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此时看完了手中的纸页,抬头道:“是这个道理。”
季清菱又道:“可田地毕竟是田地,眼下不得什么价,好生打理几年,未必不是一块好地,即便不是好地,也是块田地罢?”
“比起朝廷,自然是农人最心疼田地。”她说到此处,复又点了旧渠旁的几个地方,“譬如这祥符县、白马县、酸枣县左近,淤田之后,几乎寻不出成片的新田地,可若是拆开来看,散开的新淤田,离左近的村落,却也不远。”
听到此处,顾延章已是懂了,道:“你是说……”
季清菱应道:“眼下正是农时,行这导洛通汴之事,最为麻烦的,除却运送物资,便是缺人少力,若是想叫工部帮着协调各县、乡强行抽调役夫,劳民伤财不说,不少人从前已是做过春夫,定然不肯再来,仓促为之,因动作慢又招不齐人,肯定到得后头,又要当地衙门强为,必是还会引来怨声载道。”
“陛下新才继位,太后也是恰才垂帘,便是最终办得妥当了,可若是听得外头有许多抱怨的声音,怕是要给朝中那些个人有了由头来攻讦。”
范尧臣眼下正是孙、黄两党的眼中钉,无缝也要敲出个缝来给苍蝇叮一叮这颗蛋,更何况只要征调徭役,便不可能避免伤农动民。
“既是如此,有没有可能向范大参提议一回,同宫中请个特旨,将今次开垦、清淤得来的新淤田,分给来服役的役夫呢?”
说到此处,季清菱也有些忐忑起来,道:“此举虽有些不常见,可我记得太祖时,好似是有过故事的,依故事而行,应当算不上离谱罢?”
顾延章没有说话,只是在脑子里细细想着。
算不算离谱?
自然不算离谱。
大晋建朝之初也好,后头新辟疆土也罢,曾有过明令,只要是无主荒田,谁人开垦出来,只要持续耕作两年,便算作是谁的,只要去衙门里头上了契便可。
京畿之地,自然同那些偏僻不处不同,但凡能叫人开垦出来的,早开垦完了,是以倒是没有人往这一处想。
然而旧渠旁的荒地却又不同。
因黄河年年泛滥,回回要淹没几次堤旁的田地、矮坡,等到黄河水退,上头早成了盐涩地,不能种植,连杂草也生得稀稀拉拉的。这样的荒田,压根无法种植,是以无论人人都不去理会,也不去种植。
兴修水利,招募徭役乃是最要紧的,只有人力足够,才能依时完工。可因为前头张瑚的浚川杷拖了这许久,也征召了不少役夫,眼下时间早已不够,又正逢春时,去哪里寻人?
若是重新征召,等同于反复折腾百姓,逮着同一头羊反复薅羊毛,总有一天会把皮给擦烂了,血都要褥出来。一着不慎,在这京畿之地,若是有人学着揭竿而起,便不是那样好相与的了。
不过如果按着季清菱所说的办法,有了这新田做引,当真能把才得的新田一万余顷分发给服役的役夫,不用朝廷出一毫一厘,或是只用出极少的银钱,只要准备好相应物料,又合理分派,想要把这导洛通汴之事如期做完,并不是不可能。
他心中想了一回,只觉得此法甚是可行,认真重新套了一回都水监中勘测出来的数字,道:“此事可行。”
又道:“六七千顷已是预得少了,若是一应顺利,怕是能得八九千顷,光是京畿地界,便能得上三千顷新田。”
季清菱顿时松了口气,一颗心重新揣回了肚子里,面上也真正露出笑来,道:“可行便好,我还怕这主意出得左了。”
顾延章今日从早忙到晚,跑来跑去,脑子里总惦记着两件大事不曾落定,正想回来之后,抽空再去盘算,谁知家中这个,便似那及时雨一般,叫他实在又惊又喜,忍不住叹问道:“清菱,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的这样聪明?”
季清菱抿嘴笑了笑,道:“且慢夸我,先再同你说另一桩事,说得清楚了,再来夸奖不迟。”
她瞥了不远处的都水监花名册几眼,问道:“五哥,眼下都水监中,是不是极缺算学之才?”
第916章 冷汗
计司的公厅之中,自天白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白,直快到点卯时分,曹大经才堪堪把数算完。
因怕被旁人瞧见,又怕出错,他还特地趁着同个公厅的人没有来,带上宗卷跑到茅房里头,忍着臭味浸熏,捏着鼻子重新核算了一回。
这日不用常朝,计司里头的官吏们按着时辰上衙,不少人来的第一桩事,便是跑去茅房里头消解。毕竟对官员来说,趁着上衙办差的时间去如厕,比起耗费在家中的功夫,等同带俸化谷,总要划算许多。
曹大经憋在茅房里头,被熏了半日,因一心算数,竟是到得后头,也不觉得多臭了。
好容易样样核算清楚,他抓着那文书,登时有些茫然起来。
忙了这一宿,题目是终于做完了,那自己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那都水监?
