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这一阵子京畿连日有雨,河水暴涨,虽能靠着水势冲刷淤泥,那浚川杷的长短却未必足够了。况且想要清淤,必要对河底的情形有一二了解,若是能提前着人探查一番,想来便可避开那等大石之处,不会像今日这般了。”
又叹道:“只可惜此时已经春末,夏日雨水很快就要来了,届时水势疾快,水量又深,怕是要极熟水性之人才能下水探查。”
行到这一步,已是进退不得。
“另有那浚川杷,不能只做一个形制,见得河底情形不一,应当多做几样,或是长十尺,或是这是长三尺,或是长两丈,遇得深浅不同之处,便以不同浚川杷而用之,如此一来,因地制宜,此法便能妥当。”
杨义府说得头头是道,俨然已经一个精通水利的水工。
张瑚抬眼瞥了他一下。
早这么能耐,跑到哪一处去了?
为何不提前说?
杨义府连忙补道:“只是今日所试,下头考虑很是不周全,公事在前提纲挈领,我也未有经验,只能边做边学,致使不能成事,实在可惜。”
又道:“旁的倒没什么,不过从前已是试过,并无差池,眼下遇得这等麻烦,偏生还叫满城百姓尽看了去,想要再行完善之法,怕是中书、御史台又要有话说。”
他说到这里,语速又放慢了几分,道:“还有一人,怕是也会不让再用……”
杨义府没有明说,可张瑚却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自然是范尧臣。
到得此时,张瑚其实已经隐隐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可一来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乃是自己用错了人,使错了法;二来他今日就在船上,见得那浚川杷行事,这杨义府所言,好似当真也有些道理。
张瑚想了想,道:“不用去理他们。”
不用去理他们。
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成。
***
纵然张瑚、杨义府二人轻描淡写,仿佛并未被此事打击大了,可实际上,一出得都水监的大门,满城之中,都能听得百姓议论。
无论是八百贯得来的铁龙爪扬泥车法改成的浚川杷全然无用,还是汴河忽然发了大水,都是能叫人大说特说的。
街头也好,巷尾也罢,酒肆的角落,挨在一处的小贩摊子上,甚至几个妇人一起捣衣服的河边,都能听得有关此事的声音。
“昨日你去了扬州门吗?”
“我家那口子说要去新郑门,我争不过他,谁知那杷子压根不好使!白浪费那样大那样长的木头,拿来做房梁多好!”
“幸好你去的新郑门,若是去的扬州门……你听得人说了不曾,扬州门外那一处被卷走了七八个人,也不知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啊?怎么会?不是前头有护栏挡着,又砌了墙吗?”
“好似是有个妇人没抱稳小孩,叫那孩子掉出去了,便翻墙去救,此时河水已是上来了,旁人又去救她,救来救去,都给卷走了。”
“可不是,我也听得说了,还有个不要命的,好似是荷包掉了,哎呦,要钱不要命,瞧着巡铺、差官人人都躲进来了,他竟是还要翻墙过去捡!依我看,还是那墙太矮了……”
“听你胡言,那墙再高些,如何能看得到河?”
一群妇人在河边捣洗衣衫,嘴巴闲了下来,便在此聊得起来。
“怎的会发这样大的水?虽是雨大,也未见得往日有这般厉害啊!”
“谁知道呢?你没瞧见今日这里处处都是人吗?那汴河发了大水,全不能用,俱是来这五丈河洗衣裳了。”
“唉,从前那样大的动静,我还以为那龙爪当真有用呢,叫那姓李的白得了八百贯。”
“而今不叫龙爪,唤作浚川杷,是不是改了名字,就不中用了?”
“上头已是换了条龙,便是叫原来的名字,怕也不中用吧?”
“嘘,小得点声,莫叫旁人听得去。”
而金梁桥街的顾府里头,得的消息又更早一些。
季清菱早间拦住顾延章时,并未能猜到会有此事,然而等到中午之时,松香便匆忙回了府。
他得了顾延章的交代,来同季清菱回禀。
“官人说怕夫人担心,特叫小人来说一声,已是与胡公事一同去寻了范大参,也打点了快马沿途通知上下游衙门好生提防,严守汴水,眼下正着人去祥符县,应当不会有事。”
季清菱忙问道:“胡公事同范大参怎的说?”
她虽是觉得可能是那水柜有事,毕竟没有证据,以旁人看来,不过是胡乱推测而已
五哥也许信她,可凭着这一丁点猜测,又如何能说服胡权同范尧臣?
