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点头道:“听说他们正指着汴河河水湍急,才好冲刷淤泥,下了这许久大雨,正好中了张瑚的意。”
他咬了一口胡饼,三下两下吃了,复又道:“我看你昨日在翻县志,看到哪一县了?”
季清菱先喝了一口豆浆饮子,才道:“正看到祥符县,说此地常出祥瑞。”
顾延章听得好笑,问道:“常出什么祥瑞?”
第859章 水匮
油饼不负其名,把豆浆饮子都裹得浮起了不少油星子,又因为给炸得太酥,直掉渣,弄得一整碗豆浆都油腻腻的,又有些面渣子混着的稠糊,季清菱吃得有些腻味,便叫小丫头给自己另打了一碗干净的。
她手中捏着一条新扯下来的油饼,认真地捞先前那碗豆浆饮子里沉底的饼皮,漫不经心地回道:“自太祖皇帝开始,听说隔不了多少年,就会出现千年老龟、百年白鱼、水上灵芝、大虾大蟹,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
饼皮细细碎碎的,十分难捞,她索性一口先把浸湿的油饼吃了,等到食物咽尽,方才同顾延章继续道:“五哥还记不得上回咱们去网的那尾鲤鱼?不是据说有二三十斤重?听闻二十余年前,那祥符县中有过七十余斤的大鱼,朝中还特地下了褒奖。”
她在此处说着,秋爽也从里间出得来,虽是只听了半句,却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季清菱抬眼一看,正好瞧见她那表情,忍不住笑道:“后来得了天子诏令,复又放回河中了。”
顾延章也听得好笑,道:“我去巡河堤,确实听渔人说过,汴河经流祥符县时,那一段水特别深,又因河道狭小,水势尤其湍急。”
季清菱奇道:“我只听人说深水出大鱼,可若是那水势湍急,老鱼怎的能养得住?”
顾延章摇头道:“却是不知,不过听闻大漩涡旁往往有静水之巢,怕是大鱼大龟就栖在此处?”
两人说笑了一回,因顾延章急着上衙,填饱肚子就进去换了鞋,同季清菱说了一声,自往外走去。
一时小丫头正拿了空碗来,正要从铜壶里倒了豆浆饮子出来。
秋爽看了,连忙拦着道:“厨房里头的网子滤不干净,莫要这样倒,届时许多豆渣子也跟着倒了出来,十分哈口。”
又取了个大木勺子,指点那小丫头道:“你等这豆浆饮子澄一澄,叫豆渣子沉底了再把中间上头这一层舀出来——越是上头的那一层,滋味就越淡,越往下,滋味就越浓,只是要小心,莫要把豆渣子也捞了起来。”
小丫头连忙应了,学着她说的去行事。
秋爽站在一旁看着小丫头做事,偶然一抬头见季清菱饶有趣味的看过来,便去同她说话,道:“夫人,今日我叫人把夏日穿的衣衫取出来罢?”
季清菱有些吃惊,问道:“这才三月,竟是如此着急吗?”
秋爽道:“莫要看着这才是三月,其实天时已经很热了,因知道我爱喝鱼汤,前两日秋月姐同秋露姐都没喝,同着我的份例,一起攒了一小盆子等我回去,谁知遇得那日事情极多,我想着不要留着下午,越性一中午做完便算,随便对付着吃了点炊饼,午间就没回房。”
她说到此处,整张脸都有些灰了下去,哭丧着脸道:“等我下午回去,也不知怎的回事,那一盆子鱼汤竟是已经变了味,都略有些发酸了。”
季清菱倒是知道秋爽爱喝鱼汤,不知其中还有这样一桩故事。
瞧着秋爽那副模样,季清菱倒不觉得可怜,只觉得有趣,正要说话,忽的脑子里头某一处地方如同琴弦一般,被人拨了一下。
她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
“大鱼”、“沉底”、“攒了”这三个词,在她脑子中晃了又晃,半日都没有晃出去。
她倏地一下站起身来,忙擦了擦手指上头的饼油,急急进了里间。
书桌上还摆着她昨日看到一般的县志。
季清菱按着记忆,在里头翻了又翻,很快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行字。
天禧元年,于祥符县雾泽陂募民承佃,增置水匮,以湖泊为底,准备添助汴水行运,其水深十丈有余。
再往后翻,便无旁的提及此事之语。
她心中狂跳,随手在当中夹了根书签,一把抓起那本县志,一面打了右边的短铃,一面叫道:“来人!”
一名小厮很快跑了进来。
季清菱道:“去把官人拦住,说我有急事找他!”
她心急之下,手脚都有些发抖。
那小厮听了命,拔腿就往外跑。
季清菱口中说完,连忙踢踢踏踏换了双好走路的鞋子,抓着书便往外行去。
两人在半路遇上了。
顾延章匆匆往里头走,只比那要跑断腿的小厮慢上一步,他见得季清菱就在前头,复又大步往前跨了几下,急急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可是那里不舒服?”
