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千金市骨,引得李公义进献铁龙爪扬泥车法,还是力排众议,硬顶着范尧臣的压力,动用所有能耐,最终使得此法施行,等到现在一一应了验,才能显出从前慧眼。
自家这一个大功,无论换做谁,都难以做到。
换一个人,敢自出银钱,招募新法?换一个人,敢顶撞范尧臣?换一个人,能为做实事,如此卖命,前前后后,无论人事的交换,流程的催促,章程的反复斟酌,都这样费尽心血?!
合该自己得此大功!
半只船的人都对着那浚川杷赞不绝口,却也有几个明眼人闭着嘴,盯着河里头看。
张瑚还在志得意满,忽的只觉得脚下一震,船身忽然也晃动了起来,只一个呼吸的功夫,船上的滑车就发出了令人牙涩的声音。
沈存复一直盯着滑车,此时见得不对,已是大声令道:“停船!”
他叫得其实已经很及时,只是汴河速度何其快?虽说船工都是左近招募而来的好手,毕竟也不是自己的腿,如何能说停就停?
更何况此处喊停,另一条船也听不到,依旧顺着水流往前驶去。
沈存复的话才落音没有多久,哗哗的汴河里头,已是有了另一个声响。
“啪”的一声,那声响极脆,仿佛是什么东西突然之间碎裂了。
两艘大船继续往前行,一快一慢,快的那一艘已是多行出了小半个船身的距离。
不要小看这半个船身,差池了这样的长度,船头处固定的木碇、滑车,也跟着差池了有了这样大的距离。
浚川杷本来就是靠着系在船上的绳索来拖曳,无论方向,速度,俱是由两船共同决定,此时一船快,一船慢,控制滑车的役夫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本应快快放松绳索,可手脚一慢,那绳子眼见越来越被扯得绷直。
岸上的人隔得远,看不太清,可船上的人离得近,已是能看出来其中不对。
“啊!”有人忍不住失声叫道。
“嘣”的一下,用来拖曳浚川杷的绳索一端裂成了两截。
是系在高涯所在船上的那一端绳索。
几个正用力的民伕一个刹不住力道,给那拉势一冲,抓着手里的半截绳索,后退着砸到了地上,有一人不小心撞了后头的滑车,给磕得头破血流。
失了一端的力气,浚川杷终于维持不住平衡,却也终于因此给扯得动了。
这一回,不用张瑚发话,何主簿也已经愤然冲着对面船叫道:“高涯,怎的回事!”
两船距离八十步,此处又有嘈杂人声,滔滔江水声,便是喊破喉咙,对面也听不到。
然而不用高涯说话,这条船上的沈存复也知道是什么回事。
“浚川杷断了。”他道。
那声音很低,只是说与自己听而已,语气当中有意料之中的释然,又有深深的惋惜。
这样大的变故,河岸上的百姓自然也看出来了。
胡二听得有人惊道:“出什么事了?怎么那船忽的不动了?”
两条船原本平行,此时忽然一前一后,任谁人来都看得出其中不对劲。
有人坐的角度好些,半猜半喊地道:“好似是那绳子断了!”
他话未落音,汴河里头那浚川杷已经被生生用半边粗绳同许多铁钩一并用力拽了起来。
“那杷子也断了!”
“杷子断了!”
这一回,许多人都跟着异口同声的叫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只矩形齿杷下头二尺长的木齿无所遁形。
原本有二十余根粗大木齿,此时完整的木齿只剩下寥寥四五根,其余的多半只剩下一个陷进去的凹坑,只是那凹处或长或短而已。
“怎么这样容易坏……”有人问道。
“坏了换就是了,不过是木头做的一个杷子,又有什么关系。”
胡二的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见那说话的人年纪甚轻,也不给对方留面子,登时就回道:“这才用了多久,立时就坏了,多少木头也不够使的,怎么会没有什么关系!”
有老成人也跟着道:“怕是不行,坏得这样快,便是不怕浪费木头,也费时费力啊!换来换去了,这一小段河,要清浚多久才能清好?”
果然那船上役夫将坏的浚川杷拉上船之后,又换了一个新的,足足折腾了半晌,才把绳索重新调试好位置,又挪移船只,让两只船继续并行。
然而新的浚川杷才换上未有多久,仿佛只行了短短一段距离,这一回甚至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只是见得两艘船继续又停了下来。
一岸百姓俱都惋惜地“啊”了一声。
这一只新杷子,才走了多远,才用了多久啊?
