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义府笑道:“时修此人素来耿直,只认死理,做起事来,从来不管体面,便是家人犯了事,他也只有往上冲的……”
又叹了口气,道:“只盼今日闹得这一回下来,延章不要同他生分了才是——毕竟都是职责所在,当日他弹劾我时,我也不曾计较。”
最后还不忘补了一句,道:“到底是故旧同年,实在不行,当真翻了脸,我也要从中斡旋一番,莫要叫他们二人以后闹得难看。”
言语之间,全是自己大度能容。
众人正说着话,只听得前头礼官呼唱,天边日头半出,已是到了朝会之时,正轮得他们进殿,连忙闭了嘴,一一排队而入。
果然,等到一应官员才站得稳了,礼官才问了奏本,前头御史台便出得一个人来,大声道:“臣有本奏!”
那人不待上头回话,已是迫不及待地转头对着站在前列的范尧臣道:“请问范参政,都水监中那勘测之事,可有消息?”
御史问事,范尧臣不得不亲自站了出来,回道:“都水监中已是做了勘测之法,昨日才拟了章程,正待递往中书待核。”
那御史眉头一竖,质问道:“太后金口玉言,上回在朝中已是明言令说,此事必要当殿而论——此事关乎京城安危,已是十分紧急,岂能这般轻易行事?”
他说完这话,手中持笏,上前一步对着上头的杨太后并赵昉道:“导洛通汴并非寻常水利之事,自然不能与从前一概而论,臣请范参政当殿明言,将那清淤通渠之法解释一回,叫我等知晓,如何才能不伤及百姓,不危急良田!”
这御史声音极大,仿佛自肚腹处发的声,大半个文德殿都听得清楚了。
杨义府站在后边,也忍不住瞧瞧抬起头,去寻那本该站在不远处都水监之列的顾延章。
那一处倒是站满了人,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角度不对,寻来寻去,俱是寻不到他在哪里。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自然不止一个,一时之间,人人探头探脑,或去看前头范尧臣,或去寻后头顾延章。
听得那御史问话,范尧臣倒是不慌不忙,他出声应道:“水利与寻常事体不同,自有其中难处在,须要中书细细核审,方能确认可否施行。”
那御史十分不满,问道:“敢问范参政,难道御史台并无问政之权?”
这话倒是逼有点大,范尧臣只好道:“问政乃是御史台权内之事。”
“我只叫都水监将那清淤通渠之法当殿解释一回,可有不当之举?”
范尧臣回道:“并无不当。”
眼见范尧臣堂堂参知政事,竟是给一个小小的御史逼到这个份上,杨义府心中居然有些解气。
多日憋屈,今日叫旁人给自己报了仇,他闻着隔壁桌的菜香,居然也下饭下得有滋有味起来。
只是不见了顾延章,到底叫他有些可惜。
不过上头的杨太后却与他不同。
见得范尧臣被人所欺,杨太后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了又忍,还是道:“既是中书已是收了奏事之法,便等中书有了回复,再给御史台参阅。”
她不说话还罢了,一说话就是拉偏架。
这一回也不用御史台再出头,黄昭亮当即站得出来,拦道:“此举不甚妥当,事急从权,眼见已是要入夏,若是等到中书收了章法,核批过了,又要浪费数日功夫,实在不妥,当日太后既是说过当殿论事,都水监也已是得了良法予以佐证,不妨便当着臣等的面,说个清楚罢,省得若是其中有了什么糊涂之处,还要将都水监中人召来问话。”
黄昭亮发了话,一时孙卞也站出来附和,不多时,许多人就跟着附议起来。
满朝一片赞同之声。
杨太后脑壳疼。
她一心要给范尧臣留面子,也知那清淤通渠之事甚难处置,并不想当殿为难顾延章,可这一片倒的声音,倒是显得好似她不听劝阻,便成了个“昏君”一般。
怨不得先皇要学什么“异论相搅”呢。
此时此刻,正是用人的时候,怎的就没有一个人能体恤上意,按着她的心思,出来帮着范相公说两句呢?
这些个臣子,同当年逼得太祖皇帝“黄袍加身”那些自私之徒,又有什么不同?
她忍了又忍,见得下头人声此起彼伏,显然自己不给个说法,是平息不了了,只好问道:“不知范卿意下如何?”