季清菱摇了摇头,把手中县志翻开,指着那一句话,道:“五哥,祥符县中有水匮,已是逾百年了!”
所谓水匮,也唤作水柜,乃是在河流沿岸低洼之地拦蓄水源,并佐以水闸,用于调节水量的物什,民间另有一种叫法,便是水库。
水库常能出大鱼。
祥符县雾泽陂的这一处水柜足有百年,从前乃是设来添助汴水行运,其时水深足有十丈,后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长久用起来,可东西既然设下了,就一定还在。
百年大库,又是水深至此,怨不得祥符县中常常能有水中产出的祥瑞——在河底下躺得一百年,便是王八也能成了精,出一两条三五十斤的大鱼,又有什么稀奇的?
顾延章脸色微凝。
事有反常即为妖,近日一来,京城里头常常出现许多大鱼,鱼从何处而来?
若说是因为黄河、汴河化冻,大鱼自河底而出,从前那许多年,怎的不见它们像今岁这样一窝一窝地被抓?
进献一二祥瑞,还能说得通——想来是有人偷偷在水库里头捞得上来,跑去献与知县,知县不知来历,当真以为是河中得的,颠儿巴狗似的跑去进献。
可此回这样大的数量,实在叫人心慌。
行陆路,祥符县距离京城不远不近,可要是走水路,却是极快就能到。
顾延章想了想,立时道:“我且叫人去看看,怕是那水匮出了什么毛病。”
又同季清菱道:“且莫担心,若是有什么不妥当,当地也有护堤官,早当发觉了。”
他取了那县志,也不还给季清菱,只扬了扬手,道:“我先带回衙门里头。”
也不多话,径直去了。
季清菱看着他走出去,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这样大的水库,若是当真有什么不妥,定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
说是在雾泽陂,也不知道那是在祥符县中的哪一处,水柜左近又有无人家。
第860章 热闹
红日高悬,天朗气清。
胡二活动了一回头颈,将条布巾子往后头一甩,露出两条粗壮的膀子在外头。
眼下虽才三月,可日头一出来,街上就开始热了,苍蝇蚊虫在桌案板上乱飞乱绕的,怎么赶都赶不走。他取了把大葵扇,驱了驱苍蝇,又把面前的猪肉、猪肝、猪心等物重新摆了个好姿势,露出它们又肥又满,还透着光泽的那一面来。
他站了好一会儿,街道上也无几个行人,转头看着旁边卖羊肉的,竟是已经搬了条长凳过来,仰躺在上头,右腿搭着左腿一抖一抖的,右手则是拍着肚皮,显然十分舒坦。
再看其人桌前案板,只剩零零散散三两条羊骨,其余已是泰半卖得干净了。
胡二十分吃惊,“嗐”地叫了一声,又道:“你肉都哪里去了,一早上没见你比我卖得多,怎的就只剩得这一点了?”
那卖羊肉的嘴巴当中嚼着根草,慢慢品着嫩根处的甜味,慢悠悠地道:“早间哪有人得那闲工夫来买肉?我只杀了一头羊,还分了一半给隔壁街张六家的去卖——人人都跑去新郑、扬州两门外头看那铁龙抓泥的热闹去了,谁有空来理你?”
今日都水监要以浚川杷通渠,胡二自然是知道的,可又哪里想得到,此事居然影响这样大,害得自己连猪肉都卖不出去了!
“败家娘们,多事爷们,一个两个都是闲的!”
胡二恨恨地骂了一声。
隔壁卖羊的倒是自在,一条二郎腿抖得都要上天了,还慢悠悠地道:“有什么好骂的,你气不过,自家也去看呗。”
又道:“再过得一会,这两根骨头卖不出去,我也不卖了,只当做晚间加个菜,我也去看个热闹。”
果然躺了片刻,见无人来,招呼了胡二一声,自收拾摊子走了。
剩得胡二一人,左右看看,街上全无几个行人,其余摊贩上头也零零落落的,不少只支了个摊子在那,摊主人已是不见了。
他心中骂了一回娘,越想越不高兴,白干干又等了片刻,见依旧无客过来,索性拿了几大块荷叶把一案板猪给盖起来,又取了个罩子出来锁了,复才用块油渍渍的布把手擦了擦,连衣裳也不换,只拢了几个钱,就这般往街头走去。
行了半条街,前头终于有了人声,一溜的马车、驴车、牛车停在前头。
马车夫在前头叫道:“三十文一人,立时就走,去新郑门!要走的快快排队!满一车走一车,一刻不用等!”
旁边的赶驴的叫道:“二十文一人,去扬州门,扬州门人少,新郑门已是挤不进去了!你们只冲着张家名头,一会子到了什么都瞧不见才有得哭!”