如果说前一日,他还想这样,想那样,留有许多忧心的话,此时此刻,曹大经脑子里头已是剩得一个念头隐隐占了上风。
当然要去!
做题做得这样辛苦,全数都做出来了,若是不去,岂不是浪费了这两日的心力!
况且题都做出来了,想来那一处的差遣,总不会难过做题罢?
曹大经再无犹豫,出了衙门,去门口寻了等在那一处的家人,因见时辰晚了,连忙将那宗卷封回了信件当中,又在上头写了名字,又点明了送予谁,复才交代家中伴当将东西送去都水监。
等到一应做完,人都走得远了,他才醒过神来。
这是怎的回事?
这样大的决定,明明前头想了又想,方才为何会把主意拿得如此快,仿佛有鬼在后头推着一般,憋着一股劲,就把信给送出去了。
他算了几乎一天一夜的数,脑子里头已经有些懵乎乎的,只知道自己现下脑子不好使,也懒得去想旁的,抱着换洗衣裳回了公厅,还未来得及去隔间,一进得门,正与几个同僚擦身而过,却见对方俱是用手捂住了鼻子。
“老曹,你是掉进茅房了吗?”
一人小声问道。
此时正是早上,公厅当中倒是十分安静,此人说话的声音虽小,已是引得不少人侧目。
曹大经这才醒得过来,低头一嗅,果然身上全是骚臭的味道,登时老脸一红,道:“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在里头待得久了,难免有些气味。”
一面说,一面忙进得里间去换衣裳。
他身上气味实在不浅,哪里像是只待得久了的样子,更兼又抱了换洗衣物,少不得被旁人看在眼里,私下悄悄议论纷纷。
“老曹这……怕不是……控得不住罢?”
“莫要胡说,老曹这才几岁,若是就……”
“若不是,怎的一大早的就要换衣裳?”
“哎呀,还不兴旁人换个衣裳……”
帮着辩解之人,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只好叹道:“唉……且不说老曹,我年纪才比他大上十余岁呢,果然廉颇老矣……年纪大了,在这饮食上头,还是要担心得些,怕不是昨日汤水喝得多了罢?”
“莫说了,谁不是呢,当年迎风尿三尺,今日顺风尿湿鞋……可悲!可叹!”
***
曹大经又如何知道,自己早间的行事,会给同僚留下这样一个诡异的误会。
他换了衣裳出门,见得人人用同情的眼神望着自己,也不知原因,只是昨日熬了个通宵,到底有些扛不住,猛灌了几盏浓茶才撑过去,跟着办起差事来。
喝多了茶水,难免多跑茅房,被人看在眼里,更是加重了原本的误解。
等到下午,见他又要喝茶,一旁桌上的官员忍不住道:“老曹,年纪大了,肾脏不好,这茶茶水水的,还是莫要多喝了。”
曹大经愣了一下,只觉得对方的话奇怪得很,正要问,外头却是来了个小吏,进门便叫道:“曹推官,谢公事请您去一趟。”
他也顾不得同旁人细聊,连忙整了整衣冠,跟着去了顶头上司的公厅里。
一进得门,往日面色严肃的上峰,今日却是难得的带了笑,见他到了,指着对面的交椅道:“小曹坐罢。”
曹大经还记得先行了礼,才坐得下来。
那谢公事当先问了他几句这一阵子办差情况,又问了几句家中可有什么状况,曹大经不知对方意图何在,答得战战兢兢。
问完了一圈,谢公事方才道:“今日寻你来,乃是有一桩差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曹大经心跳如擂鼓,已是隐隐约约察觉出些端倪来,却只把双手搭在腿上,看着对面的上峰,并不敢说话。
谢公事又道:“今日孙判使寻了我们几个过去,因都水监行那导洛通汴之事,很是缺人,问及衙门里头谁人算学好,其余人各自举荐了,我数来数去,倒是你在此事上头颇有才干,便提了你的名字。”
曹大经万万没想到,会听得这样一番话,且不管心中怎的说,脱口已是叫道:“公事!这!这是调派,还是调任?”
谢公事笑着摆手道:“是调派,你莫要慌,位子还给你留着,那导洛通汴,长则一载,短则半载,总能做完,等到此处了结,你原回来咱们计司当中,有功自然好,便是无功也不怕。”
曹大经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仿佛自己正在做梦一般。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如此古怪?
这样的好事,为何会轮到自己头上?
