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道:“君主有几人?”
张璧并无犹豫,立时道:“君主只一人。”
季清菱又道:“你府上有管事几人,侍从几人?”
张璧茫然地站了一会,转头看竹砚。
竹砚如何知道,只好猜道:“小的也不知。”
季清菱便问道:“那你院子里头有管事几人,侍从几人?”
张璧依旧不知,竹砚却是知道了,道:“小少爷房中共有管事三人,侍从二十一人,另有宫中太皇太后赐的两人。”
季清菱便道:“你可知道谁人乃是贤才,谁人乃是庸才?”
张璧呆了呆,却是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季清菱已是继续道:“你房中全数加起来,也只有二十余人,可你却分辨不出孰优孰劣,便是你此时年龄小,将来年龄大了,可是能分辨出来?”
张璧想了想,道:“我长大了,想来同哥哥一样,只是哥哥平日里头忙得很,没什么空在家里待着……可能也不太能分辨出来。”
季清菱便道:“你只管着数十人,尚且不能分辨优劣,梁国君主管着成百上千人,分辨不出优劣,难道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张璧摇头道:“可那惠施乃是国相,如此心胸狭窄之辈,怎么能坐在那个位子!”
季清菱笑问道:“依你来看,宰相之职,最要紧是什么?”
张璧道:“苏子说,当以‘镇抚中外,安靖朝廷,使百官皆得任职,赏罚各当其实’。”
“那惠施可做到了?”
“书上未曾说。”
“那书上说的,可有言他未曾做到?”
“不曾言。”
季清菱又道:“既如此,惠施虽然偏听偏信,可他是否当真不能做梁国之相,能不能靠此文一言蔽之?”
张璧摇头道:“不能。”
听到此处,他已是举一反三,想了许多东西出来,忙道:“所以我朝要设考功司,要设御史台,以御史台弹劾百官,防有人胡作非为,又要年年都考功,才好知道大家的能耐是好还是差……”
作为一个小孩,能想得到这许多,已经很有几分意思了。
季清菱又道:“那我再问,惠施着人在都城找寻三天三夜,为何寻不到庄子?”
张璧想了想,道:“庄子不在都城,自然找寻不到。”
季清菱笑道:“堂堂一国之相,花费如此人力,到天上去找鱼,这又是为何?”
张璧哈哈笑道:“惠施真蠢。”
“惠施在梁国为相时,主张合纵抗秦,又重修律法,其人治国有法,庄子也只能夸他‘学富五车’,无论当时也好,如今也罢,都是不世出的人才,他当真是蠢?”
张璧面上还是笑着,那笑容却慢慢收了回去,又眨了眨眼睛。
季清菱复又道:“可他如此大才,还是受人挑拨,又行着无谓之事,说明什么?”
张璧道:“人不能乱,乱了就会行错步。”他想了想,又道,“若那惠施当真是个很厉害的才人,能把梁国治理得好,便不应当怕庄子去抢相位——是他心中不自信,又舍本逐末了。”
季清菱见他一个小儿,偏在此处做大点评,煞有其事的样子,十分好玩,又道:“你我二人在此处说事,却是由何而生?”
张璧仰了仰头,不太明白。
季清菱换了一个说法,道:“此事典出哪里?”
说起这个,张璧连想都不用想,脱口便道:“典出《庄子?秋水》。”
季清菱便问道:“《庄子》乃是谁人所作?”
第855章 施教
张璧道:“自然是庄子……”
他说到此处,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季清菱又问道:“除却庄子,可有其余人提过此事?”
张璧使劲想了想,可他年纪毕竟尚小,读书并不是很多,一时也不敢确信,只好转头看了一眼赵昉。
赵昉见他看过来,也一副迷茫的模样,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是很清楚。
张璧只好便道:“不曾听得先生说过。”
季清菱没有在此处啰嗦太多,又道:“方才我说惠施偏听偏信,你说惠施心胸狭窄,俱是因此故事而出,可这故事乃是庄子所为,仅凭他一人之言,我二人便下此论断,这是不是也算作偏听偏信?”
