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0章 纳罕
一进立夏,白日就明显地长了起来。
天方破晓,河阴瓦亭子一带已是尘土飞扬,哪怕隔着几道墙,里头的人依旧能听到外头远远传来的吆喝、口号声,利器敲击石头的开凿声,另有轰隆隆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自上而下滚动的声响。
曹大经的脑子里头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事情,本就睡得不太稳当,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外头一声尖利的哨向,一下子就被惊醒了。
他一手撑着枕头,半坐起来,转头一看,外头天光已是亮了,门倒是掩着的,窗户却大开,隔着由窗户透进来的光往角落看,漏刻正指向寅时一刻。
还不算晚。
曹大经顿时把一颗心揣回了肚子里,却是不敢耽搁,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正要出声去叫隔床的人,然而抬头一看,对面几张床上早已空荡荡的,莫说人,连影子都不剩一个。
人呢?
难道是去方便了?
不对啊,又不是妇人,在赏花宴上寻个茅房都要结伴,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要五个人一起扎堆吧?
虽是这样想,可见得过了好一会也不见人回来,他还是忍不住扬声叫道:“老胡!”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出声。
“小杨?老吕?”
他又叫了几个人名,见得依旧毫无回应,心中陡然一惊。
怎么回事?
往天总是自己起来了,再一个个去把他们叫醒。
若是按着院子里的作息,其实只用卯时正起来,用了早饭,卯时二刻到得屋子里头点卯便可。然而事情实在太多,若是依着如此的作息,实在很难在规定时间内做完的。
曹大经乃是一组之长,看着同住在此处的另外两组的进度都推得极快,唯有自己这一组,因负责的事项最为复杂,总是落后半分,自然有些不甘心,前两日便召集了组内成员,同众人开了一个小会,希望大家每日提早一个时辰,便是寅时二刻起,等到用了膳食,立时就去做事。
他又劝又激,还拿了顾延章当日同他说的话来吊众人胃口,把有升迁机会的可能同众人遍道了一回,可不知为何,下头人并不热衷不说,还泰半都冷着脸。
有人甚至阴阳怪气地大声刺他,道:“曹官人,你虽是领头之人,我等官身却是平起平坐的,来得此处,乃是被调而派之,并无选择,可官毕竟是官,也不是吏,给你当吏员使了这许多日子,还不曾发脾气,我们已是很给你面子,却不要得寸进尺!”
果然只按着院子里的作息,并无人去管他的要求。
便是与曹大经同屋的那几个,想是住在一起久了,碍于面子,不好拒绝,每日被他叫了,只好早一个时辰去办差,然而再如何配合,终究心里还是不情愿的,是以总是需要曹大经早上起来三催四请,从未像今次这般,一觉醒来人去物空的。
前头曹大经一人在屋子里熬着复核数目的时候,正咬着牙扪心自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只想要管几个官,就这般难,万没料到今日一早就见得这样的场景。
若不是知道此处不能随意进出,他甚至怀疑是众人约好了一起“逃狱”了。
曹大经虽然不用负责具体事项并数目的计算,然而组内所有人做出的结果,都要经过他复核用印,方才能递得出去。
他昨天过了子时三刻才回到房中,莫说洗澡了,险些连脸都顾不得洗,就睡下了,是以也来不及与同屋的说话,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匆匆漱口擦脸,随便扯了身衣裳罩上,推门而出。
太阳其实还没怎么出来,天上也是雾蒙蒙的,可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曹大经顺着屋檐往外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出了院门,沿途见的窗户十之八九是开的,里头的人不是在洗漱,便是已经出了门。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纳罕。
往日这个时辰,院子里头还是安静得很,大半人都在睡着,只有极少数吃错了药的早早去干活,今日却是怎的了?