虽说与才干上头,自己一向在衙门里头排在前边,可往日遇得什么肥差,这一位谢公事可从未考虑过自己。
说到此处,谢公事却是坐正了身体,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另有一桩事情,听得判使说,你们几个去得都水监中乃是管着预估之事,你也是衙门里头多年的老人了,其中厉害,并不消我来说,若是见了调支什么银钱,物料,支砖块还是支砖料,你是晓得的罢?”
曹大经登时如同被泼了一瓢凉水,只几个呼吸的功夫,背上便出了一身冷汗。
第917章 分组(给家有三宝七夕芝麻和玉米的加更)
曹大经不是初入官场,在计司里头任差了许多年,如何会不知道其中的勾当。
谢公事这一番交代,明明白白便是嘱咐自己,去得都水监中,要给计司谋好处,节银钱。
一旦遇上水利这样的大工大程,工部、都水监同地方衙门,少不得捞上一笔肥肥的,而三司当中却另又不同,银钱、材料从他们手中支取,偏逢眼下国库穷得叮当响,留在自己手里的是肥肉,到得别人手中,如何还能有份?
一般是支物料用来砌墙,若是支取砖料,便要从三司当中拨调,可若是支取砖块,便能从当地衙门里头拨调。
同样的道理,若是支取竹节,便要从三司当中拨调,可若是支取毛竹,便能从当地衙门里头拨调。
这看上去好似只改了一个字,可结果却大不相同。
谢公事之所以要把他弄过去,恐怕当真还是因为知道这种时候,只有有本事、通晓门道,才能帮着三司节流。
可已是被抽调了过去,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计算官,如何能左右这样重要的关窍?
明明白白的,此事到得最后,肯定会轮到当地衙门同三司扯皮,虽说最后扯成什么样子,犹未可知,然而自己作为经办之人,十有八九,却是要被拎出来背锅的。
听了谢公事的分派,曹大经已是慌得不行,半点也不想去,可这事又乃是从上到下直接抽调,他连拒绝的份都没有,恍恍惚惚之间,也不记得自己究竟答了些什么,便晃晃悠悠地出得门。
还未回到公厅,他忽的想到昨夜里头,那许明清清楚楚地说过,等到去了都水监,自家负责的乃是复核清淤通渠之时所挖淤泥深浅,并计算役夫人数、工时等等,并无半点提及要去管这物料调拨之事。
今日谢公事所说,是不是许明那一路?
还是另有一只手,在其中搅风搅雨?
究竟是要信哪一边的?
正疑惑间,他刚要进门,却听得后头有人叫道:“曹推官!”
曹大经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衙门里头负责杂务的官员,连忙拱了拱手,道:“孙官人何事寻我?”
那人回了一礼,忙道:“你可叫我好找,流内铨出了调令,着你立时收拾东西去都水监赴任,方才我去问谢公事,他说已是同你交代过了。”
曹大经只觉得猝不及防,忍不住问道:“立时就去?怎的这样着急?”
那孙官人道:“我也不知,只是得了流内铨的信,叫我去取了衙门里头各人调令,分发于你们罢了。”
复又恭贺了几句,笑着揶揄道:“苟富贵,勿相忘。”
曹大经也不知来龙去脉,只觉得两眼一抹黑,自对方手上接了调令,回去座位匆匆收拾了几样东西,便往都水监而去。
才进得门,自报了姓名,都水监的小吏就把他引进了一处公厅。
里头已是坐了许多人,有几个还是计司里头的熟人,另有度支、户部、盐铁里头的,手上一般也捏着各自调令,想是一般被抽调过来帮忙的。
曹大经坐在其中,忐忑、惶恐、自得等等情绪翻腾而上。
他只觉得这样多人,其中未必有几个是像自己一般,为许明所邀,又觉得比起旁人,自家也不一定厉害多少,另又想到方才谢公事所说的,不知道当要如何是好。
公厅当中坐了许多人,不少都是互相识得的,此时撞在了一处,彼此俱都互相寒暄起来。
正嘈杂间,外头忽然进得一个人来。
昨日才去了朝会,不认识这一个的,实在不多,是以对方才行得进来,也不要人吩咐,整个公厅便安静了下来。
曹大经抬起头,虽是知道自己的座位排得不前,未必会被人瞧见,还是连忙把坐姿都端正了些。
——进来的那人,自然便日前在殿上出尽风头的顾延章。
站在门口的小吏已是连忙上前回道:“公事,人齐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也不再向里头走,也不坐一旁的椅子,只站在当地,对着众人道:“怕是诸位还不认得我,我姓顾,唤作顾延章,今时正任都水监主簿公事,月前才领了协办导洛通汴之事的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