范尧臣道:“非臣不肯,只是都水监上下皆是昨日才回京,虽是已经拟写折子递往中书,可其中细节,犹待填补……”
他才说到此处,一旁的吴益便插得进来,道:“臣旧日在邕州与顾公事共事,其人口才了得,行事甚细,既是范参政不方便,不妨便叫他来给示,也很是便宜。”
吴益此话,乍听上去倒是贴心得很,其实内里之意,却是一定要逼着范尧臣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当中丢脸,彻底绝了导洛通汴的可能。
第907章 心飞
他一面说,复还一面问道:“不知那顾延章何在?请他上前分说,也好解我等疑心。”
果真把头往后头转去,仿佛在找顾延章的人在何处一般。
范尧臣不得已道:“其人昨日复才回京,今日朝会告了假,因上善门至泗州两地水情、地势复杂,恐吏员、民伕不知如何行事,拟就其中缘故,另做解释之物。”
这一回,不用吴益发话,早有御史跳得出来,质问道:“敢问范参政,都水监此番行事,可是打算越过中书,直接递入宫中?”
复又道:“御史台有问政之权,既是已然拟好章法,为何不能就在今日释义?”
转瞬之间,已是又吵了起来。
杨太后坐在屏风后头,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这吴益,自己已是说了等都水监上奏解释,他是听不懂呢,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太后说话不中用呢?
她本就有了成见,此时见得对方窜来跳去,日日没个消停,忍不住就看向了一旁的崔用臣,低声问道:“从前先皇与太皇太后当政之时,此人是个什么模样?”
崔用臣并无半点犹豫,小声回道:“听闻先皇在时,吴翰林在士林间以‘直’闻名,太皇太后垂帘时,倒是颇得上意。”
听得这话,杨太后哪里还有不知,登时就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出来。
好呀,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
遇得先皇仁厚,便以“直”取士林名声,遇得太皇太后强硬,便曲意媚上。
好事难道尽给他一个人占光了不成?
感情专捡自家夫妻这样的软柿子捏呢?!
眼见范尧臣被众人逼得步步后退,少有招架之力,下头一人又道:“启奏太后!”
杨太后看了下去。
却是一名年轻的御史。
“导洛通汴,并非小事,关乎百万民生,都水监中既是已经验明那清淤通渠之法可行,不如便唤监中水工当殿示意,也好结了我等之惑!”
“这又是谁?”
杨太后开口问道。
崔用臣道:“此人唤作郑时修,乃是前科榜眼,眼下正在御史台中任职,先皇在时,甚是得用。”
杨太后的脸色却依旧是不太好看。
她眼下并无什么分辨能力,评价百官的好坏,不是凭借原先听过的赵芮点评,便是靠着自己心情。
在她看来,顺着自己意思来做的,就是好官,不顺着自己意思来做的,除却寥寥几个特例,多半就是昏庸、奸佞。
眼见一个又一个地人站得出来,要都水监的当殿解释导洛通汴之法,杨太后便似给人一巴掌又一巴掌地往脸上拍一般。
——这些人,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个垂帘的太后,便这样好糊弄,哪怕不可信、不可行之事,也半点看不出来?
已是说得这样清楚,等到中书批核之后,递入垂拱殿,自己会细细审看,他们还吵吵什么?!
是觉得自己这个太后,会任由范尧臣牵着鼻子走吗?!
纵然承认不太通晓政事,可杨太后却是决计不肯听凭旁人诬陷自己不明是非的。
殿上吵成这样,已是叫她十分不悦。
若是听凭众人所说,把顾延章叫来当殿释义,自家这个太后,当真是由人摆布,太没面子了。
可若是执意不肯,定要等到那折子过了政事堂,送入宫中再行审阅,又批得过了,一旦出了事,自己岂不是要成那千古罪人?
杨太后陷入了两难。
到得最后,究竟还是初临政事,害怕承担后果的心思占了上风,她不得不万分不愿地道:“既如此,那顾延章此时正在何处?将其人宣召而来罢。”
太后发了话,下头终于安静下来,转过此节,开始有人奏起其余事情。
被逼着说了违心之语,杨太后仿佛被压着吃了最讨厌的葱姜蒜一般,嘴巴里头满是苦涩同缠绕不去的臭味,实在无心思听得下头人说事,她忍了又忍,此时回头一想,忍不住问道:“那吴益,为何要盯着导洛通汴之事不放,他也不是御史,此事与他又有何干!”
崔用臣道:“臣也不知,只是从前吴翰林曾因弹劾范参政获贬,去了潮州任职,后头邕州出了事,他获罪回京,其时也是范参政主事……”
他口中说着不知,可字字句句,俱是有的放矢,偏偏又句句属实。
邕州被围才过去没几年,杨太后亲眼得见过,自然清楚,听得脑门都要冒出火来。
好呀!
