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杨义府又道:“大人且放心,我那差遣,乃是与张瑚相搭手,听闻他欲要在新郑门、扬州门外汴河当中使那浚川杷,再做束水冲沙之法,有我在其中看着,便是不能起得什么大用,见得不对之时,也能帮着拦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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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就要到得春汛,先头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比之从前,汴河水位已是上涨了许多。
但凡京城百姓,俱是年年要同汴河、黄河水打一场大战,见得春时、夏时下雨,事关自身,个个都心惊胆战。
是以听得说都水监得了新法,要在新郑门、扬州门外行事,坊市间都沸腾了起来。
那李公义献上铁龙爪扬泥车法,得了八百贯,又有张瑚示意,几条街大吹大打地送了钱过去,满城没有不知的。眼下要用此法来浚河扬泥,满城俱是好奇,人人都要多打听几句,问得清楚了时间、地点,但凡那一日没有什么极要紧的事情,俱是想要去看热闹。
季清菱自然也得了消息。
松节站在下头,面上表情十分不满,喋喋抱怨道:“也不知道那都水监中的毛病怎的这样多,好好的清淤通渠,自做事情便罢,偏偏要嚷嚷得尽人皆知,此时一城上下都要去凑轰,少说也有十数万人之多,若是出了踩踏,谁人来管?”
又道:“京都府衙上上下下都在骂,也不敢给旁人听了,只好同我们哭,说是人都抽干净了,也不够用的,正要请中书调用禁军管当日秩序,唯恐出了什么大岔子,也不知道谁人来担责。”
第850章 仓促
季清菱不由得问道:“怎的这样着急,定的究竟是哪一天?”
松节恨恨道:“也不知那张家大公子脑子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明明这样的麻烦事,偏偏也不早说,还定得如此近,叫人都不好准备——正是后天。”
又道:“都知道提刑司这一阵子凑不出手来,眼见就要春汛了,官人日日都出去外头县镇里头巡河堤,忙得脚不沾地的,给他们搞出这样的事情,只好把手头东西先撂着,回来先忙这一摊。”
前一阵子孙卞上了折子,只说提刑司权责太杂,难以一一顾及,正要分拆其中事体,譬如巡管河堤、常平仓、巡察州县等等,只留刑狱等事在手中。
两府得了他的提议,正在商议,虽是十有八九是通的,可一日批复未下,一日这些个事体依旧要提刑司来管,况且便是批复下了,新旧交替之时,提刑司也一般躲不开懒。
果然这一日顾延章又是半夜才回来。
春深日暖,正是困倦之时,季清菱已是睡着了,听得身旁动静,又醒了过来——却是顾延章裹着水汽上了床。
他小声道:“莫理我,你且睡你的。”
季清菱翻了个身,正要依言睡去,可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清醒,索性翻转回来,见顾延章虽是躺着,却是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问道:“这样晚了,五哥怎的还不睡?”
顾延章含糊了两句,倾身过去亲了她一口,又催她去睡。
季清菱索性把枕头竖了起来,半靠到腰肩处,半坐起身道:“已是睡了一觉,眼下便不太困了。”
复又问道:“听得松节说,都水监定了后天行那大耙浚川,束水击沙?”
顾延章便也跟着坐起身来,道:“正是,也是仓促得过分了,偏还在城中宣扬得厉害,唯恐观看之人太少一般。”
“听说是在新郑门同扬州门外的汴河里头,也不知是在哪一段,又是谁人主持此事?”季清菱还抱有一二分幻想,问道,“范大参当是主持罢?前一阵子雨水甚多,金明池的水都涨了半丈高,此时束水击沙,行船乃是大船,倒是不要紧,只若围的人太多,若是不小心掉得一两个进去,怕是捞都不好捞起来。”
顾延章苦笑道:“今日……不对,已是昨日了,听闻昨日那原来的都水监丞还未同范大参做交接,这样的情形,他要如何主持?能盯着一两眼睛,已是不错了。”
交接自有时,便是你催得快,那一厢未必能收拢得快。况且都水监又不同其他部司,做的俱是水利大事,其中涉及银钱、粮谷、民伕、物料等等,事后有司还会来稽核,并不是那样轻易便能收拾妥当的。
顾延章又道:“新郑门外乃是张瑚主持,扬州门外则是秀府主持,浚川杷扬沙也好、束水冲沙也罢,本就只是试行,今次定会有许多人盯着,两艘船而已,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外头围着那样多人,我今日已是去看了,两处都没什么拦着的地方,仓促之间,也只能简单装上一二栏杆,又砌一堵墙,只怕届时人人往前冲,会掉进河里。”
京城当中已是暗暗传了许多日,可张瑚同杨义府两个,一心只想着做大事,叫人从新酸枣门到南熏门,又从新郑门到新曹门,全给壮牛犁地一般犁了一回,上至七十岁老叟,下至五岁小儿,但凡懂得听人话的,几乎都知道都水监要行这样一桩厉害事,给一城上下人开开眼界,却是没有哪怕一个多嘴的胥吏来提刑司或是去京都府衙说一声。
顾延章这一阵子一直在外头巡查堤岸,便是胡权也忙得不可开交,京都府衙里头倒是得了信,只是总以为是胡言——开什么玩笑,范大参都未曾走马上任,无论怎的说,这新法也该等到他到了任才好做罢?