这里头房舍乃是新建,因造得仓促,看着实在寒酸,同村子里的黄砖房看起来差别也不大。
自各部、司中抽调而来的三百余名官员,尽数居于此处,除却几个官职高的两人一间,其余俱是五六人挤作一间。幸好都水监还没有扣索到底,没有给他们置通铺,而是一人得了一张床。
曹大经做官已是二十余年,可无论是得官前,还是得官后,俱是不曾像今次这样惨过。
虽然极力压制,也强迫自己帮着去解释,安抚下头人的情绪,可若说没有怨言,自然是不可能的。
事情多就算了,住宿情况竟是令人发指的差,伙食上头虽然不能说简薄,却叫人半点夸不出口。
一群早已得了官的人上人被关在此处,从前哪怕外出任官,一路也能住在驿站当中,条件再差,也决不至于像此时一般。
众人动也动不了,出也出不去,人人怨声载道,痛骂顾延章、范尧臣的声音,只差把屋顶都掀翻了。
不过一夜功夫,谁曾想,竟是有这样大的差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住在这一处已经好几日即便未必能叫得出院子里的人的名字,看着却多是眼熟的,他迎面遇了人,口中连连招呼,却没有多问,足下半分不曾停顿,径直朝自己那一组的算屋中走去。
虽是还不到点卯时分,屋子的门却是大敞而开,一进得门,曹大经便听到里头此起彼伏的算盘木珠击打声响,三十余个挨得紧紧的位子,已是有二十余个上头坐了人,个个不是低头算数,便是在扬手打算盘。
曹大经在屋子里扫了一眼,很快就见到了与自己同屋的几个人,众人尽皆没有留意他已经进门,各自埋头做事。
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才落了座,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几个自己组内的官员手里头或提着篮子,或提着铜壶,或领着篓子,三三两两行得进来。
第921章 省工
众人一进得门,其中便有一人叫道:“早饭已是取来了,快些来吃!”
那人话已是落了音,一时却无人去理他,过了好一会,才有人稀稀拉拉地上前取了吃食,也不回位子上,而是坐在前头的桌边简单吃了。
一屋子人热火朝天地埋头干活,只是过了一夜功夫,这屋子里仿佛就变了天一般。
曹大经实在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摸去角落,寻了个同自己一屋住的人问道:“今日这是怎的了?”
那人先前还有些听不懂,反问道:“什么怎么了?”
曹大经便道:“今日怎的人人来得这样早,还有人特去取了早饭……”
他还有后半句话,被吞回了肚子里。
那话便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只我一个人不知?
虽是不愿意承认,可今次之后,曹大经已经很是清楚自己并不适合做这个头领之人。下头人管不住就算了,还半点不知道其中异动。若是放在军中,怕是外头都起了兵变,他还在大帐安睡。
那人听得他问话,奇道:“你竟是不知道吗?昨夜你不曾得见,也不曾听说?”
“得见什么?听说什么?”曹大经更不解了。
对方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昨晚顾公事来了。”
曹大经莫名其妙,道:“顾公事来不来的,又有什么影响?”
顾延章乃是主理此次导洛通汴之事,而河阴瓦亭子这一处住的三组人,负责的乃是核算水利最要紧的一段,他十日有四五日都住在这院子里头,虽是早出晚归,可想要看到他,却并不很难。
那人似乎是没想到曹大经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想了想,顿时了悟道:“是了,昨夜你不在,回得又晚,想是不曾听人说起——隔壁管算水柜那一组当中有两个人,一人姓罗,一人姓秦,才得了宫中诏书,俱都得升了一级,另有同组的八人,各自减了磨勘,有减一年的,也有减两年的,最好的那一个,得减了三年,还给顾公事直接抽走了……”
曹大经听得头皮都发起麻来,失声叫道:“果真有此事??”
那人口气里头全是羡艳,道:“自然,昨日黄门来颁的旨意,人人都看着,怎的会假?”
又道:“另有赏银二十,那一组人各自分了……”
比起前头那些好处,这赏银二十虽是丰厚,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比起前头那些只有几个人能得的,后头这个则是组中人人可以分,倒是勉强不叫人没那么发酸。
曹大经乍闻此事,终究不是亲眼得见,实在有些不相信,忍不住问道:“差事还未办完,这才过了几日啊?怎的就给了奖赏,可是有什么缘故?”
那人道:“顾公事说,并不拘差事做未做完,那两人得升官级,乃是因为查出了水柜设计当中几处不当,另又该换了一个法子,叫都水监省了八千工。”
“顾公事报得上去,同范大参一起向太后给他们求了赏,另又同组另八人,因算得原本预计石料、木料有错,转运司给的转运分配之法也不妥,提了意见上去,果然是对的,便由中书下令流内铨免了磨勘……”
听到此处,曹大经并无半点嫉恨,只有无尽地迷茫,问道:“他们是怎么寻出来的?”
一样是核算,自己这一组每日的进度都快赶不上了,对方那一组,不但能寻出问题,居然还找到了解决方案,简直是……还是不是人啊!
难道是负责的事项不同,所以导致有这样大的差距?
曹大经并不觉得自己比对方那一组的头领之人差到哪里去,可同样是带组,为何对方就能带得这样好,自己却带得再这样差?