胡二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中了邪吗?前头不是已经祭过河神了?”
旁边人摇头道:“谁知道呢!”
有人便住在左近,猜道:“我去岁被衙门征发来此做‘春夫’,挖过淤泥,此处河底泥土甚是坚硬,又有大小石头,这‘龙爪’不是给大石勾住了罢?”
岸上的百姓只是猜测,可船上的人,却知道得很是清楚。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沈存复被何主簿叫了过来。
这样的场景,谁人都不愿意去做那个解释的替死鬼。
沈存复并无办法,只好站在张瑚面前道:“可能是有石头在下头把这杷齿勾了,这浚川杷本就是木制,自然易坏。”
他实事求是地道。
因已是坏了两次,沈存复多少也摸索出些不对来,此时既是被问,便一并同张瑚说了。
“公事有所不知,这汴河当中,其实深浅并不相同,哪怕是只隔着几步路,也许其中有起有落,就能相差出几尺的高度。遇得水深之处,浚川杷不过十尺,怕是不能触及河底,那积年的淤泥,自然不能全数清动起来,便同给人乌龟挠痒痒似的,哪有什么用处?”
他想什么说什么,也不管这话中不中听,也不管此处又有谁人在,这一番话出口,会不会落了上峰的面子。
说了水深,沈存复还不忘补一刀水浅。
“若是遇得水浅之处,河底除却泥沙,另有碎石、巨石,一旦木齿被石头给勾住,想要用力拖曳,要不就是绳子断了,要不就是木头碎了,遇得不好,一个力道不对,怕是那木碇也要被扯起来。”
沈存复自觉说得又清楚又利落,可一船的人听了,无不觉得此人实在孤耿得过分。
李公义站在一旁,听得沈存复数落这铁龙爪扬泥车法的错处,只觉得刺眼无比。
他心思转得极快。
浚川杷出了这样的纰漏,无论如何,也不能延祸在自己身上。
看了沈存复一眼,又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张瑚,李公义阴测测地插了一句道:“听闻沈工在都水监中许多年,精通水利,也不似小人这般半路出家,竟是连水下多石,这木制之杷易坏之事也不知道吗?”
沈存复摇头道:“各处河道河底情况不一,下官确实不知此处乃是如此……”
听得他如此对答,李公义简直喜不自胜。
怎的有这样的傻子?!
这样大的一口黑锅罩下来,此人不晓得拨开就算了,居然也不懂得躲,还傻乎乎地迎了上来……
不砸你还能砸谁?
李公义暗自窃喜,只一瞬间,面上便露出了仿佛吃了大惊的表情,失声叫道:“沈工,今次章程,也是给你同高工核过的!我乃是半路出家,只知道这献铁龙爪扬泥车法论理应当有用,可道理毕竟只是道理,如何用,怎的用,还是得要你这都水监中的水工把着!”
他十分失望,道:“沈工早知有这般问题,为何不提前说!张公事这般信重你,你怎的能藏着掖着?如此大事,都水监正该上下齐心才是!如此隐瞒,如此怠慢,怎的对得起公事之信任,又怎的对得起百姓?!”
李公义转进这样快,沈存复都跟不上他的速度,一时半会,压根就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自己忽然就变成藏着掖着起来。
他只觉得那李公义说得乃是一派胡言,可口才实在不行,脑子也转不动,想了又想,过了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怎的没有提前说了?”
复又转向何主簿道:“先前我就同主簿说过,这……这浚川杷之法未有先例,十分古怪,怕是行之不通,还请主簿转给公事听,此法……务要小心斟酌再行!”
何主簿的面色登时也变了。
一时场中但凡聪明些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这人怎么这么蠢?
这种时候,还把上峰拉得出来,本来那何主簿或可帮你好言几句,从中打个圆场,被你这般拉下水,还怎么打圆场?