直到今日,见得外头连时间、地点都说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像是谣言,权知京都府的周得昆才慌了神,一面遣人去问都水监,一面又派人来问提刑司。
正好顾延章与胡权二人打外头回来,听得守城的兵卒说起此事,俱都十分震惊,也一般遣人去问京都府衙同都水监,才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张瑚同杨义府都不觉得有什么,还甚是奇怪。
“巡铺乃是京都府衙职权之内,同我都水监又有何干?”张瑚理直气壮。
在他看来,各管各的,都水监自是管水利之事,至于安防、稽盗等等,京都府衙自己就该好好上心。
术业有专攻,都水监若是样样都帮着考量了,那还做什么都水监?
满城尽皆知道了,京都府衙作为首治之衙,竟是最后才反应过来,不能第一个上门来问话并作出应对,就已经是失职了,眼下姗姗来迟,还敢问得这样大大咧咧。
杨义府倒是还给了周得昆几分薄面,想当然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京都府衙出得二百人,提刑司出得一百人,举着水火棍,在前头地上画了线,不叫百姓往前走,便不会有事。”
举重若轻的,仿着自己从前在谷城县治灾时的样子来做。
想着此处乃是京城,比照着赣州流民营,张瑚还多给了几个人,提议道:“叫禁军出得一队,一处门外放得五百人,足足够了——怎的这样惊慌,又不是打仗,不用费那样大的事。”
周得昆同顾延章、胡权几人都是经过事的,听得这两人如此对答,已是连话都不想同他们说了,各自回去准备不提。前者莫名其妙便背了一个失职的帽子,偏还不知道怎么丢开,一面又如临大敌,只好匆匆上了折子,请调禁军帮着协管。
听得顾延章转述,季清菱有些咋舌,只道:“秋露这样三五日才出一回门的,也从外头听得说有此事,这两天连咱们府上都已是有七八人来告假,说要去看热闹,届时岸边情形,可想而知。张家公子同那姓杨的,也不是没有见过上元灯会,怎的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851章 冤枉
季清菱这一句话,却是冤枉了张瑚、杨义府二人。
对于张瑚来说,百姓合该是同羔羊一般乖顺,叫他们往东,他们就往东边吃草,叫他们往西,他们便撅着屁股朝西去了。后面只需要一头大狗甩尾巴跟着便是,全不需要怎么管。肯给上五百人,已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了。
况且正因见过上元灯会,又见京都府衙历年都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他更是全不操心。
数十上百万百姓倾巢而出的上元夜,也好好的,那日最多也就站个十万人,十中之一都没有——他只恨人来得不够多,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叫他来说,怕是京都府衙想要躲懒。
张待也在知州的位子上坐过,而今还在坐着,张瑚帮着父亲打理政事,很是明白州县衙门官员的想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组织大活动、大工程,若是自己有心要办的还好,出了风头,得了功劳,自然是自己的。可若是旁的衙署、部司牵头,自己不得已只能去做个收拾首尾,为他人做嫁衣的角色,十有八九,便要推三阻四,搪塞不为。
这样的人,张瑚懒得去理,也懒得去惯着!
虽说不在意那点子银钱,可权知京都府的那份俸禄,又不是给他张瑚的,凭什么要他去管!
而对于杨义府,则是另一种情况。
这位老兄,压根脑子里就没那根弦。
他一心只想着如何能把扬州门那一回束水冲沙做得漂漂亮亮的,又要不压过张瑚,又要好生出一回彩,这其中尺度,本就很是耗神,至于其余事情,连一点沫子都不曾在他脑子里头冒出来过。
他并非有心为之,全是无意而已。
倒是季清菱还想得多些,虽是同她并不相干,心中却是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道:“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闲人,便是一处只有五万人众,也不好管,若有小儿在,还要防备那拍花子的把人拐走了,另有小偷小盗,便是这些都不算什么,还要防备散场之时生出踩踏。”
“那日也不同上元夜,后者满城尽可走,条条街上都是灯,不过式样相差而已,今次岸边地方又狭小,便是前头拦住了,踩踏时出得人命,谁人负得起这个责?”
