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杨平章到了延州城之后,管得实在是太死,顾家那一处偌大的府第,又是在延州城正中心,实在是太惹眼,不然他早就偷偷潜进去好生找寻一番了。
若是往年,还能半夜想想办法,这杨平章来了,竟搞出了宵禁,兵士、更夫、里长、街坊兵丁轮番巡夜,叫人在夜晚寸步难行。
还是要把顾家宅子收到手中,再好生计较。
顾平忠咬了咬牙。
给就给罢,又不是给不起,只要其余钱财都到了手,这也不过是太仓稊米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天。
一到冬日,延州城的天空就变得是黄蒙蒙的,许多飞沙尘土四处乱扬。
只要等到了开春,一切都成定局,那万贯家财,便要从那一个顾,转姓到自家这一个顾了。啥时候这一笔才能写出两个顾字,想想都叫人心急如焚。
这是老天爷送的钱财。
当日顾家族中那样多人,全部死在战火,只自己在外躲过一劫,虽然丢了妻儿,好在还带了一个在身边,不算绝了嗣。
若是早些年,自己还能再要一个,可惜年轻时太过糊涂,玩得过了头,想再要个儿子,也没有能力了。
不过凡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如今也算是走了运道,等钱财到手,就好生给儿子说一门亲,早些留个后。
儿子不得用,好好调教孙子,将来也能顶门户。
这一回要找个书香世家的,再多的聘礼也要咬牙给了,哪怕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只要识得字,写得文,晓得如何教人……
顾平忠还在盘算,脑子里突然闪过方才郑显说的那句话。
“若是生了争执,就要上衙门去递上契纸证据,再行裁决。”
他犹豫了一下,复又自嘲地笑了笑。
哪有那样巧的事情,那一家姓顾的都死绝了,再没有一个剩下。
哪怕没有死绝,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正好在此时冒出来,识相点,不生出事来还好,若是不识相,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他被顾清峦压了这么久,日日在外头跑商线,跟那些个藩人打交道,可不是白跑的。
要怪,就怪顾清峦罢!
延州未复,他就已经在后边做些粮秣生意,与城中许多官员胥吏都熟识,还与城外驻守的官兵也有交情,如今延州已复,他早先的努力终于都有了回报。如今延州城这样乱,弄死一个两个的,当真不算什么。
三两金子还要三两命才能享呢,若是当真不走运,只能怪爹娘生得时辰不好,却怪不得他顾平忠不顾旧情。
这样多的钱物,不晓得就算了,若是晓得了,便是孔圣人,怕也忍不住要动心的罢。
第105章 提醒
顾平忠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想了一会,把仆役叫过来,径直上马回家了。
当日延州城破,北蛮屠城,除了那些个靠近后头城门的,其余尽皆没有跑掉。顾清峦家的老宅正在延州城中心,屋舍建得又大,他家豪富这许多年,不仅在城内有名,一样早遭了蛮子眼红,进得城,第一个就奔那些个富贵人家杀将过去,顾宅首当其冲,根本就躲不了。
就算侥幸走了一两个旁支,四处都是蛮兵,十有八九也活不成了,即使活了下去,又哪有什么胆子再跑回来,又哪有什么资格出来讨要资财。
顾平忠扯着缰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瞧着正在重建的延州城,四处盘点着哪一处地界甚时会得到自己手中。
他心中的得意盖过了那一丝忐忑。
不过听了那郑显一句废话而已,自己倒是杯弓蛇影起来了。
有这功夫,还不如盘算盘算该怎的同县中、州中的胥吏打交道。
若是人人都像郑显这样贪,那才要紧。麻烦的是,若是没有这些个胥吏帮忙,自己压根不可能把顾家的家产得到手。
自家有的,不过是一个“顾”姓,以及往年对顾家产业的了解,可那些胥吏手上,握着的可是“势”。他们不帮忙,无主产业,全是要被收归衙门的,哪怕延州再灭上几次,这些东西也跟自己沾不上关系。
这一大块肥肉要怎么分,自家才不会吃太大亏,又能堵上他们的嘴,还得好生思量才行。
且不说这一处顾平忠揣着满腹的心思,在筹谋着那滔天财富,蓟县到延州的半途之中,车厢内季清菱听得顾延章把从前家中情况慢慢道来,隐隐约约的,心头却平白生出一股子担忧来。
她犹豫了一会,道:“我从前听爹爹他们闲话,说起过前朝宗例,旧城收复之际,往往是大发难财之时。土地荒芜,房舍无主,常常有那些个胥吏伙同黑心之人,一并扮作事主,前去冒领资财。有些家业太大,便是官员也会禁不住诱惑,掺和进去分一杯羹。”
顾延章点头道:“冒名受领,不算什么新鲜事。”
良山进学,一样要研习各朝判案。
