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了清嗓子,憋着气把手伸了出去。
见沈存复没有说话,顾延章便接着道:“陛下请看,此处便为都水监拟要堆放淤泥之处,应因掘出淤泥一丈二尺,填于徐村淀外的荒地上。”
赵昉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可是方才说的,历年被淹的徐村淀?”
顾延章道:“正是,因连年被淹,徐村淀外头的土地俱已抛荒,黄河水中多盐多涩,为水泡过多日,那田地便再难种粮谷、果菜,可细细回算,按着往年房舍上河水泡过留下的痕迹,每年此处淹地水高为一丈一尺三寸,一旦淤泥清走,即便再遇得洪汛,只要并非那等百年之灾,便不能漫出堤坝外头。”
又指引赵昉道:“陛下且看沈存复所指之处。”
赵昉依言看去。
沈存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请……皇上抽出此处木片。”
原来细细看了,沈存复手指之处,在那旧沟与汴渠当中的这一段,当中是有有段可以活动的木块。
这桌案并不高,赵昉不需要垫脚,便按着他说的把木块抽了出来。
沈存复不用说话的时候,做事倒是靠谱得很,眼疾手快,把这一段水流用特制之物拦住了。
赵昉把那木块抽出,此段水流又被拦阻,水自然而然地便顺着新开的那一个空档之位流了过去,很快就将旧渠蓄满。
顾延章问道:“陛下请看,旧渠与汴渠,水势是否等高?”
赵昉点头,道:“是的,两处一样高。”
后头黄昭亮、孙卞二人的脸色,已是更为难看起来。
第911章 心痛
这分层筑堰之法,当真难吗?
也难,也不难。
对于杨太后这样的不通政务的后宫妇人来说,因为脑子当中全无概念,所以不管你再怎么用白话解释,看不懂,还是看不懂,自然是难的。
可对于黄昭亮、孙卞等等这些个政事堂中重臣来说,又怎么可能会难?
论起治政之才,能任宰辅,或许各有高下,可相差并不会很远,汴渠又是京畿命脉,满朝官员,少有从未研究过的。只要是提起治河,莫说是普通官员,便是随意寻一个在太学上舍中读书的学子,也能头头是道地给你念出一堆子故事。
范尧臣一眼就能看懂的东西,其余人哪怕一时反应过不过来,只要稍稍思索一下,必定是立时就懂了。
他们在杨太后面前装相,无非就是觉得她与赵昉两人,一个无知,一个年幼,容易欺瞒而已。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一人说不懂,旁人也许还会跳得出来解释,杨太后也许还会犹豫,可一旦人人都说不懂,便是懂的人,这道理又非那等寻常文事,个个都能插一嘴,范党中人便是想要帮着搭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要如何插话。
以势压人,最为容易。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顾延章竟会把只有十岁的小皇帝赵昉给拉下殿来。
此时此刻,黄、孙二人的面色有多难看,范尧臣的内心就有多轻松。
他虽然还有那么一丝芥蒂,可听着顾延章在此处毫无滞碍,堪称完美的讲解,又见得那筑成的假汴渠,脑子里头忍不住还是浮起了一个念头。
虽说独了些,行事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倒是没有取错人。
只还是不够周全……
明明有这样难得的机会,完全可以借此为由,只要稍加设计,便能引得黄昭亮、孙卞二人跳出来,叫杨太后、小皇帝二人看清此两党的真面目,让座上的人知道,黄、孙两党皆是结党徇私,不顾百姓安危,不理国是,唯有范党才是朝堂中坚,唯有他范尧臣,才是国之栋梁。
党派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到得眼下,想要一举将对方击倒,绝无可能,可只要在杨太后、小皇帝心中种下了这一粒种子,以后多多加以灌溉,好生培育、施肥,这两张白纸,还不是可以任意作画?
尤其赵昉,年纪既幼,人又未曾长成,如若自小耳濡目染,何愁其临政之后,不亲近范党、疏远孙、黄两党。
十年树一木,二十年便可树一人。
开局做得好了,接下来自然就是事半功倍。
实是可惜了这一回!