她忍不住抱怨道:“两府便罢了,已是批了的东西,不好再插手,可太皇太后也不是没有经过事的,怎的不管管,竟是由着他们在此处瞎捣鼓!”
顾延章安抚她道:“无事,幸而此时京都府衙已是知道了,周知府正请中书示意,借禁军来拦着,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季清菱到底还是困,说了一会话,迷迷糊糊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等到次日醒来,身边空荡荡的,顾延章早已出了门,只听得外头哗啦啦地响声,又是一场瓢泼大雨。
她枕着手醒了一会的神,不知怎的,脑子里好似总挂着一样事情,只是隐隐约约的,始终想不起来。
那感觉像是隔了一层极韧的纱,想要拿刀去划破,偏偏怎么割都割不开,叫人十分难受。
季清菱就着外头的雨声,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只觉得烦躁得很,索性爬了起来,先在屋檐下头练了一回鞭,又随意吃了点东西。
快到中午的时候,雨水终于收了。
一时秋露进得门来,道:“今年雨水真大,听人说外头汴河已是长了半人高,水势汹汹的。”
又道:“厨房遣了人来问,说是上回的莲花鸭夫人吃不吃得惯,若是吃得惯,今日就又做了来。”
季清菱今日起得迟,早间才吃了没多久,并没有什么胃口,便道:“虽是吃得惯,不过此时并不饿,晚上再做吧,中午吃点清淡的就好。”
秋露这便打发了个小丫头去回话。
素菜炒得快,季清菱一个人,也吃不得多少,不过三四碟子小菜而已,没过多久,厨房便做了出来,正着人提过来,还未来得及摆上桌,外头秋爽已是小跑着进了门,叫道:“了不得,那皮猴子又来了!”
秋露手里还捧着菜,倒是十分淡定,道:“来就来了,看把你急成这样,难道往日竟没见过猴子?”
她嘴上虽是这般说着,面上却是带了笑,对季清菱道:“这个时辰,怕是没吃东西,也不知道这点东西够不够他闹的。”
那一厢秋爽则是道:“若是一只,我哪里有这样着急,今日又带了一只,已是朝里头来了!”
果然她话刚落音,便听得外头一个小儿道:“这里有两只鸟,长得又白又黑的,还胖,你再没见过的!”
那声音明明白白就是张璧。
又来看鸟了。
不愧五百年前是一家,两个姓张的,喜好都这么相似。
季清菱心中好笑,正要叫人去厨房另添两个菜,却不妨又听得一道温温吞吞的声音道:“魏先生虽是告了假,可学中也没说今日不用上课,咱们就这样偷偷出来,也不太好……”
其人话才说到一半,却是再没了声响。
一时外头静悄悄的。
秋爽站在门口,瞧着那情形,不住捂着嘴巴笑。
过了好一会,张璧才恍若无事人一般,坦荡荡地走了进来,还未行到跟前,远远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季姐姐”,又道:“我带人来看那两只肥鸟!”
若不是当先听得前头有人说了逃课,瞧着他这幅镇定自若的模样,谁能猜到这是偷偷溜出来的?
季清菱先不去管他,只问道:“吃过午饭了不曾?”
张璧笑嘻嘻道:“没有吃,想着来陪姐姐吃——反正大哥哥也不在家!”
又指着身旁站着的小孩道:“这是赵昉,我带他来看鸟,他也没吃饭。”
再对赵昉道:“这是季姐姐。”
季清菱依言望去,却见张璧后头躲了个看着与他年岁相仿的男孩,其人看着又瘦又小,与旁人调侃张璧是“泼猴”不同,这才真正是个猴子样,还是个没肉的小猴子。
他两颊当真是一点肉都没有,也没好饭好菜养出的小儿该有的气色,一双眼睛看着木愣愣,少了几分机灵,不过仔细看了,其实五官倒也算得上端正,虽是打扮得不怎么好,却也看着素素的,不至于叫人不愿意理他。
第852章 看鸟
季清菱还未来得及招呼,对面赵昉脸上登时红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拘拘束束地行了个礼,嘴唇嚅嗫,跟着叫了一声“季姐姐”,复又小心翼翼蹭到边上,对着张璧道:“我也不识得她家,来这里吃饭,是不是不好?”
张璧满不在乎地道:“又不是旁人。”
拉着人就上得前去,很自觉地指了张旁边的椅子叫赵昉坐,自己又挨着季清菱坐了。
“你是哪家的?可有什么东西吃不得?”季清菱听得名字,倒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哪个“赵昉”,只以为是哪一门与张璧往来的宗室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