还是个清名自诩的士大夫呢!在这文德殿上,因私情而祸国事,这样的蠹虫,怎的还能留着!
她气得心中发紧,一面想着一会顾延章要进殿,复又问道:“若是解释不利,那顾延章可会因此受得什么牵连?”
一向有话说话,毫不迟疑的崔用臣,这一回,却是低下了头,支支吾吾起来。
杨太后等了半日,得不到回答,转头见得崔用臣低眉顺眼的样子,没有朝着自己,却是朝着下头站着,便循着其人面对的方向看过去。
正对着的,竟是范尧臣。
她登时悟了过来。
是了,说是并不耽误,又怎么可能真的不耽误。即便回了提刑司,这一处,可是得罪了参知政事!
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差事交给其人去办,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丢得这样一个大脸,范尧臣当真会没有半点芥蒂吗?
想到此处,杨太后也有些揪心起来。
那顾延章虽是年纪轻,长得俊,可人却果然如同先皇所说,十分靠得住,是个难得的人才。而范尧臣更是不负其名,乃是先帝肱骨之臣,亦是自己同儿子的大功之臣。
本还想着这两个人将来都能好好用起来,如若有什么能搭在一起做,自然最好,可若是两边因得此事生分了,闹得难看,将来自己,又该站在哪一边才好?
杨太后还在纠结,外头仪门官已是唱了名。
是知都水监主簿公事的顾延章。
正在说话的官员顿时闭了嘴。
满殿人都往后头看去。
杨义府站在角落处,一颗心已是轻得要飞了起来。
第908章 打烂
有时候,不患寡而患不均。
同样是蓟县顶尖书院出身,又有同窗之谊,还是同年,叫杨义府怎么能忍得住不去同顾延章比较?
可比来比去,没有一次是让他觉得舒坦的。
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杨义府自负并不比顾延章差半分,两人在书院之时,排行其实是半斤八两,而论及个人,论及出生,一个是商贾出身,一个是世家大族,孰优孰劣,一看皆知。
等到了科举之时,那顾延章娶了延州六亲不在的孤女为妻,自己则是得了参知政事范尧臣的嫡女,其中差别,更是连放在一处比,杨义府都觉得帮对方丢脸。
可所有的优势,在殿试之后,便天翻地覆了一般。
顾延章点了状元,他只得了一个靠后的二甲。
原本以为是靠山的岳父范尧臣,鼠目寸光,不知变通,连了数次拖了自己的后腿。
顾延章去了赣州任通判,自己只得了个襄州谷城县的知县。
顾延章回了京,在学士院中修赦,又任随军转运,南下平叛,因此得功。而与此同时,自己却是在学士院中修书。
顾延章已是做到了提刑司副使,自己依旧还在学士院中修书。
两人的差距越拉越大,哪怕时时安慰自己,这般急功近利,爬得越快,摔得越快,可每每见得对方顺风顺水,杨义府的一颗心,还是如同被虫蚁啃噬一般。
酸楚了这样久,今日终于能畅快一回,便如同久旱逢甘霖似的沁人心脾,清甜入肺,叫人如何能不高兴?
他偏过头,期待地看着对方自殿外走得进来。
顾延章很快到得殿上。
虽然仓促,他却还是换上了朝服,到得前头,先朝杨太后行了一礼。
杨太后连忙道:“顾卿免礼。”
又和声问道:“我已是听得他们说了,这一阵子多亏顾卿领着都水监上下去查验清淤通渠之事,却不知结果如何?”
顾延章道:“启奏太后,臣领圣命,依着范监丞所差,与都水监并左近部司抽调的水工五十四人一并按行汴渠,沿途勘测地势水深,另又加以试验,由此可知,都水监前次所说导洛通汴之事,并非不能,确为可行。”
他这话一出口,满殿都为之哗然。
站在前头的黄昭亮、孙卞等人,已是转向了他,俱是面色沉沉,个个有话要说。
顾延章没有耽搁,也没有给其余人说话的机会,而是道:“臣有一折,请太后观之。”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是将手中折子呈上。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过,送到了屏风后的杨太后面前。
一时之间,满朝俱是看着屏风,等着后头说话。
然而杨太后却是安安静静的,仿佛哑巴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头终于传出了声音。
杨太后道:“请诸位相公观之。”
那声音里头,似乎夹杂着几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