他缓缓地自胸腔里舒了一口气出来,看着不远处的顾延章。
对方正以手做指,对着一旁的屏风所绘向赵昉、杨太后解释。
另一扇屏风已是被搬到了阶上,方便杨太后观看。
一殿的官员,无论离得远的、近的,尽皆屏着呼吸,听他将其中道理一一说来。
对着屏风上线条勾勒的图案,对着下头仿造的假汴渠,对着手中解释的折子,三管齐下,又有顾延章在上头一一讲述,小皇帝听得津津有味,而杨太后,更是连头都差点伸了出来,时不时还发出几个疑问。
她问得浅显,全不在点子上,可那顾延章总有办法回答完之后,又绕回正题来。
至于小皇帝,那一张脸已是只会向着顾延章,不会再管别人。
便是一旁的高涯手中拿着竹竿在屏风上指指点点,沈存复不断跟着指引他抽掉“汴渠”与“旧渠”之间的阻拦物,而赵昉好似也在认真听他们说话,然而范尧臣何等的眼力,一眼就能看穿其人的注意力在谁人身上。
讲解得这样清楚,夸一句“深入浅出”,再恰当不过。
范尧臣甚至怀疑,眼下从农田里随意拉得一个老农上来,听得顾延章这一番讲解,对方都能弄懂。
开始黄、孙二党当中还偶尔有人跳得出来捡那等无关紧要的话来问,可没过多久,已是人人都不再吱声。
怎么吱声呢?
当小皇帝赵昉都自称“听得懂了”。
当杨太后都连连点头,一时说“原来如此”,一时说“果然如是”,再一时又说“是这般道理”,你难道要站在前头,告诉本就不聪明的太后,你比她还笨,连她都听懂了的东西,你竟是不懂吗?
要是当真做出了这样的事,同蠢得用头去顶牛角,特地撞个头破血流,又有什么区别?
范尧臣忽然就忆起数年前,仿佛也是在这文德殿中发生过的事情。
那一回,一般是其余党派并御史台跳出来弹劾自己,乃是因为吉、抚二州的流民不见踪影,当时还是赵芮在,满殿俱是攻讦,便是使往赣州的一名内宦回朝,送入了抚济流民图,把天子引得眉舒眼笑,正正解了自己的围。
眼下过了数年,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路子,看着简直叫他眼熟得不得了。
当年通判赣州的,不也是顾延章?
此人好似就喜欢做这种事情。
可明明是对方解了自己的围,自己得了便宜,范尧臣还是有些不舒坦。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套在朝堂党派之中,也是一般。
不是范党,终究不是范党,做得再好,再能干,也不是自己人。
当日用这顾延章的时候,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见导洛通汴之事已然可行,最大的阻碍,到得现在,已然不再是阻碍。而人人都以为会淹没良田、伤及百姓的清淤通渠,在他这般勘测之下,只要按着重新修订的章法行事,其实并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相反,荒野变桑田,还成了一件大功。
纵然还是会有些不妥的后续影响,可与月前相比起来,主理导洛通汴,已是由原来的弊大于利,变为了现今的利大于弊。
坏事变好差,如何不叫范尧臣心痛?
如若当时自己硬是逼着手下几个得力之人来做这勘测之事,会不会今次的功劳,便能落入范党手中?
满殿之中,已是无一人说话,众人俱是看着站在当中的顾延章。
第912章 后悔(给kathleen999的加更)
那一个年轻的官员,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殿上唯一的发光之物,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目光当中有羡艳、有不屑、有嫉恨、有不满、有佩服。
也有来自屏风后头杨太后的满意同赞叹,并藏在赵昉眼底的惊叹与向往。
范尧臣眯着眼睛,看着众人的神色同表情。
他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
然而那想法很快就又被他自己否决了。
如果真的在顾延章立下这般大功之后,随意寻个理由,将他换下,同临阵换帅又有什么区别?
杨太后虽然笨,却不是傻,今日也好,当日也罢,其人对顾延章的偏爱,已是很能看得出来。纵然她对自己当日的扶立之功,很有些感激,却也不能如此滥用。
况且若是给黄、孙两党揪着不放的话,自己这兔死狗烹的做法,实在也说不过去。
再一说……也来不及了。
当真要在后头动作,早该行事,不该等到现在。
以杨太后那芝麻眼大的心思,怕是此时在殿上就要说出许多任用、鼓励话语来。
太可惜了!
范尧臣忍不住再一回在心底里遗憾地叹道。
而有着同样感叹的,自然不止他一个。
除却范党当中那几个本来被他询过意思,问要不要接手导洛通汴之事的人,另有一个立在后头,也一般心如蚁噬。
太可惜了!
怎的就给他过了关!