松香忙道:“夫人且放心,胡公事虽说觉得有些荒谬,因是官人所言,也没有怎的说,左右不过多派些人出去巡堤而已,此时本就快到雨季,早个一阵子,并不妨碍什么。只是官人想要疏散新郑、扬州两门外的百姓,此事他却不愿出头,只跟着一同去寻了范参政,参政好似早觉得汴河有事,一听便准,已是立时派了人出去行事。”
听得范尧臣插了手,季清菱便松了口气。
提刑司虽然也协管堤坝之事,可同都水监,毕竟不能相提并论。何况范尧臣到底是两府重臣,参知政事,一旦其人信了,还着手去管,无论是能调用的人力同资源,都全然不在一个量级上。
第865章 弹劾
松香送完了信,因衙中事情繁忙,急急带了些干粮便又重新回提刑司了。
季清菱已是叫人又寻了几本祥符县县志回来,正仔细翻查,想要看看是否有自己漏掉的信息。
然而没等她看到一半,秋月便从外头匆匆进得来,道:“夫人,秋爽回来了,说是新郑门外那汴河淹了大水!”
季清菱一惊,忙放下手中书卷,倏地站了起来。
秋爽后脚已经跟了进来,她满头是汗,急急道:“夫人,汴河里头不知怎的,忽然泛了好大的水!”
连日下雨,涨水并不奇怪,可这一回水势涨得突然,漫天遍地的,实在吓人。
她急忙把下午见得的情形一一说了。
季清菱听得说众人踩踏拥挤,忙问道:“府上的人都回来了不曾?没有受伤的罢?”
秋爽把袖子撩了起来,露出上头青紫淤痕,又指着自己被蹭得掉了一大块皮的膝盖道:“就是疼得厉害,倒是没什么大碍。”
秋月已是点过一回数,忙道:“人已是回来齐了,摔了几个,俱没有什么大碍——听闻京都府衙同都水监已经在善后了,应当没有大事。”
秋爽早间听得季清菱说了祥符水柜之事,此时见了那漫天大水,忍不住问道:“夫人,这样大的水,是不是那水柜倒了?”
若是暴雨导致的河水大涨,乃是循序而进,断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叫人毫无防备。
季清菱摇头道:“不过推测而已,未有目睹,不能轻易断言。幸而范大参已是着人防范,想来应该不会有大事。”
她想了想,复又问道:“那浚川杷可是有用?”
秋爽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心中暗道那东西有个屁用,嘴上却不好说得这样粗俗,只好道:“全无用处,挠来挠去的,同挠痒痒一般,几个来回就断了几个杷,又费人力又费钱物,也不知道那张公事是怎么想的!”
她仔细形容了一回今日河中情形。
秋月听了,不由得奇道:“这般无用之法,怎的还要来用?”
季清菱便道:“也未必是无用,只是用处实在太小,按着方才秋爽所说,又要那河底深浅合适,又要知道哪一处有大石挡路,走得一段,还要换了不同长短的杷子,若是河水冲力合适,说不定当真能带走一段,只是这般事倍功半之法,好似当真不太合用。”
秋爽这样一个小丫头都觉得没有用,满城之中,自然更多人觉得无用。
都水监闹了这样大的一个笑话,被人议论纷纷,无论张瑚再如何自信,也不能装作充耳不闻。
范尧臣借了这个理由,正上折请停用浚川杷,张瑚自然不肯,便递了话,寻个时间进了宫。
***
进得垂拱殿之前,崔用臣先把头偏了偏,在无人瞧见的地方,轻轻打了个哈欠。
此时已是来不及去寻冷水洗脸,他使劲眯了眯眼睛,又揉了揉脸,叫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复才小步向着太皇太后跑去。
“圣人,大公子来了。”
他虽然没有点名道姓,可能被慈明宫上下称作大公子的,只有张瑚一人。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叫他进来罢。”
她头也不抬,手上继续翻阅着奏章。
太皇太后没有拿笔,自然也没有批字,她看了一份,又看一份,只把一份份看过的都堆在了右手旁。
那一处已是堆了厚厚的一叠,都是御史台上的弹劾之语,叫她看得很是恼火。
尤其给她压在最下头的那一份,其中胡言乱语,实在令人难忍。
一条乱吠的疯狗。
太皇太后已是在心中下了定论。
张瑚很快进得门来。
不用太皇太后说,已是有小黄门捧上了椅子。
张瑚行了礼,又得了示意,很自然地就坐了下来。
不用他自己开口,太皇太后便给了个台阶下,道:“我听得皇城司说了,那浚川杷是不是不太得用?”