第863章 损毁
自然只能想方设法撇清自己了。
忽然遇得这样棘手的问题,何主簿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仓促之间,实在是想不到合适的应对之法。
若说自己知道那沈存复的想法,却是瞒住了张瑚,这篓子可就捅大了。
可若说自己并不知道那沈存复的想法,似乎又显得他这个主簿之位,坐得甚是不称职,竟是连御下都做不好。
怎么选都是错,可前头的错,却是比后头的错大多了。
何主簿脑子里头只过了一下,就决定先认了自己无能之罪,连忙对着沈存复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先前你确是说过那铁龙爪扬泥车法不太合用,可后头改成浚川杷之后,你便不再多言,我见你核了章程,再无异议,便以为此事……”
他话才说到一半,已是被一道声音打断。
“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张瑚。
张瑚面色铁青,盯着李公义同何主簿问道:“还剩得几个浚川杷?”
李公义如何知道,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好似没有听懂的样子。
何主簿则是转头问沈存复道:“还剩几个?”
做事的是谁,一目了然。
沈存复道:“今次带了四个出来,坏了两个,还剩两个……”
他话一出口,众人都在心底叹了一声。
这数量太少了……
如果浚川杷经用,其实数量不但不少,反而还多得占地方。
可眼下情形,剩得的两个浚川杷,压根撑不住多久。
张瑚对着沈存复道:“今次不容有失,你好生盯着……若是还不中用……”
他没有继续往后说,可其中之意,人人皆知。
沈存复当着众人的面被砸了口大锅下来,本就十分委屈,如何肯依。
他是匠人脾气,若是能忍,若是懂事,凭着其人才干,又如何会几十年了,依旧还是个水工?
沈存复咬了咬牙,大声道:“公事,今次错手,与我又有何干?!”
他口中说着,面上已是气得眼睛都发红起来,拿袖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复才指着一旁的李公义道:“你既是有如此良法,自家做去,莫要来欺负我这个有理不会说话的!”
何主簿素来知道沈存复的脾气,见得他这般反应,已是知道不好,正要上前相劝,却给沈存复指着鼻子道:“我头前怎的说的?你再说一回?我当真没同你说过这浚川杷不得用?!”
此处不少都水监的官员,见得不对,连忙围上前来,或把沈存复拉开,或好言相劝。
有人便道:“知道你辛苦,只是眼下事情急,大家难免说话得几分火气,到底是一监之中的同僚,何苦要闹得这样僵?”
又有人道:“何主簿乃是着急,你跟了他这许多年,怎的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公事更是一心做事,没得想那许多!”
都一迭声欲要打发他去干活。
原本痛骂时还好,此时被人一劝,沈存复再忍不住,眼泪都流了下来,嘴巴里不知哼哼啊啊地说些什么,只拿袖子擦脸,转过身也不回是,也不说不是。
今次事情这样不顺,张瑚开始有多踌躇满志的,当中有多志得意满,眼下就有多生气。
他不气旁的,只气都水监中这许多人,甚事不会,只会拖后腿。
——明明晓得这事情多要紧,早知道其中有漏洞,已是给了章程下去一再核对,为何就要为了一己之私隐瞒?!
平日里还算了,这等勾心斗角,自逞己能,他也懒得计较。
可眼下坏了他的大事,如何能忍!?
见得沈存复唧唧歪歪的,不晓得认错就算了,眼下倒还拿乔起来。
张瑚被当着人的面落了脸,本就十分不悦,见得这情况,更是恼火得不行,冷声道:“你既是不愿做,那就不要做,也无人强迫你!像你这般仗着资历在监中混日子的,以后必是无人肯要!”
一面说着,一面转向何主簿道:“换个人去看着!”
张瑚撂完了这句话,心中方才畅快了些。
难道离了这一个小小的水工,都水监中就转不过来了?!
正因以前时时惯着他们,才养出了这都水监上下俱是干拿俸禄不干活的习气!
不好好整治整治,将来如何能用?!
***
张瑚一发威,船上人人自危。
沈存复气得七窍生烟,可多少又有些心慌,给张瑚这般一说,只好回了船舱。
何主簿心中惴惴不安。
张瑚不清楚都水监的情况,可他却清楚。
沈存复同高涯这样的脾气,还能好好在都水监中一待就是几十年,因为什么?还不是他当真精通水利之事,旁人都比不过他?
是以此人虽然一再得罪上司,起起伏伏,少得褒奖,却也能安稳如山。
若是当真给他跑了,怕是高涯也会跟着走,若是再带走些徒子徒孙,自家这位子还怎的坐得稳?
都水监又不同旁的衙门,钦天监还能胡诌呢,此处若是出了错,寻常人当真扛不起。
届时都水监中剩得几只虾兵蟹将,遇上日常之事还无所谓,遇得大工大程,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