
“那不晓得许兄又有什么高见?”
王庐硬邦邦地回道。
挑刺谁不会?
只挑刺,又不出主意,倒是省事了。
被他这样一问,许明只笑了笑,看着顾延章,道:“想来通判已是有了主意。”
第274章 一炬
许明老于人情世故,虽然未做过幕僚,也没有当过谋士,但是一通百通,自以为天下间的主家都是一样的。
想要做好下属,定要让上头人觉得你聪明,却又不如他聪明,认定你有用,却又不担心你功高盖主。
当然,如果笨,一定要笨在不要紧的地方。
像王庐这种笨在明面上的人,许明做掌事的时候,只要是露脸的地方,都不会让他去的!
没得砸了招牌!
而顾通判这般的主家,小小年纪便得了状元,担任一州通判,可谓平步青云,少年得志,正是要一展身手的时候,此刻,自家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好好捧哏。
来之前,许明早已通过自己的法子,把新主家能查到的背景都问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