对面同屋那人已是叹道:“听闻水柜那一组,许多人每日除却吃睡,便是在算术,有两天好似有人加起来只睡了三个时辰……顾公事已是下了严令,自今日起,晚上一到子时,人人都要回住所,不许再在此处待着——想是也怕那些人太拼命,遇得年纪大的,扛不住,要出事罢……”
他那口气又是酸,又是涩。
升官发财减磨勘,样样都是好事,便像是揪着一把炒过的黑豆吊在驴子面前,哪头驴子不想去啃一口?最好要一口气全数吞吃了。
偏生这样的好豆子,给旁的驴子拱了……
说到此处,那人又道:“老曹,上回你不是说要我们提早一个时辰到此处吗?现下不用担心了,今日一早,还未到寅时呢,便有人来了,我们还一处商议了,以后每日轮流去膳所搬了吃食回来,省得来来回回的浪费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不禁嘲笑道:“瞧他们这眼皮子浅的,我倒要看看,到得最后,究竟有几人能得了这好……”
那人“好处”的“处”字还未说得出口,屋子前头却是有一人猛地站起身来,想是因为太过着急,不小心绊了腿脚,一下子给椅子腿搁倒在地上,一面疼得“啊”的一声叫出来,一面却是手中揪着桌面的纸页不肯放。
一旁的人连忙扶他起来。
摔跤之人还未站稳,已是把一颗头往回转来转去的,寻得曹大经,大声叫道:“曹官人,曹官人!你且来看!我这一个算法,是不是能给沙谷口此处凿渠省一万两千工!!”
他叫得甚是惶急,仿佛人命都要出来了,那声音也险些给岔了气。
然而左近的人反应却不比他好上半分,听得这一句话,已是一轰隆围了上去,不知带翻了几张椅子。
曹大经已是冲得向前,硬生生寄到里头,凑在那核算的纸页面前,先低头仓促看了,又平了算盘,连着打了三四回,回回都半途出错,最后终于算对了,核了又核,简直如同在发梦一般,厉声叫道:“去……谁人去看看顾公事眼下在不在!!”
一屋子人失魂落魄,个个看着当中那个才摔了跤的人。
先前那一人,省了八千工,得升了一级,今次自己组内的,若是当真帮着省了一万两千工,是不是也能得升一级?
事情在旁人组里,究竟可以当做没看见,就这样发生在自己身旁,如何能拿那一叶障目?
众人还在发着呆,已是有几个偷偷溜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拿起自己的笔,悄悄干起活来……
第922章 寻访
且不说这数百官员在河阴瓦亭子新设的营地当中,人人都竭尽全力,欲要得那升官发财的机会,而数十里之外的沙谷口左近,却是另有一番情景。
季清菱带着松节在前边打头,又领了秋月、秋爽两个大丫头,另有几个护卫同小丫头,一行人自京城沿汴渠而下。
虽是行船比行路快,可她一路边走边问,走到沙谷口,竟是花了半个月有余。
这日午间,一行人新雇的船一停靠在码头上,松节便连忙跳到了平地上,跟着护卫一起把季清菱等人引了下来。
“前边便是得石村?”
虽是并不晕船,可等到终于又踩回了平地上,季清菱还是觉得舒服了几分,她看了看远处,见得隐约有数道炊烟升起,想到早间松节说的行程,便问了一句。
松节点了点头,道:“我前日已是着人先来寻了当地的中人,夫人且等一等……”
众人身份、打扮都不是寻常百姓,在此处站了一会,已是引得码头处不少人侧目,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中年男子便走了过来,问道:“可是季府的?”
松节转头一看,见得是个生人,正要问话,不远处便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个管事过来,先对着季清菱行了一礼,复才指着那中年男子道:“夫人,这是得石村里头的中人……”
那中年男子也不等管事的介绍,插口便道:“唤俺陶二便中。”
又指着那管事道:“我听得你家管事说,你家是要来买地的?”
一旁的秋爽应道:“我家夫人听说你们得石村曾经种出过好牡丹,想来寻块地造个牡丹园子,若是有合宜的门园子,也帮着留心一两个。”
陶二原是有几分的热乎劲,听得秋爽这样说,忙道:“夫人好眼力,我们这处多年前确是出过几株好牡丹,只是后头汴渠发水,淹了几个大园子,才渐渐没了从前名气,这一二年间眼见又要起来了,价钱倒是没有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