“所以今人治事,要广纳人言,也可能是那庄子为了自己名声,便拿惠施乱做对比,我们看的是他写的东西,自然什么都是偏帮着自己。”张璧大声道。
偏还很天真地加了一句,道:“我就说世上哪有只喝醴泉的鸟!若是飞得远,岂不是要渴死!除非人拿了水壶给他装着……”
只起了个头,再往深处,季清菱就不再说,只笑了笑,道:“等到你哥哥有了空闲,你再回去问他可有什么办法能辨别人才优劣,能辨事体真伪。”
又夸他道:“写得已是很好,来日回得学中,若有空闲,你再请先生帮着点评。”
张璧连连点头,只觉得今日这文章作得比往日要好玩多了,欢欢喜喜地退了回去。
而一旁的赵昉只默默坐着,一言不发,表面上是看着摆在桌上的文章,实际上一双耳朵竖得尖尖的,认真听季清菱说话。
两人说了这许久,外头雨声渐歇,虽未彻底停下来,已是小了许多。
此时天色已晚,竹砚等了半日,好容易等到这样一个机会,连忙催道:“少爷,咱们且赶紧回去罢,一会天黑了,雨又大,若是大少爷回来,您又不在家,给他晓得了,如何是好?”
张璧果然有些犹豫,又得季清菱也好好劝了他一回,才想了又想,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只是来时赵昉乃是跟车而来,回去的路,国子学与张府却并不相顺道,只走得一小半,便要分开。
若是平日,先绕去国子学倒也未尝不可,可今日这样的天气,谁知道绕来绕去,会不会半途又遇得大雨,届时路上堵了,却是麻烦的很。
张璧的脑子自然还装不下这样琐碎的事情,只邀道:“赵昉,你今晚去我家睡罢?”
赵昉倒是很乖觉,见得竹砚看了他一眼,便道:“前两日已是不在学中,今日若是又不在,总有些说不过去。”
季清菱听得觉得奇怪,问道:“你住在国子学?”
赵昉小声地“嗯”了一下,道:“我家中太远……”
季清菱见外头雨水好容易小了些,便对着张璧道:“你且先走,我叫人送他回去。”
张璧只好依依不舍地去了。
一时屋中只剩下季清菱与赵昉两人,另有几个小丫头在一旁收拾东西。
季清菱叫了一人进来吩咐对方去叫门房套车,回过头,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同那赵昉道:“你方才写的文章可是好了?”
难得的,赵昉竟是有些慌乱。
鬼使神差一般,他手里抓了抓那文章,小声道:“我写得不好……”
说着收到了身后。
季清菱微微一怔。
赵昉的脸已是有些微红,这红色同他中午时才进门的面色不一样,显得人十分赧然。
季清菱也不强迫他,便笑道:“也不要紧,谁人天生是写得好的?文章不过记事记人而已,你们也不必科考,此时多写,年长时再回头来看,也是一桩趣事。”
赵昉低着脑袋,仿佛若有所思。
季清菱见他坐着无聊,也不像是要聊天说话的样子,想了想,便道:“你喜不喜欢方才那两只鸟的?”
赵昉听了,并不怎的作声,不点头也不摇头,好似不置可否的样子。
季清菱同他相处了一下午,虽然两人互动之处并不太多,可她心思细,已经有些摸住了他的习惯,知道这小孩没有摇头,便是喜欢,即便摇了头,怕也不是不喜欢,便叫了个小丫头把那鸟笼自隔壁屋檐下提了过来。
因下午张璧已是喂了不少吃食,此时便只给了他一点点小米,让他放在手上给鸟儿去啄。
赵昉开始还十分拘束,后来见季清菱并不看自己,而是坐在桌前看书,便慢慢放得开了,轻轻去摸那鸟儿的绒毛。
这两只在顾府待得久了,一只已是每日混吃等死,另一只却还有些脾气。你去摸它们,一个就仰着喙,把翅膀同身上的毛一抖一抖地给你摸,还要把颈子露出来,在地上打滚;另一个则是一边窜一边跳,偏不给你碰到它。
赵昉先前还捡个小几子坐,后头觉得不方便,索性蹲在地上,把手心里盛了一点水喂鸟。
他玩了好一会,原本有些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神色,正起劲间,外头却是来了个小厮道:“夫人,马车好了。”
季清菱正要转头去叫赵昉,却听外头轰隆一声,紧接着,噼噼啪啪的,又下起大雨来。
赵昉也听得声音,哪怕恋恋不舍,依旧却把手心的水倒进了鸟儿专用的小杯子里,也不用季清菱叫,甚至不用任何人哄,就站起身来,道:“我是不是要回去了?”