一朝得了进士,许多人就要外放做官,无论是一乡一野,还是一镇一村,寻常坐堂未必遇得到杀人命案,最常见的无非就是争田争产,互相扯皮。
顾延章思维敏捷,从前学中拿案子来判,他往往能快刀斩乱麻,不被旁的枝叶所惑,虽然判案手法还有些生涩,却是不偏不倚,甚至还能揪出不少官吏的错判之处。
不过那毕竟是寻常宗卷,比起延州这样全城被屠的情况还是有极大的不一样。
季清菱心中思忖片刻,提醒道:“咱们手上有先生给的拜帖,届时拿去杨平章那一处,好生去拜一拜,想必能驱散不少魑魅魍魉。”
都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但是若是在阎王面前挂了号,寻常小鬼估计也得掂量掂量。如果能叫杨奎看在柳伯山的面子上,排一两个下仆陪着跑跑衙门,便是再好不过了。
大晋朝延州为北蛮所屠,是一桩极大的惨事,其后衍生出的各种事端,也一样是令人震惊。季清菱从前听父兄谈起,只当做是前朝事,如今当真置身其中了,倒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大晋养士甚厚,给官员的俸禄极高,可对衙门中办差的胥吏,却是极其苛刻。寻常时候,他们就靠着鱼肉乡里吃饱吃肥,可延州被屠之后,万事俱废,新规待定,漫天都是无主田地,遍地都是失主产业,见了这样多的钱物,那些个胥吏又怎么会放得开手。
不止是胥吏放不开手,便是许多俸禄丰厚的官员,一样放不开手。
按大晋律,无主产业,收归衙门,有主产业,发回原主。
延州城死了那样多的人,尤其富豪之家,几乎全数死亡殆尽,若是都归了衙门,大家都只能干看着,可若是此时突然冒出来了“原主”,自然要发还给“原主”。至于发回之后,“原主”又怎生处理,就是“原主”自家的事了。是拿去吃喝嫖赌也好,是拆成几份,贱卖了送给胥吏官员也罢,俱都不为外人道也。
“原主”是不是原主,其实也只是靠着衙门“认定”而已。便是没有证据,编造些证据出来,只要做得像,衙门又“认定”了,自然就顺顺当当地把那些田地房舍都拢入了手中。
胥吏办差,官员管权,有的是胥吏借着手上的那一点子差事欺上瞒下,有些索性直接不瞒着,同上峰一起吃个饱。
这些事情,他们寻常时候就做得不少,得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从前总说回了延州,如何如何收拢资财,可如今真个快要到了地头,许多事情便要好生细想一回,有个准备。不能事到临头了,才去慌忙应对。
顾家产业这样大,季清菱毫不怀疑那些个面上的屋舍田产,一定会为人眼红。回去想要回家产,也许并不是简单的去衙门登个名就能做到的事情,要是能舍点钱财便得回来已经算是幸运,就怕遇上那等贪心的,恐怕不割掉大半的肉,还走不出门。
季清菱把自家的担心同顾延章说了。
顾延章道:“我醒得,只怕杨平章此时未必在延州,看这沿途许多厢军往那一处走,应该是正在出兵的样子,等我们到了家,若是能登门拜访自然好,若是不能,我心中也有旁的计较,实在不行,我再来同你商量。”
他同季清菱说着自家打算,声音平和,语气郑重,季清菱听了,也便把此事放在一边,不再去想。
多年在一处,她早有了习惯,只要顾延章说他有了计较的事情,通常便不会需要她再去思虑,十回有十回,都会办得妥妥当当。
不过听他说那一句实在不行,再来同自己商量,虽然从前也是这样说,可此一时彼一时,现下听来,同从前相比,心情全然不同,季清菱只觉得心田处有一丝淡淡的甜意一掠而过,想要去抓,却又抓不到了。
第106章 正经
这一桩事不用管,可其余事情,却不代表不用管。
季清菱便同顾延章商量起落地之后的大小杂事来。
顾延章见小家伙想这又想那的,实在有些心疼,他道:“这些事情只交给我来便罢,你想一想房中如何布置,瞧瞧要种些什么花草,养些什么鱼虫,其余的不用费那个心思。”
季清菱摇头道:“你还要考州学呢!家中这些事情琐碎得很,又费时间,才不要你来管。”
她脱口而出,那话瞧来连脑子都没有过,便直直道来。
顾延章更是心疼了,他面上不显,只笑道:“延州的州学有甚好担心的,我自醒得,况且我也不是自己上下打点,不过吩咐下头人去做而已,这些个外务,我办起来总比你要容易些。实在不想你这样累心,难得回了家,路途累了一场,你只好好歇一阵子再说。将来还有两家父母坟茔要打点,那时你再来办,我便不拦你。”
季清菱道:“又不止考州学,已是年底,来年须臾便要发解试,不多久便是省试,殿试也是就在眼前的事情,我也不觉得累,不过吩咐下面人去做而已,实不想别人都在用心读书,只你一人为旁事所拖……其余我帮不上忙便罢,这一向我能做的,你不许插手。”
顾延章听她认认真真地闹起来小脾气,发出一等命令来,只觉得极为新鲜,仿佛小时候早上起来,谁给他塞了一颗蜜饯在嘴里。那东西未必多好吃,可一大早占了好事的快意,却是叫他脸上的笑按都按不下去,他心中一荡,轻声道:“我也不是甚事都管,不是说了,咱们两家父母的坟茔,都由你来打点?”