——无人理他,只有寥寥两个犹豫了一下,其余人俱是排到了马车那一条上。
赶驴的拉住一个老妇,苦口婆心地劝她道:“阿婆,新郑门人忒多,你莫要去凑那个热闹,胳膊都要挤断了,我送你往扬州门去,一般能看那龙抓泥!”
老婆子一咧嘴,露出掉得只剩一颗的门牙,漏着风笑道:“你莫要诳我,扬州门的人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的,挤也挤不进去,我儿子才打那一头送了信回来。”
赶驴的忙道:“扬州门人是不少,可怎么也比新郑门好,一时你到了地方就知道我不诳你,我才从新郑门送了一轮人回来,当真是掉只鞋低头就找不到的!”
那老婆子给他拖着,走也走不掉,十分无奈,只好转了半下身,把后头一个大竹篓子摆了摆,道:“你莫拦着我,我是去新郑门卖饮子的!人不多我咋个卖?!”
一面又冲着那马车招手,叫道:“且慢等一等我!”
吭哧吭哧地往前跑了。
那赶驴的给落在原地,却是越挫越勇,转头寻了胡二,正要上前劝话,却被胡二把手一摆,瓮声瓮气地道:“你那驴不堪用,跑得慢,我不耐烦坐!”
赶驴的又要扯人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给胡二把一双膀子露得出来,震天雷一般道:“你瞧我这样子,竟是挤不过旁人吗?”
杀猪的一身膘肥体壮,人也高大,站在前头,同座肉山一样,赶驴的连忙让到一旁,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被压得扁了。
一时胡二到得前头,交钱之后,与那老婆子一齐坐了一辆车,他见对方背后筐子沉甸甸的,不知里头放了什么,已是鼓鼓胀胀得要挤了出来,便帮着搭了把手,将那筐子提了上去。
车厢本来就不大,忽然进了老婆子并一个筐子,又有胡二这样的大块头,登时挤得不行,有几个年轻的便发出“唏”、“噫”的嫌弃声,给胡二用眼睛一瞪,一个个缩了脑袋,再不敢露头。
老婆子坐得稳了,忙不迭谢他道:“你也去是去看龙爪泥的?一会且要小心些,那新郑门当真人多。”
胡二应了一声,复又问道:“那龙抓泥是什么时辰开始?要挤到哪一处才好看?”
老婆子得了他照应,此时也乐得提点一番,道:“这你是问对人了,我儿前几日就去那一处转悠了多次,说是钦天监看了时辰,巳时一刻正正好,咱们眼下过去,怕是等不了多时,正正是时候。”
“你过了金明池,莫要着急往前头挤,只看着顺着河边走,见当中有一棵柳树的,就朝着那一处走,前头有一排子榕树。那树虽不在正中,可位置十分好,正正能看到对岸台子,届时爬到树上,无论谁人也挡你不得了!”她在此处说,虽是絮絮叨叨的,又东拉西扯,可一车厢子人都看了过来。
“另有一桩,你若遇得有人同你说,能渡你到对岸,劝你等到了对岸再绕小路,正正能瞧见龙抓泥,还人少地宽,便千万莫信,全是骗人的!”
老婆子殷殷叮嘱道:“对岸五六里地俱是给官衙封了起来,谁人也进不去,你隔着五六里,还能瞧得见什么?还不如在这一处岸边后头站着,倒若是遇得合适的,买个小几子,说不得高出半个头,还能看得多两眼。”
此言倒是有些道理,一时人人点头。
赶车的想是为了多来回几趟,鞭子挥得都要耍出花来,老婆子年纪大了,坐在里头颠颠的,便有些晕,忍不住把帘拉了起来。
外头行人很少,车马倒是很多,俱是匆匆忙忙的,看那方向,多半不是朝着新郑门去,就是打新郑门回来。
果然不多时到了地方,胡二才开得马车车厢门,两条腿还没踩到地面上,便差点被面前的景象给吓得脚软。
下马处人山人海,外头还有些空隙的,越往前头,越是多人。
他踩着车厢,顶起足尖看了看远处,果然到得河岸边上,已然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前一阵子下了许久的雨,昨日、前日又是整日整日的暴雨,虽是晾了一晚上,地面有些地方还是有一滩一滩的积水。
后头的老婆子背着竹筐,已是利落地下了车,熟练地往边上走,寻了个树荫,将筐子一放,在地上铺了块布,拿出些吃食饮子,就地叫卖起来。
“喝香饮子喽!甘豆汤沉香水紫苏饮豆蔻饮,二十文一筒,又甜又香又解渴!另有才出锅子的绿豆粽,肚子饿了来一个咯!”
她人虽然精瘦矮小,声音倒是传出去远远的,一时有人听了,过不得几时就围过来一个。
胡二看着她叫卖收钱,数了数,登时连热闹也不想看了,只觉得这生意比自己卖猪肉还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