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听得他如是说,面上也没有再多反应,只把左手的指头勾了勾,果然同顾延章五指相扣了,偏开头去看外头景象,小声道:“你伤才好,出去的时候,能坐马车,就不要骑马。”
顾延章得了她这一句话,哪里还说得出什么旁的,除了一个“嗯”字,还要平添多一句道:“我都听你的。”
两人说了一阵话,指着外头的路径回忆一回从前的延州城,又选了一会,准备找个合适的客栈先行住下。
秋月此时依旧同一辆马车坐着,她初到延州,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撩了另一面车帘子往外看,饶是如此,还要听到后头两人在说话,一时不晓得该是继续熟悉这一个内城,还是去听两位主家说话。
若是不听,如果他们有什么吩咐又怎生是好。
若是听了……总觉得虽然他们二人是在商议事情,说话行事同往日也没有什么分别,可自己却不该去听。
秋月有些迷茫。
明明是同从前一样的话,明明是同从前一样的动作,自从自己知道了他们二人是夫妻,总觉得其中味道同往常全不一样,总叫她时不时就看得面红耳赤。
难道是自家年纪大了,当真该要嫁人了?
秋月脸一红,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心中骂一声不要脸。
没等她把自己骂醒,马车行而复停,在一处客栈门前立住了,季清菱已经在后头喊一声秋月,唤她准备收拾下车。
秋月连忙收拢了心思,好生伺候不提。
再说这边一行人果然落了地,寻了间客栈住下,当晚好生休息了一番,次日顾延章便陪着季清菱一同去衙门去登了名。
季家一门忠烈,季清菱录了姓名,还落得二十两抚恤银子,户曹的书办态度十分好,安慰了她半日,又道:“朝廷银子已经拨下来了,明年早晚也能到,届时自会张榜出去,你再来领。”
再问尸首,果然早化作灰烬,再寻不到,只有一处荣烈碑。
书办从前并不是延州人,后来才从灵州调派过来,并不太熟悉情况,却依旧指点道:“若是有甚难事,不妨去四处寻一寻,看看城内可还有故旧能帮上忙,你一个孤身女儿,也不容易。”
他得了季清菱递上的从前季家房契、地契,核对了一番,登记好了,又道:“待这一批递上去,等州衙审了,再盖印张榜告示,最多一个月,新契纸便能下来。”
季清菱不到一日便把各色事务全数办完,这样顺当,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阴阴郁郁的,十分难过。
她得了这一位季清菱的身体,帮不了她做旁的事情,如今连收敛其父兄尸首都做不到,只能帮着立衣冠冢,实在是极为愧疚。
顾延章不晓得她的心思,只以为这是想起父兄,心中难过,他晓得此时劝解也是无用,见左右无人,只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便伸出手去,轻轻揽住了季清菱的肩头,柔声道:“咱们给立好衣冠冢,多多烧些纸钱,叫他们在地下也过得好好的,便足是孝心了。”
季清菱长长叹一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她把心中难过压下,对顾延章道:“我家事情办得倒是快,后头的进程,已非人力可为,只安心等候便是,晚些去瞧了我家原来的屋舍,看看情况如何,便无甚旁事。”
两人循着地界,找到季家原址,那一处果然已经只剩些断壁残垣。她家原是官人之家,砌墙用的也是好砖好瓦,久无人回,齐整的砖瓦早被旁的人运走去新盖房屋,此时连块完整的瓦片都找不到,看起来甚是凄凉。
顾延章道:“我叫人问一回,看这延州再建个屋舍要多久。”
季清菱却摇一摇头,道:“罢了,建来也无用,却是不及,待契纸下来再说罢,先去瞧瞧你那一处。”
第110章 得知(月票150+)
“郑押司又找我?!”
顾平忠皱着眉头道。
来通禀的小厮低着头道:“说是有要紧事,请老爷立时去一趟。”
顾平忠挥了挥手,把小厮遣下去,将手中的单子扔到桌上,面色马上就阴沉下来。
又有要紧事。
这个郑显,真是没完没了了!
上回挑了那一处地契,又给他舍了恁多田产铺面,难道还不满足吗?