杨义府站在后头,他的位子有些偏,既看不清前头屏风上的绘图,也看不清当中用木屑、面糊筑就的“汴渠”。
可他一双耳朵能听,一个脑子能想。
能在清鸣书院之中位列前五,能在科举之中,得中二甲,他自然不是蠢笨之人。哪怕并无示例,只听得顾延章空口解释,一般也弄懂了。
居然会如此简单!
怎的就给他捡了这样的好事??
怎的回回他都能走这样的狗屎运?!
都水监中,什么时候又有了这样的能人?为何就给这顾延章挖了出来?从前为甚就藏着掖着,不肯出力?
可听着听着,他心中除却嫉恨,隐隐约约的,又另有了一个念头。
——这导洛通汴之事,并非不可行,相反,按着顾延章的说法,其实大有可为。
只要能得了这个机会,参入其中,等到此事行完,莫说自己能将功抵过,说不得,还能有些功劳剩出。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
导洛通汴,是何等的大事,按着眼下都水监中的编制体量,人手决计不可能够,定是要从其余地方抽调官吏。
用谁不是用?
自己本来就刚巧被借调入都水监中,眼下虽然暂时停了差遣,可若是想要重新回去任差,难道不比那等全然无知、从其余部司仓促调去的生手好?
范尧臣是主事,是自己的岳丈,顾延章是主理,是自己从前的同窗、同年,眼下关系勉强称得上紧密的好友。
虽说在浚川杷上头,自己未能立功,还犯了些小错,可这又不是自己的责任。法子是张瑚执意采纳的,行事也是照着张瑚所说的来做的,要怪,也难全然怪在他身上,实在不行,还有太皇太后轻信的缘故呢。
只要岳丈同顾延章开了口,自己想要重新得一个任用的机会,应当并不是很难才对。
杨义府抬起头,看向了殿中的顾延章。
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比起一旁的官员都要高出不少,仍在侃侃而谈。
他捏着拳头,只觉得又是酸楚,又是苦涩。
——那位子应当是他的。
也迟早是他的!
只是在这之前,还得好好同他说道说道。
***
今日这一场朝会,足足快要到了中午才散。
好戏一出接着一出,眼见朝中局势数次翻转,众官出得殿外,一等到身旁没了闲人,忍不住就同相熟的同僚交流起来。
一名计司中的小官仿佛不经意地同一旁的人道:“范大参定是后悔了罢?”
“莫说范大参,你看那黄相公、孙参政,哪个不后悔?”同僚笑着道,“早知此事如此简单,虽是行事复杂些,可当真做成了,其实是大功一件,使一使力气,应当也不是很难。”
那计司小官复又问道:“你看这导洛通汴,当真能行吗?”
那同僚就笑得起来,道:“你还不信呢,若是有什么不懂,当时就该站出来问那顾延章嘛!他想来乐得给你说得清清楚楚……”
“我又不是傻,怎的会不懂!只是……世间哪有准保的事情,若是此事不妥当……”
见得那小官犹犹豫豫的,同僚终于察觉出什么不对,面上揶揄的神色也收敛起来,问道:“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慢慢张了嘴,惊道:“你不是,你不是想……也跟着去投那顾延章罢??”
那小官连忙摆了摆手,又急急摇头道:“且莫要胡说!还没影子的事情!”
同僚却是立时就上了心,见得左右并无旁人,止不住地扬声问道:“当真有此事?!你怎的搭上那顾延章的?他眼下正当势头,不知多少人要去投,现下去寻他,他能理你??”
小官急得脸上汗都出来了,跺着脚道:“你且莫要高声嚷嚷,叫旁人听得了如何是好!”
同僚立时就闭了嘴,把人拉到一旁的空着的厢房当中,将门掩了,复又问道:“怎的回事?你有什么关系能搭上他吗?”
小官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不是我搭的他,是他来寻的我……是月前的事情了,当时那顾公事才领了导洛通汴的差事,工部当中有个唤作许明的,不知从何处听得我对术算之法有些研究,特来问了几句,说要给我举荐。”
那同僚连忙问道:“那许明是个什么来历?”
小官便道:“听说是顾公事从前在赣州任通判时手下的幕僚。”
同僚面上立时就露出了羡艳的表情,道:“他才得官没几年罢?手下的幕僚,都已是能进工部做官了?”
说完这一句,又连忙追问道:“你怎的答的?可是答应了?若是进得去,能不能捎带我一句,看能不能把我也调进去!”
听得对方如是说,那小官的面上已是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涩然道:“当日的情形,你也知道,人人都说不可行,我自然是推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