季清菱白了他一眼,小声道:“再说这些话,我就不理你了。”她刚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忍不住恼道:“谁要管那个!”
她差点忘了。
延州风俗,祖宗坟茔之事,都是媳妇子在打点!
她又不是媳妇子!
这样想着,她又有点心虚。
好似……等到了延州,一去衙门登记……就真的成了媳妇子了……
变得太快,她一时都接受不了……
不对,六礼还没有走!
季清菱一面想着,心中说不出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吊了一口气。
还要走六礼……也不晓得要走到什么时候,最好走得久一点……
也不能走太久……
顾延章见她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尽是十分有意思的表情,忍不住搂着她笑,因怕她害羞,便不纠缠着这问题下去,只道:“若是不好意思,你叫秋月她们不用改称呼,依旧叫你姑娘,叫我少爷。”
季清菱脸一红,道:“你还想叫什么?”
顾延章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笑意。
叫什么,自然是叫夫人。
不过叫起来有点老,不太好听,还不如叫姑娘。反正都是旁人叫的,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己名分定了,名正言顺了,其余的,也都不要紧。
延州也不会待太久,对外也没有太多交往,家里胡乱叫上一两年,也不碍事,只要将来不叫错就好。
他想着想着,心中满足异常,见季清菱撇开头脸红红的,简直太想凑过去在那脸颊上亲一口。
他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头,到底自制住了,把季清菱的右手牵到嘴边,轻轻亲了亲她的指尖,柔情蜜意地抓着那一只手不放。
季清菱羞到了极致,本都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只面前这人拿那样的眼神盯着她不放,叫她想装傻也办不到。
顾延章已经在她耳边道:“真想你快点长大。”
季清菱浑然不知这一句话有多少叫人脸红的险恶用心在当中,只奇道:“我明年都要及笄了,还小吗?五哥你也不过十七而已。”
顾延章认真道:“太小了。”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此刻不说清楚,家中又没有一个懂事的,将来眼前这一人这样羞,便是有了疑问,也不敢来问,便郑重道:“清菱,有一桩事情十分正经,你却不要怕听。”
季清菱连忙坐正了,倾耳认真听来。
顾延章又道:“咱们到了延州,先把草帖定帖过了衙门,等名定了,再找机会叫师娘走六礼——其实即便不走六礼,去了衙门名分自然已定,我两已是夫妻了。”
季清菱点头。
顾延章道:“我过几年再同你圆房,待你满了十八。”
季清菱呆了呆,整张脸都烧得通红,只觉得自己活了这样久,从未如此害臊过!
顾延章却抓着她的手不肯放,犹自认真道:“你还小,家里也没个人,可能不太知晓。女子孕育十分苦楚,我娘当年生我大哥,差点送掉了半条命,后来大夫说,是得子太早的缘故。我小时候听她同爹爹说这话,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才依稀懂了。这一桩不同其余,我实在是做不了数,也帮不得忙,只能晚些……”
季清菱虽然依旧是羞,可听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却也晓得对方是对自己好。只她心中虽然知道两人是要在一处了,这圆房、子嗣等等,根本一点提防都没有,更没有想得这样长远,此时被这般提起,除了红着脸点头,再做不得其他的回应。
这一厢两人在说话,而后头的马车上,秋月抓着手帕,心头像打鼓一样,扑通扑通大跳不停。
她被自家少爷赶下了车,只得窝在后头这一辆马车上。
秋爽她们两个小丫头不晓得想事,还凑趣说,可以一起说嘴打络子,人多热闹,却不知道她一颗心都要急死了。
两个主家在前头,先不论一个伺候的都没有,孤男寡女的,再是兄妹也没有这样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