顾平忠扫了一眼被自己扔到一边的各家节礼单子,心情更是糟糕透了。
家里没个大妇还是不行,只他如今身体这个样子,又是续娶,想要找家世好的,也不敢,怕结亲等于结仇,找不好的,自家又不愿意。
当初跑那一处商线,回来时延州已灭,他拢了钱物,捏在手上,等知道顾家尽皆覆灭之后,拿那许多钱财起家。
原来本钱就大,光吃利钱便已经花之不尽,更何况他还就着从前顾家的人脉,做了许多生意,此时虽不敢说是延州城的一等富户,比顾清峦当日更是拍马不及,却也算得上十分富裕。
不过,等他得了顾清峦那一注家财,马上就能侪身顶尖的大户之列,那一时再说亲,也许又大不相同了。
儿子的亲事也要等一等才好。
顾平忠一面想着,虽然心中嫌恶,还是老老实实叫人备了马匹,去寻郑显。
再看不惯,自家的事情还要指望他,面上还是要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将来一样也要恭恭敬敬地对待。
顾平忠依言去了郑家,可这一回却同往常不同,见到那郑显,对方面上连个敷衍笑脸也无,只黑压压的,如同罩了一块乌云。
他心中咯噔一声响,却是不做多言,只笑着上前叫了一声“押司”,又行了个礼,笑道:“正巧今日得了些鹅梨,又软又甜,入口像吃蜜水一般,虽只有一篓子,我也想着礼轻情意重,一并给您带过来了,就在门下放着,您可记得早些吃了,放得久了,味道要变。”顿了顿,又道,“上回说的那事,我已经把嫁妆单子整出来了,过几日就给您送过来。”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般凑趣,眼见又要送这样一注大财,照道理,那郑显无论如何也该缓和了面色才是。
可奇怪的是,郑显不仅没有给个好脸,反而硬声打断他道:“我记得上回我还特意提点过你,有主产业,是要发还原主的,当日你信誓旦旦,说你醒得,我看你是傻得!”
顾平忠一愣,道:“押司,此话怎说?那顾家确实全死干净了,再无一人剩下!”
郑显把手中一张纸朝他脸上一甩,道:“死干净了?那这回冒出来的是鬼吗?!”
被人这般打脸,顾平忠心中登时腾起一股怒气,却不敢当场同郑显闹僵了,毕竟将来还有许多要依仗的地方,他把恼怒压下,捡起地上那张纸,定睛看了。
却原来是一页登簿的誊抄本,上头尽是姓名人名行状,是延州城造册来做户籍查检,核对人口的。此时新入城门的,均要在此登记了,方能重领户籍。
顾平忠满腹狐疑,却是不敢多问,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最后几行字上瞧出了蹊跷来。
一个姓顾的。
叫做顾延章。
顾平忠忍不住心中一惊——
好熟悉的名字,好似当年顾清峦那个每日喜欢舞棍弄枪,四处惹祸的小儿子就叫做这个。
不会这样巧罢!
顾平忠把那一处姓名的行状核对了一遍,待看到父母姓名,出生年庚之后,差点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蛮屠城,他在城里,居然还能逃掉?这究竟是命大还是老天爷不长眼?!全家都死绝了,这小子一个人活在世上作甚?!
他抓着那一张纸,把纸张都捏得皱巴巴的,只觉得自家的头有点晕。
郑显已经在旁边道:“此时晓得不说话了?当日不是说得嘴响吗?这是哑巴了?”
顾平忠压下心中的惊慌,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稳住心神,对着郑显道:“押司莫急,这厮只登记了自家一人姓名,想来也仅剩下他一人而已,不难处置,我自会想办法摆平了。”
郑显冷冷道:“你能想什么法子?上一回还同我说,十拿九稳,再不会出差错的,此时跟我说法子,你当我是傻子吗?!”他咬牙切齿地道,“你最好叫他安安分分的,若是捅出什么篓子,如今城中掌事的是郑通判,杨平章带兵出城,算起来至少要过上一个月才回得来,姓郑的正愁找不到人来烧那三把火,如果因着此事把我牵连下水,休怪我不讲往日的情份!”
顾平忠道:“此事皆有我一人担当,不会叫押司背上半点责罚!”
郑显冷哼一声,道:“你一人担当?文书是我批核的,契纸是我请的印,你说一人担当,就一人担当?!”
他把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你怎的担当?你晓得那个人是什么个样子?如果有个来历,摸了老虎屁股,你来收拾?!”
顾平忠咽了口口水,道:“押司放心,我既说出口,便办得到,此事确是我疏忽了,我且先去寻他一回,问一问情况。”他咬一咬牙,道,“这人从小便不是什么好苗子,除了打架惹事,并无半点能耐,与他家其余兄长全不相同,待我去问一回,再看如何处置。”
他说完这话,脑子里过了一遍各色念头,很快就有了一个主意,压低声音道:“上回押司说,顾家一门,尚未做亡故处置……”
郑显道:“不到十年,未有家人出面作声,自然不做亡故处置。”
顾平忠闻言一喜,道:“那顾家此时岂不是依旧是一等户?”