懂事得不行。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马车已是好了,只是外头雨太大,路上地滑,你且坐一坐,等雨小了再回去。”
赵昉便走到门前看天,小声问道:“季姐姐,张璧是不是还没有到家?他遇得这样大雨,不要紧吧?”
季清菱心中算了算时辰,道:“虽是还在半路,但是他家中驾车的很是靠谱,又有经事的在一旁,不用太过担心。”
赵昉听了,却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看着外头的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仿佛终于攒足了勇气,小声对着季清菱道:“季姐姐,明日张璧想去看新郑门外通渠……”
第856章 笔仗
季清菱微微一愣,笑道:“明日你们学中不用上课吗?”
赵昉迟疑了一下,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他很想去,只是他哥哥不同意,季姐姐,你能帮忙劝一劝吗?”
他观察力十分敏锐,见了竹砚几个对季清菱言听计从,又看张璧对她的态度,只觉得若是她开口劝,未必不能有用,是以犹豫再三,哪怕知道成事的可能非常渺茫,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
赵昉进得顾府半日,其实没有说几句话,更没有提过任何要求,他本来就又瘦又小,此时又压低了声音说话,季清菱看着,也忍不住把声音放得更温柔了些,道:“我与他哥哥并不相熟,也不是张家的什么亲故,帮他说不上什么话。”
又道:“况且今日雨这样大,明天未必能用那浚川杷行事,当真雨停了,其时万姓齐聚,比肩继踵,你们年纪小,去那一处挤着,也不是很妥当。”
赵昉有些失望。
季清菱便道:“你帮张璧问话,是你们约好了一起去吗?”
赵昉抿了抿嘴巴,道:“我不能去,我只是帮他问。”
大河清淤,又是在城外,家中长辈不让去也正常得很,季清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因记得他之前说过家中不在京城,便道:“今次只是头回,若此法奏效,黄河、汴河都要用,便是此时不能看,将来总有去看的机会。”
她见赵昉很是关切,便笑道:“是不是很喜欢同张璧在一处玩?”
赵昉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张璧确实是对亲近人掏心掏肺的性子,季清菱听他这般说,又道:“张监事最心疼弟弟,等他忙过了这一段,自然会依其所言,只是要再等一等罢了。”
她口中说着,看着赵昉很是紧张的样子,复又笑道:“届时你同家人说一句,跟着去便是。”
赵昉却是摇头道:“我家中人都不在这里,就不麻烦旁人了。”
季清菱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究竟是哪一家宗室,一应长辈都不在,却是放心把小孩一个人放在京城?
宗室子弟本就可以靠祖辈荫庇得官,若是同皇家亲近,只要识文断字,得个差遣并不难,其实不一定要进国子学。而若是与皇家不亲近,自身也没甚说头,又如何能挤进国子学?
她实在奇怪,便问道:“你是哪一家的?今年几岁了?”
季清菱话才落音,只听得天边又是一声雷响,虽不到酉时,却满院子俱是草木飘摇,被狂风暴雨席卷了一大片。
书房外头的屋檐地只有不到半丈宽,哪里经得起风雨这样刮,很快地面就全湿了。
季清菱坐的书桌正面窗,她此时虽然转过了椅子背对后头,却也被吹到了不少风水汽,便站起身来,要去把窗子关了。
窗户还未掩上,忽听得外间隐约有人声,一时顾延章进得门来,先叫了声季清菱,复又道:“今日好大的雨,我本想着趁着雨小早些回来,谁知才行到一半,风就挂起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朝着季清菱走去,却是见得对面几个小丫头站在一旁,屋里另有一个生面孔,却是个小孩,登时停住了脚步,看了赵昉一眼。
季清菱解释道:“张璧带来的小朋友,也是国子学中的学生,唤作赵昉。”
她仿着张璧当时的读音说了。
赵昉连忙上前行礼。
季清菱便道:“这是外子,唤作顾延章。”
一时两边坐定,顾延章环视了一圈,不由得奇道:“怎的不见了张璧?”
“时辰晚了,因怕雨大,他已是先回府去了。”季清菱笑了笑,“赵昉而今住在国子学中,与张璧并不顺路,我正叫人套车,谁想到还未来得及出门,雨又大了,便留他坐一坐。”
又问道:“五哥饿不饿的?本以为你今晚回不来吃饭,不想竟是回得这样早,怕是厨房还未做好饭菜。”
顾延章便道:“当真有些饿了。”又转头看赵昉,放低了声音道,“有小孩子在,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