张瑚解释道:“臣仓促之间,考量不够周全,倒叫旁人看了笑话——却不是不能用,只是要再做改动。”
他把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了,又将自己同杨义府并都水监中给的分析又摆了出来,最后道:“圣人也说过,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自然要一而再,再而三,反复修改。如同这汴河清淤之事,百来年间,已是用过无数新法,一般没有一桩是从一开始就不用再改的。”
太皇太后则是道:“范尧臣已是上了折子,中书批了,正在此处,你知不知道?”
张瑚如何会不知?
他颇有些愤怒,道:“圣人,范参政之心,您难道竟是不知?他从前便不同意此法,后头全是被中书所迫,又寻不出正当缘由,不得已之下,才没能拦阻。圣人总说范参政此人有治事之才,可他接交都水监丞之位以来,何时管过此时?”
张瑚越说越激动,已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大声陈词道:“范参政从前也做过水利之事,我自然比不得,可他再有能干,从不行正事,又有何用?!一味晓得拦阻旁人!他早知道这浚川杷并双船滑车法当中许多漏洞,应当好生指点才是,为何要如此下作!堂堂一国之相,全为一己之私,如此之人,如何堪为参知政事?!”
见得张瑚这般生气,太皇太后便道:“范尧臣此人暂且不论,若是给你再为行事,还有几回才能有用?”
张瑚昂首道:“再有两回,当能调试得当。”
太皇太后道:“此时已是春末,再不施行得法,今岁雨季来时,便会大泛洪水,你可有把握?”
张瑚大声道:“臣必有把握!”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道:“此事你再拟了章程出来,好生查缺补漏,不要再出现今次之事。”
她说到此处,又问道:“你可知道前日汴河暴涨?”
张瑚其时就在河上,自然知道,道:“确有此事,河水暴涨数尺,听闻有些地方已是冲出外堤,淹没良田房屋。”
太皇太后道:“扬州门外卷走了数人,眼下还未捞出活人来,你可知晓?”
张瑚面色微沉,道:“已是听人说了。”
又道:“乃是京都府衙未能全尽其力……”
太皇太后想了想,把右手边上的奏折一本本拿了下来,取出最下头那一份,递给了崔用臣。
崔用臣连忙上前接了,行到张瑚身旁。
“你且看看罢。”
太皇太后提点道。
她说了这话,也不干等着,复又低头看起其余奏章来。
倒是崔用臣站在一旁,候着张瑚翻看那一份折子,眼见着其人面色变化的整个过程。
张瑚开始还不知道此为何物,看到开头时,神情正常,还慢慢点头,可越往后看,脸色越沉,眉头越皱,还未看到最后,已是抬头道:“圣人,此乃一派胡言!”
又斥道:“这郑时修,简直是乱喷一气!此事与我何干,与都水监何干?!明明是祥符县县衙懈怠职事,京都府衙行事疏漏,为何要扯到我身上?!这是见我好欺负吗?难道宗室皇亲,就合该被人随意臧否!?”
已是给气得接连不再称臣。
太皇太后道:“此事不是听得你我所言便罢,那郑时修虽然胡乱攀咬,其人倒也有几分狡猾,都水监总查汴河深浅,视水量大小而行事,汴河河水暴涨如此,都水监却是最后得知,还要提刑司提点才知道,乃是你之疏漏,是也不是?”
张瑚无奈点头道:“是臣之疏漏。”
这责任当真避无可避。
太皇太后道:“我也知道,你这一阵子忙着这通渠清淤之事,有什么看顾不到的地方,也是正常,你乃是头次亲为差遣,又是管事的主簿公事,然而到得地方,究竟要先把自己职司弄得清楚,免得捅了娄子,还不自知,我这一处倒是不怕,只外头人闹得厉害了,究竟你面上不好看。”
这与张瑚而言,已经是很重的话。
他虽是有些难堪,还是点头道:“多谢圣人教诲。”
太皇太后又道:“都水监要行浚川杷,已是满城尽知,却不曾知会京都府衙,人群甚众,须臾不能草率,此乃你之疏漏,是也不是?”
张瑚只得点头。
“听得京都府衙报奏,今次扬州门外死了八人,还有沿河被水冲毁的农田,另有几个渔人不见踪影,下游虽是有了防范,究竟太晚,眼下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听得太皇太后这般说,张瑚便有些不自在,一双手搭在膝上,头微微偏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