郑显眯起了眼睛,点一点头。
顾平忠哈哈一笑,道:“那顾延章年满十六,家中又是一等户,岂不是要服夫役?前几日我还收到州中文书,说要征召壮勇充当夫役,因今年人手少,便是不满二十,不成丁的,只要够了十六,一样要去。”
郑显皱着眉头,道:“他家虽然未做亡故处置,可只要他上衙门登了,自然便可报个无丁户。”
顾平忠只一笑,语气中尽是得意,小声道:“要报无丁户,不去服夫役,必要更改丁产簿,这不同于其他事项,可是要里正作保的……”
而顾家户籍所在那一条街巷的里正,十分不巧,正是他顾平忠的亲弟。
第111章 陷阱
大晋有律,凡男子二十到五十九岁为丁,无论在州在野,有一丁以上的民户都须承担夫役。
延州如今同它处不同,城复不到一年,人丁稀少,是以役夫不够,只能将夫役年龄降低至十六岁。
顾延章家中五兄弟,加上当爹的顾清峦,有六丁,又无人有官身,家中并非官户,无论如何,这夫役都是躲不开的。
春时夫役要修堤修筑岸,有了水患天灾,又要征召“急夫”,此外,夫役还要筑城﹑开河﹑挖路,乃至采矿,战事运送粮秣、军需,桩桩件件,都不是便宜的差事。
从前富人被征夫役,往往多多使些买役钱,请人顶替自己,或是买通了户曹书办、下头的里正,尽量不去应役。而穷人被征夫役,被扒掉一层皮是难免的,就算赔了性命进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哪有修堤修坝,挖矿开河不死人的?!
只是死多死少的区别而已。
顾平忠想到这个法子,一时浑身都舒坦起来,道:“如今城墙是修完了,只剩下些敲敲补补的,倒是可惜,只好分派那顾家老五去北边挖矿,我同管役夫的弟兄说一声,叫他多给些重活,少年人火气大,说不得便要争吵,到时候给他捏一个不服管教的名目,拉去打个三五十板子,凭你再爱舞枪弄棍,碗粗的棍子砸下来,便是铜皮铁骨,也得去个半条命——只要不要当场打死就好,打死了也不要紧。”
“若是没打死,届时扔去棚子里,不去管他,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自家就送了命,连手都不必脏了,叫旁的役夫拖去废窑洞里扔了,干干净净。”
他看了一眼郑显,又道:“若是他当真不受管,仗着自家有功夫闹了起来,就更好了,不用捏名头,便实打实的是不服管教,直接拖出去杖毙,也算是送管役夫的弟兄一个立威,省得他整日说那些个农户难管教!”
顾平忠见郑显的面色稍霁,复又补充了两句,道:“若是他不肯应役,我正好就叫家中弟弟奏报衙门——无故不应差役,顺理成章便能关去大牢里,到时候吩咐狱卒好生关照,过上十天半个月,人不死也得半疯,待要出来了,再饿上七八日,自然而然便能跟他爹娘下去团聚……这一桩,须不必押司插手。”
顾平忠这一番打算,确实是丝丝入扣,老辣非常,把顾延章的条条路都算到了,也准备好了应付的手段,无论他往那一处踩,都要落到陷阱里。
郑显听了,便不再多言,只点一点头,道:“我不管你怎生做,我只管不要闹出事情来……只不要拖我下水,旁的你自家拿主意!”
这一个衙门的押司,伙同一个城中的富户,为了人后头泼天的财富,便在此处算计起旁人的性命来,半点不觉得良心有愧,更不觉得这是违法犯律。
顾平忠见他口气软了下来,心中终于松了口气,笑道:“押司放心,我自会做得干净,不会胡乱牵连——我也不会莽撞行事,一会,便去见一见那个顾家老五,瞧瞧这些年,他有没有些长进!”
郑显“嗯”了一声,面上也舒缓了几分,道:“上回你叫人送来的柿饼,是哪一处来的?我家里头小孙倒是喜欢,你把门铺说了,我叫下人去买。”
顾平忠忙道:“多大点事情,一点小吃食,哪里有这么麻烦,我只叫人再送来便是——是特从广南西路转来的,说是有一处平乐县,专产霜糖柿饼,甜丝丝的,个也大,还橙黄橙黄的,比起北边的味道要香口许多,我上一回叫人带了一车子回来,既是押司喜欢,多少都尽够的!”
他口中恭维,心中早算了一笔账。
这一批广南运来的柿饼,光是途中人力都花了数百贯,本是要卖去灵州,这姓郑的面上是只开口要了点吃食,其实口口都是吃的银子……
一个押司都这样难打发,从前顾清峦生意做得那样大,同州中官员都有交际,究竟得耗费多少银钱,才能有后来的家业……
顾平忠突然就想到了那些个每年白白分出去的商路收息。
虽不是自家的钱,他也跟着有些牙疼起来。